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首頁 >> 綜合

文章

藍詩玲:英國學者眼中的鴉片戰爭

發稿時間:2012-04-11 00:00:00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2011年第40期   作者:藍詩玲

  藍詩玲發現,在1920年代以前的中國曆史教育中,鴉片戰爭(zheng) 隻是晚清政府疲於(yu) 應付的諸多問題之一,而中國人對待這場戰爭(zheng) 的態度,也遠非愛國主義(yi) 這一種,後來的論述為(wei) 何發生了變化?

  1840年,鴉片戰爭(zheng) 正式爆發。在中國曆史教科書(shu) 中,此役乃中國近代史的起點。戰爭(zheng) 最終失敗,不平等條約簽定,開啟了中國的百年國恥。中國淪為(wei) 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hui) ,中國人民為(wei) 爭(zheng) 取民族獨立與(yu) 民主,展開了抗擊“帝國主義(yi) 及其走狗”的鬥爭(zheng) ,最終,曆史選擇了社會(hui) 主義(yi) ,選擇了中共,這項使命得以完成--這是受過9年義(yi) 務教育的中國人耳熟能詳的觀點。

  硝煙散盡170餘(yu) 年,每當這場戰爭(zheng) 被提及,國人心裏都好像還會(hui) 悶聲一痛,“割地賠款”、“喪(sang) 權辱國”等教科書(shu) 裏的提法業(ye) 已成為(wei) 習(xi) 慣性的表達。即便是曾經被清廷割讓的香港回歸祖國,也未必就徹底解開了這個(ge) 曆史的疙瘩。

  1997年,香港回歸不久,22歲的英國人藍詩玲(JuliaLovell)第一次踏足中國,到南京大學學習(xi) 中文與(yu) 曆史。在這個(ge) 中英兩(liang) 國簽訂《南京條約》的地方,她看了謝晉導演的電影《鴉片戰爭(zheng) 》,影片裏全是臉譜化的形象--殘忍陰險好色的帝國主義(yi) 者,以及正義(yi) 的、英勇抗戰的中國人,把近代中國的屈辱演繹得淋漓盡致。

  與(yu) 此同時,在南京大學的課堂上,她的曆史教授執意提醒這位英國公民--她的祖國曾在中國為(wei) 毒品而打仗,這是一段極不道德的過去。

  她還參觀了《南京條約》史料陳列館,見到了普通中國人的憤怒。這一切的體(ti) 驗,讓她震驚於(yu) 那場戰爭(zheng) 竟給中國留下了如此巨大的創傷(shang) 。她說:“那是我第一次親(qin) 身體(ti) 驗到當代中國與(yu) 其曆史之間的密切關(guan) 係。”此前,她僅(jin) 僅(jin) 是在英國選擇學習(xi) 中文後,上過一節論及鴉片戰爭(zheng) 的課,在整個(ge) 小學到大學,她對此一無所知。對她的國家而言,在帝國向全球狂飆突進的背景下,一百多年前與(yu) 東(dong) 方古國的這場衝(chong) 突,相對於(yu) 英國對印度或非洲的剝削,隻是一個(ge) 小插曲。

  從(cong) 那時起,藍詩玲就決(jue) 定探尋與(yu) 還原一個(ge) 盡量真實全麵的鴉片戰爭(zheng) 。

  她開始重新整理卷帙浩繁的中英文史料。2011年7月,距離她在中國的震動過去14年後,她的新書(shu) 《鴉片戰爭(zheng) --毒品、夢想和中國之形成》在香港首發,她說這是最適合的首發地點。她強調:“我並不想為(wei) 英國翻案。”但對這位倫(lun) 敦大學伯克貝克學院現代中國史教師而言,這本書(shu) 顯然不是“不想翻案”那麽(me) 簡單。

