埃及的事變最近成為(wei) 中國最新的熱點國際新聞，就像很多其他事務那樣，公眾(zhong) 和評論者再次分為(wei) 激烈對立的兩(liang) 派，一種很有代表性的意見認為(wei) ：這是民主失敗，軍(jun) 人的幹預是埃及憲政失敗的標誌，跨過了民主政治的底線，證明阿拉伯之春不適合埃及，是曆史的錯誤。非常奇怪的是，持這種觀點評論埃及事態的正是平時一些強烈地反對中國民主轉型和對憲政不屑一顧的人，這一次，他們(men) 遵循憲政的原理來進行評論，嚴(yan) 格講，與(yu) 他們(men) 平日一貫的思維和觀點，以及基本的理論論述是完全南轅北轍的，是一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似的借用。而在這種詰難之下，人們(men) 看到，當初對埃及獨裁者垮台歡呼的國人果然陷入論述的困難。那麽(me) ，應該如何評價(jia) 埃及目前的不幸事態，以及上述的這種觀點呢？

　　關(guan) 於(yu) 埃及民主失敗的論調並不是中國網絡上才有的，在歐美的主流媒體(ti) 上，如BBC、FORREIGN AFFAIRS、REUTERS等上麵，也可以看到埃及民主（實驗）失敗的評價(jia) 。這種說法在某種角度說，也是事實。自從(cong) 穆巴拉克垮台，埃及經過過渡安排，通過了新《憲法》，而根據新《憲法》，民主選舉(ju) 得以進行，本次被廢黜的穆爾西前總統就是這樣上台的，因為(wei) ，軍(jun) 隊通過非法定程序幹預現實政治，的確可以說民主失敗了。然而，這種失敗是不是就可以得出埃及民主失敗、埃及以及其他類似國家不應該進行民主轉型的結論呢？很顯然，這是兩(liang) 碼事。

　　當人們(men) 評價(jia) 國際問題，首先必須明白的一點是，我們(men) 不是在抽象地討論一般的政治或學科原理，而是在對真實而個(ge) 案的曆史事態進行觀察和評價(jia) 。因此，在說埃及民主失敗的輕鬆結論之際，我們(men) 需要記得一件事：嚴(yan) 格講，埃及尚沒有成熟和曆史根基深厚的憲政民主，本次失敗的隻是第一步、最初級的民主轉型進程。就概念來說，民主轉型某個(ge) 階段陷於(yu) 困難和民主失敗這是徹底的兩(liang) 碼事。

　　回顧穆巴拉克垮台以來的埃及國內(nei) 進程，人們(men) 會(hui) 發現，在當初的勝利焰火散去後，埃及真正的國內(nei) 政治和諧從(cong) 未出現，無論當初的製憲，還是總統選舉(ju) ，都充滿政治對抗和撕裂。穆爾西本身是基礎非常弱勢的執政者。因為(wei) 埃及長期的獨裁統治扼殺和壓製社會(hui) 的政治發育，埃及民主並不具備托克維爾論美國民主時說的那種“民情”的基礎：成熟的法治傳(chuan) 統和獨立的司法體(ti) 係，縱向和橫向的分權自治，以及基於(yu) 選舉(ju) 的權力轉移習(xi) 慣。而穆兄會(hui) 贏得大選就是在這樣一個(ge) 脆弱的社會(hui) 和政治基礎之上，所以會(hui) 發生今次的悲劇，這並不是偶然的。換言之，事件的發生與(yu) 其說是埃及民主或轉型的失敗，不如更直接說，正是埃及長期的獨裁後遺症。

　　長期的獨裁導致疾風暴雨似的反抗，但新的體(ti) 製並未有良好地建立起來，因為(wei) ，獨裁毀壞了社會(hui) 良性進步和自我治理的基礎。穆兄會(hui) 和穆爾西的選舉(ju) 勝利並不是在一個(ge) 良性和有序的政治和社會(hui) 環境之下，而在一個(ge) 獨裁的廢墟之上。他們(men) 當初的勝利最大的原因，不是和平的政策菜單，而是因為(wei) 在獨裁突然碎片化的社會(hui) 結構裏，他們(men) 是唯一有悠久和強大的社會(hui) 組織網絡支持的政治力量。所以，穆爾西上台後的政策作為(wei) 就成了其政權延續的最大保障。然而，一年來，穆爾西並沒有能夠建立良好的、可以對社會(hui) 進行整合的政策作為(wei) 。

