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伊朗十記(上)
發稿時間:2012-03-08 00:00:00 來源:FT中文網 作者:王文
【編者按】本文是北京媒體(ti) 人王文在伊朗訪問期間做的筆記。2月9日-16日,王文赴伊朗訪問,參加了伊朗革命日33周年的集會(hui) ,見證了戰爭(zheng) 陰雲(yun) 密布下德黑蘭(lan) 的真實局勢。對此,他寫(xie) 了“伊朗十記”,就伊朗的諸多熱點問題,從(cong) 各個(ge) 側(ce) 麵做了評論。FT中文網將分兩(liang) 次刊發其十篇評論。
(一)在去德黑蘭(lan) 途中的反思
剛才走進這架伊朗航空公司的飛機機艙時,同行者S與(yu) 我幾乎同時驚歎,“飛機還挺大的嘛。”其實,這架飛機也夠不上A380的級別,是屬於(yu) 3-4-3座位的正常的國際航班大小。感歎伊朗的飛機大,主要是因為(wei) 半個(ge) 小時前我們(men) 在候機時都一致認為(wei) ,這可能是一架“小飛機”。
頓時,我發覺,對伊朗這樣受爭(zheng) 議的中東(dong) 、發展中國家的輕視與(yu) 不了解,可能是浸透在中國人的骨子裏,以至於(yu) 我們(men) 看到的東(dong) 西很多時候會(hui) 超出我們(men) 的想象。
行前在家準備行李時,我與(yu) 家人說:“我挺緊張的。”
“你可一定要小心啊。我們(men) 都盼著你平安回來呢!”
“我指的緊張不是那種害怕不安全的緊張,而是行程沒有準備充分的緊張”。我答道。
雖然這幾天我惡補了一些伊朗知識,但是對伊朗陌生感的慌張仍是明顯的。這與(yu) 我去歐洲、美國和日本那些發達地區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像我這樣的國際新聞人,報道歐美日就像是吃飯一樣,而評論伊朗就像是嗑藥。這個(ge) 藥隻適合於(yu) 特定情況下才“嗑”,比如戰爭(zheng) 、衝(chong) 突、恐怖主義(yi) 事件。但報道美國、日本、歐洲時的新聞卻很寬泛,從(cong) 娛樂(le) 體(ti) 育到政治經濟,從(cong) 社會(hui) 文化到軍(jun) 事地理,在這些信息偏好下,中國人對美國日本的了解,許多時候甚至強過對新疆、西藏的了解。
行前我搜了《環球時報》過去10年的報道資料,發覺大約90%關(guan) 於(yu) 伊朗的新聞都與(yu) 對美博弈、戰爭(zheng) 、以色列、恐怖主義(yi) 、危機、威脅等負麵關(guan) 鍵詞有關(guan) ,關(guan) 於(yu) 文化、經濟、社會(hui) 的少之又少。我相信,這不是特殊的《環球時報》現象,而是出於(yu) 中國讀者偏好而出現的中國媒體(ti) “爭(zheng) 議國家偏執症候群”。這些國家還包括伊拉克、古巴、朝鮮、利比亞(ya) 、委內(nei) 瑞拉等。在許多中國人看來,“髒、亂(luan) 、差”基本上就是爭(zheng) 議國家的主題。而這些國家的爭(zheng) 議又基本上來自於(yu) 對美衝(chong) 突,以及歐美媒體(ti) 對它們(men) 的報道。換句話說,我們(men) 的國際信息潛意識與(yu) 美國的邏輯是相似的。
我在行前的幾個(ge) 小時發了一條“要去伊朗采訪”的微博,一小時內(nei) 就得到了上百條的評論,但幾乎一半以上都在祝福我要平安。我非常感激這些微友的關(guan) 心,但這個(ge) 現象不正說明,在我們(men) 的潛意識中,伊朗是一個(ge) 不安全的動蕩國家嗎?