  還原戰爭(zheng) 的複雜性

  一方麵,藍詩玲認為(wei) 鴉片戰爭(zheng) 並非是一個(ge) 長期的陰謀,而是有其偶然性;另一方麵,她也承認鴉片戰爭(zheng) 的非法性,“有的英國人把這場戰爭(zheng) 說成是以文明和自由貿易為(wei) 目的,我不同意,它的目的就是為(wei) 了鴉片。在研究中,我經常為(wei) 我的前輩感到羞恥,我不認可他們(men) 的行為(wei) 。”

  與(yu) 鋼鐵、糧食等其他貿易不同,在19世紀的中國,鴉片不僅(jin) 是一個(ge) 經濟問題,更是一個(ge) 道德問題。它是一種讓人上癮的毒品,也是一種藥品,更是一種象征身份與(yu) 地位的嗜好,中國人被稱為(wei) “東(dong) 亞(ya) 病夫”又與(yu) 之直接相關(guan) 。1881年,李鴻章曾致信英國禁煙協會(hui) :“中國從(cong) 道德的立場看待這個(ge) 問題,而英國是從(cong) 財政的角度來看。”藍詩玲說:“從(cong) 林則徐燒了兩(liang) 萬(wan) 盒鴉片開始,戰爭(zheng) 就已經不可避免了。”對英國人來說,這筆損失的錢必須要追回,而鴉片的象征性則“把戰爭(zheng) 和情感化”,這也是中國人對這場戰爭(zheng) 難以忘懷的重要原因之一。

  曆史通常被書(shu) 寫(xie) 為(wei) 非黑即白,戰爭(zheng) 的曆史尤其如此。殊不知,在戰爭(zheng) 之初甚至戰爭(zheng) 進行時,有許多中國人幫助英國人開船、準備物資、做翻譯、當特務,尤其是在東(dong) 南沿海,如寧波等地。藍詩玲發現,“當時中國人的忠誠與(yu) 利益都比較分散,並不是完全統一化”。她還引用毛澤東(dong) 的評價(jia) :在這場戰爭(zheng) 中,中國人反對的是帝國主義(yi) 和帝國主義(yi) 的走狗。

  在臉譜化的群像中,她也嚐試還原一些性格豐(feng) 滿的個(ge) 體(ti) 人物。

  比如英國駐華商務總督查理·義(yi) 律(SirCharlesElliot)。在中國,他被認為(wei) 是鴉片貿易的禍首,亦是鴉片戰爭(zheng) 的直接發動者之一。但藍詩玲說,“義(yi) 律是一個(ge) 孤獨的人,他沒有時間去思考自己行為(wei) 的後果。我不讚同他,但我理解他的壓力。”當時他遠離倫(lun) 敦,信件來回往往要半年,根本來不及等到上級的命令,便要應付眼下的緊急情況。義(yi) 律本人很討厭鴉片,但又支持自由貿易,因此在是否要為(wei) 鴉片開戰這一問題上多有顧慮。英國當局認為(wei) 他軟弱,而中國人則痛恨他是一個(ge) 徹頭徹尾的帝國主義(yi) 者。其實他比較現實,至少比他的後任璞鼎查理智得多。

  實際上,在官方領域,英國和中國對鴉片戰爭(zheng) 已然持有不同的前因後果的解釋,身為(wei) 英國人,藍詩玲能否客觀描寫(xie) 這場戰爭(zheng) 呢?“這是一個(ge) 非常重要且困難的問題。”她說,“雖然身為(wei) 一個(ge) 英國人,但我並沒有感到任何利益衝(chong) 突,去為(wei) 我的祖先辯護。現在沒有人會(hui) 嚐試為(wei) 維多利亞(ya) 王朝咄咄逼人的不公正辯護。此書(shu) 的目的並不是要寬恕帝國主義(yi) 施加給東(dong) 亞(ya) 的種族主義(yi) 。”藍詩玲說,“但我對鴉片戰爭(zheng) 及其後果的研究皆顯示這個(ge) 我們(men) 稱為(wei) 中國的地方是那麽(me) 的四分五裂:鴉片戰爭(zheng) 從(cong) 19世紀的中國人中得到了非常多樣的反應,包括憤慨、自我厭惡。”