　　已有外國評論家注意到，導致社會(hui) 普遍不滿的直接原因是經濟。革命和新政權的新政治環境第一個(ge) 社會(hui) 後果是，國家財政歲入急遽減少，而過去獨裁時代一再拖延的經濟改革發揮了災難性的後果。由於(yu) 連穆巴拉克都不敢動的長期能源和食品國家補貼耗費了國家有限的外匯儲(chu) 備，而民族自豪感和海灣國家的慷慨支持又使新政府拒絕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援助，如此，政府財政行為(wei) 能力的急遽減弱就使得本來不滿的社會(hui) 爆發出來，而穆爾西因為(wei) 需要穆兄會(hui) 的支持，在財政和經濟政策上不僅(jin) 不能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反而要照顧穆兄會(hui) 草根民眾(zhong) 以及宗教領袖的意願，這又使事情雪上加霜，最後導致了城市中產(chan) 階級和軍(jun) 方與(yu) 其決(jue) 裂。這是本次事變的直接社會(hui) 原因。

　　關(guan) 於(yu) 埃及軍(jun) 隊在事變中的決(jue) 定性作用和評價(jia) 問題是當前中國公眾(zhong) 爭(zheng) 論的焦點，但要評價(jia) 這個(ge) 問題，需要有一個(ge) 常識性的前提了解：第三世界轉型社會(hui) 中的軍(jun) 隊，其政治角色和功能與(yu) 成熟的民主國家截然不同。對於(yu) 這一點，亨廷頓在其名著《轉型社會(hui) 中的政治秩序》一書(shu) 中已有充分清晰的論述。不要忘記，當初埃及革命的成功，最大原因正是埃及軍(jun) 隊的倒戈。而眼光放遠一些，人們(men) 應該看到，從(cong) 土耳其、委內(nei) 瑞拉、泰國，到菲律賓和印尼，在轉型社會(hui) 裏，軍(jun) 隊從(cong) 來都不是國內(nei) 政治的局外人，相反，倒是一種地位特殊卻作用決(jue) 定性的力量和玩家。轉型國家的軍(jun) 隊自認為(wei) 是社會(hui) 團結、國家整體(ti) 安全、以及超越黨(dang) 派的民族利益和價(jia) 值的監護者，彷佛是一個(ge) 政治裁判，他們(men) 不會(hui) 對政治對抗撕裂整體(ti) 社會(hui) ，威脅國家存在袖手旁觀。這類案例可以說比比皆是，也是今次在埃及發生的事，所以軍(jun) 方反複誓言他們(men) 不是政變。這就是其行動的政治邏輯。

　　說到埃及軍(jun) 隊，還要注意的一件事情是，就埃及的現代史而言，從(cong) 當初納賽爾上校的阿拉伯複興(xing) 革命到第四次中東(dong) 戰爭(zheng) 的戰績，埃及軍(jun) 隊是現代埃及社會(hui) 裏甚至比宗教還受到普遍尊重的力量。宗教尚且因教派的分別而不能享有這種全社會(hui) 性的信任。長期的穆巴拉克獨裁損毀了軍(jun) 隊的社會(hui) 信任，但基本來說，在穆統治末期的反戈一擊，還是保住了軍(jun) 隊作為(wei) 社會(hui) 最後仲裁者的信任，軍(jun) 隊依然是埃及政治和社會(hui) 生活的決(jue) 定性玩家之一。而從(cong) 曆史和現實兩(liang) 方麵看，軍(jun) 隊雖有其自身利益需要照顧，但必須說，作為(wei) 社會(hui) 力量中最現代化的勢力，軍(jun) 隊並不是一種保守的和反動的力量，推翻獨裁，使國家政治轉入製度化的憲政民主軌道，這於(yu) 軍(jun) 隊利益並無損害。這是觀察未來埃及轉型進程時不可忽略的。這也是本次軍(jun) 隊雖嚴(yan) 厲幹預，卻立即作出臨(lin) 時過渡安排，並宣誓支持民主的原因。這種基本認識也是歐美各國政府對軍(jun) 事幹預的批評較為(wei) 緩和的原因。

　　根據最新消息，由於(yu) 支持穆爾西一派的民眾(zhong) 發動了強大的抗議行動，埃及的流血加劇了，這是很不幸的民族悲劇，但這些血與(yu) 其說是民主的結果，不如說是轉型的代價(jia) 。埃及軍(jun) 方任命的臨(lin) 時總統發言人已經承諾，穆兄會(hui) 可以參與(yu) 新的總統選舉(ju) ，而軍(jun) 方也已反複誓言，並用行動證明，他們(men) 所說的不惜流血的宣示不是戲言。這些最新動態顯示了事態的未來走向：對抗的各派政治勢力隻能返回較緩和的政治行動中來，更直接來說，埃及的動蕩本身具備繼續革命的方向，埃及的民主轉型不是曇花一現，而轉型並沒有結束，目前的這些悲劇隻是轉型開端的痛苦而已。至於(yu) 未來的轉型路徑能否順利，這還要看未來的埃及當政者能否明智地處理國內(nei) 政治平衡問題，以及，最後，最重要的是，能否采取有效的經濟和財政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