  鴉片戰爭(zheng) 意義(yi) 論述的流變

  20世紀,亞(ya) 洲諸國均不同程度地遭到西方國家的殖民侵略,僅(jin) 以鴉片為(wei) 例,在印度種植,在中國內(nei) 地出售,同時波及新加坡等其他國家和地區,香港也因為(wei) 鴉片而改變了命運。但相較而言,以鴉片戰爭(zheng) 之名發起“牢記國恥”的曆史教育則更具有中國特色。

  這樣迥異的曆史觀根植於(yu) 各國不同的政治經濟條件和曆史教育,即使是共同的一段曆史也有多樣化解讀的可能。“曆史不是科學,隻有19世紀的人才認為(wei) 曆史是客觀的,實際上,曆史太主觀了。”藍詩玲說,“比如,我們(men) 英國人描寫(xie) 法國大革命,也許會(hui) 更強調當時的恐怖,但法國人去寫(xie) ,則會(hui) 看成一個(ge) 為(wei) 了自由和人權的革命。”

  與(yu) 此同時,時間也會(hui) 改變人們(men) 對曆史的看法。翻閱清末到現在各個(ge) 版本的教科書(shu) 之後,藍詩玲發現,從(cong) 1920年代開始,中國教科書(shu) 當中對鴉片戰爭(zheng) 的提法出現了變化。在那之前,鴉片戰爭(zheng) 隻是清政府諸多問題中的一個(ge) ,和新疆平叛、太平天國內(nei) 亂(luan) 等量齊觀,而中國人談論鴉片戰爭(zheng) 會(hui) 帶有更多的自我批評的色彩;在那之後,情況大不一樣,鴉片戰爭(zheng) 一躍成為(wei) 中國近代史的開端,當時中國社會(hui) 的所有問題亦被統統歸咎於(yu) 帝國主義(yi) 。

  這種變化引發了她極大的研究興(xing) 趣:到底是什麽(me) 造就了中國特色的國恥教育?

  “一是中國政府要比原來更有自信心,覺得國家已經強大起來,也可以批評西方;二是中國仍然懷疑西方,兩(liang) 者在政治、經貿、文化等方麵仍然會(hui) 發生衝(chong) 突,政府仍然需要告訴中國人,‘西方對中國別有用心’。”

  藍詩玲說,在中國,鴉片戰爭(zheng) 已被塑造成西方侵略與(yu) 中國人反抗的象征,但這場戰爭(zheng) 實際上是由一個(ge) 煩擾的皇帝、撒謊的將軍(jun) 、勾結者及務實獨立的商人合成的悲劇。“中國人對英國人的反應比我原來想到的要靈活得多。我認為(wei) ,與(yu) 其說愛國主義(yi) 是塑造近代中國包括香港的關(guan) 鍵力量,不如說實用主義(yi) 同時也是關(guan) 鍵力量。”

  她認為(wei) ,不能隻研究對外戰爭(zheng) ,也要研究國內(nei) 戰爭(zheng) ,並不是中國所有的問題都來自外國人,也有一些來自中國人自己。不管在哪個(ge) 國家,獨立、批評性的思維是最關(guan) 鍵的。

  超越國族認同如何可能

  現年36歲的藍詩玲對中國的興(xing) 趣由來已久,她畢業(ye) 於(yu) 劍橋大學中文係,後又取得現當代中國文學博士,先後在劍橋大學和倫(lun) 敦大學講授中國曆史與(yu) 文學。她還將魯迅的《呐喊》、《彷徨》、《故事新編》,張愛玲的《色戒》,韓少功的《馬橋詞典》等中國文學作品的翻譯成英文。

  “對我來講,中國是非常矛盾的地方,這裏的愛國主義(yi) 教育要比英國國內(nei) 多得多,同時,中國在很多方麵對外來世界的態度又比英國更加開放。”

  在中國的大學裏,能講一口熟練英文的人並不少見,但在英國,即使是牛津、劍橋這樣的一流學校,絕大多數老師和同學都完全不會(hui) 中文,中國人對西方的了解遠遠超過西方人對中國的了解。翻譯的外文書(shu) 籍在英國每年的出版物中隻占2%,這一數據包括所有語種,而中國市場每年翻譯的外文書(shu) 則不計其數。

  在為(wei) 寫(xie) 作《鴉片戰爭(zheng) 》做調查采訪時,她也發覺,很多“憤青”會(hui) 在星巴克裏點一杯咖啡,然後跟她大罵萬(wan) 惡的帝國主義(yi) 。有一次,甚至有人揚言要帶著軍(jun) 隊打到倫(lun) 敦的大英博物館,把原屬於(yu) 圓明園的文物搶回來,而采訪一結束,對方又開始向她谘詢如何申請去倫(lun) 敦留學。

  “中國人很國際化,很實用主義(yi) 。”她把這種現象稱為(wei) “Oddhybrid”(奇怪的混血兒(er) )。她援引一項美國的政治科學的研究結果,從(cong) 心理學上看,中國人接受矛盾的能力要比美國人強,因此也更靈活。

  中國誤解西方,西方也誤解中國。曆史上,西方對中國素有“黃禍”之說,現在又有“中國威脅論”,藍詩玲認為(wei) 黃禍論就是威脅論的前身,是非理性的觀念,這是近年來媒體(ti) “非專(zhuan) 業(ye) 化”地渲染造成的後果。但在這種渲染的背後,是西方一直以來對中國的“尊重”--這個(ge) 擁有漫長曆史文明的大國始終和西方保持著距離,沒有全盤西化,這也許代表著另一種可能性,是一個(ge) 真正的他者,中國有時值得崇拜,有時又需要提防。

  這似乎成了一個(ge) 無解的命題,東(dong) 方與(yu) 西方這樣一個(ge) 二元對立的認識框架,在曆史和現實的拖拽之下,很難浮出水麵,得到澄清,或者被規避。對此,藍詩玲的答案是:“1841年,英國人打到廣州。當時的廣州人很矛盾,一方麵很害怕,另一方麵一部分人也可以幫英國人買(mai) 東(dong) 西、開船,獲得一些利益。廣州市內(nei) 有很多中國軍(jun) 隊,但並不都是準備跟英國人打仗,不同省籍的人還發生衝(chong) 突,人民內(nei) 部的矛盾也挺嚴(yan) 重。在研究過程中,我發現國族認同沒有我想的那麽(me) 簡單劃一,並不能把入侵者和被侵略者分得那麽(me) 清楚,中國人和英國人的觀點都比我原來想象的複雜。

  牢記國恥比較有中國特色

  人物周刊:國恥教育是現在中國曆史教育的一個(ge) 顯著特點,你如何評價(jia) 這種教育呢?在英國有國恥教育麽(me) ?

  藍詩玲:我覺得強調國恥是比較有中國特色的事情,很多國家要談自己的英雄,不一定跟國恥有關(guan) 係,像勾踐,臥薪嚐膽這個(ge) 故事也跟國恥有關(guan) 係,還有林則徐。

  人物周刊:你覺得國恥教育的目的是什麽(me) ?

  藍詩玲:我對中國國內(nei) 關(guan) 於(yu) 百年國恥的態度是,完全應該紀念,我覺得英國人不夠了解這個(ge) 曆史,想要理解當代中國與(yu) 西方衝(chong) 突必須了解這段曆史。英國人太容易忘記這段曆史了。必須了解曆史。我覺得帝國主義(yi) 就是非常壞,沒人可以為(wei) 它辯護。但我有點質疑的是,中國的教科書(shu) 對近兩(liang) 百多年的曆史不太平衡,用很多時間去紀念百年國恥,但1949年以後的曆史紀念得比較少,比如說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災難性的事件。中國近代史在國內(nei) 比較敏感。我覺得看曆史要用一個(ge) 比較全麵的視角。不能隻研究對外戰爭(zheng) ,同時也要研究國內(nei) 戰爭(zheng) ,並不是所有的中國問題都來自外國人,也有一些來自中國人自己。
 

友情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