到機場前的兩(liang) 小時,我在辦公室。小T送來樣子,我說不用給我了,我準備出發去機場了。她的送別詞提醒了我:“我許多去過的朋友都說,伊朗比想象得好得多”。此前,一些中東(dong) 問題專(zhuan) 家也這麽(me) 告訴我。這也喚起了我五年前采訪一位阿拉伯人時的記憶,他向我抱怨,你們(men) 中國記者老喜歡用“中東(dong) 動蕩”這個(ge) 詞,其實,所謂的動蕩隻是非常小的區域和很特殊的時刻,中東(dong) 絕大多數地方都很安全,很詳和。
這段回憶的喚醒,讓我一下子羞愧與(yu) 自責起來。我們(men) 這些國際新聞人在無意識中當了歐美日等國家的“宣傳(chuan) 部幹事”,我們(men) 每天做得工作是大量地轉引歐美日媒體(ti) 的報道,效仿歐美日的媒體(ti) 口徑,拷貝他們(men) 的思維邏輯與(yu) 話語表達,久而久之形成了對歐美國家的“顯性崇拜”,以及對發展中國家的“隱性歧視”。比如同樣是民眾(zhong) 上街抗議,在歐美國家我們(men) 會(hui) 稱之為(wei) “(違法的)騷亂(luan) ”,而在發展中國家我們(men) 就稱之為(wei) “(正義(yi) 的)革命”;同樣是大規模的犯罪審判和警察槍擊,在歐美國家是“(正常的)法治”,在發展中國家就是“人權侵犯”或“專(zhuan) 製統治”。
我不知道這種偏視是什麽(me) 時候開始的。幾天前,澳門大學吳枚教授發我一篇她的研究成果,主題是“符號競爭(zheng) ”。她認為(wei) ,現在輿論信息本質上是“符號”,在全球輿情的“符號市場”上,每個(ge) 觀點、報道內(nei) 容都是產(chan) 品,而中國是“知識赤字”,我們(men) 全盤引進由歐美媒體(ti) 日常製造的符號,漸漸地,我們(men) 不知不覺地就被“洗腦”了。這樣的判斷與(yu) 研究看似有些“左”,但仍是有價(jia) 值的。
在價(jia) 值觀日益分裂、甚至左右兩(liang) 派之間變得沒有公約數的中國輿論場,這種趨從(cong) ――如果不是“屈從(cong) ”的話――歐美軟實力的“符號”弱勢,是我們(men) 當下所必須自省的。
“符號趨從(cong) ”導致我們(men) 很難確立基本的“自主判斷”,更難奢談自信。一出事,我們(men) 的第一反應就從(cong) 消極、負麵、肮髒的方向去思考。就像兩(liang) 天來王立軍(jun) 案發生後,出現了兩(liang) 種版本,一種是“叛逃”,一種是“抑鬱症”,但絕大多數人都會(hui) 下意識地選擇相信前者,盡管沒有人真正知道真相是什麽(me) 。在發展中國家,尤其是那些爭(zheng) 議國家,我們(men) 在骨子裏就認為(wei) 那是一個(ge) 動蕩的地方,一出事肯定是壞事,但我們(men) 有沒有想過他們(men) 可能有優(you) 秀的文化、平靜的生活、高度的自由、典雅的文明呢?就像這幾天我讀紮比胡拉?薩法寫(xie) 的《伊朗文化及其對世界的影響》時,驚訝地發現,古伊朗文化對整個(ge) 阿拉伯世界甚至西方世界文化的發展都有些奠基的作用,比如基督教的“禮拜日”、聖誕日、複活節的確定都可能源於(yu) 古波斯文化中的光明神崇拜。
我們(men) 對伊朗的意識存在太多空白了。這些天,凡是我與(yu) 朋友談起要去伊朗,對方都會(hui) 很羨慕的樣子。我知道,所有人都偏向於(yu) 認為(wei) ,伊朗是很難去的國度,但有誰會(hui) 想過,伊朗在2011年夏季開始就已簽署成為(wei) 中國的旅遊目的國,是屬於(yu) 中國人落地簽的國家了呢?有多少人會(hui) 相信,去伊朗的簽證比去美國要容易呢?
不知道我為(wei) 什麽(me) 突然會(hui) 有這樣的反思,可能是這架讓我感到“很大”的伊朗飛機給我的靈感。此時,“空少們(men) ”送吃的來了,我開始仔細觀察伊朗空少們(men) ,和歐美差不多的外貌、製服、專(zhuan) 業(ye) 的英文,還有豐(feng) 盛的食物,我知道,我先前又小瞧他們(men) 了。我暗暗告訴自己,我對伊朗的“意外之旅”可能剛剛開始。
(此文記於(yu) 2012年2月10日北京時間淩晨1點38分在伊朗航空IR801-35H座位。)
(二)能讀《洛麗(li) 塔》,而且“悶騷”
如果有人提醒你,到伊朗不要隨便拍照,尤其不要拍女子,那麽(me) 他一定錯了;如果西方媒體(ti) 裏在報道伊朗是一個(ge) “壓抑、封閉的國度”,那麽(me) 西方媒體(ti) 錯了;如果你在伊朗要是別人勸告或西方媒體(ti) ,那麽(me) ,你就的大錯特錯了。
到德黑蘭(lan) 的第一天,我曾“大錯特錯”過,看著“波斯女子多為(wei) 美人胚”的傳(chuan) 言得到驗證,但我卻一直沒有“下手拍照”,直到當天午餐,有四個(ge) 時尚大方、衣著豔麗(li) 的女孩坐在我餐桌附近。我至少猶豫了五分鍾才敢問:可以給你們(men) 拍張照嗎?對方的回應速度是我的300倍。1秒鍾後,她們(men) 就配合地擺出優(you) 雅的姿勢,盡情“享受著”我與(yu) 隨行朋友們(men) 的鎂光燈。從(cong) 此,在伊朗任意拍美女,成了我們(men) 這些外國人遊伊朗的重要內(nei) 容,而且我發現,幾乎所有伊朗女子都會(hui) 爽快地答應被你拍,還示以最美的笑容。有時“偷拍”被發現,對方也會(hui) 立刻笑一笑,有的還會(hui) 擺個(ge) 靚麗(li) 的姿勢。這要是換成在中國,可能很多女孩會(hui) 皺眉、警惕或者迅速離開。
拍照隻是我們(men) “伊朗豔遇”的開始。接下來的“好事”還有:伊朗漂亮的女外交官來接待我們(men) ,當有人誇她時,她用流利的中文笑著回應:“要不要給你介紹一個(ge) 伊朗女朋友啊?”一下子讓人聯想起在中國國內(nei) 男女之間相熟後的調侃。年輕伊朗司機用非常有限的英文單詞量非常有限向我表達:有幾個(ge) 女朋友,“很煩惱”,還手舞足蹈地筆劃了一些葷段子,講得眉飛色舞,還指著慫恿我偷拍邊上一位豐(feng) 滿的美女。
不到一天,我從(cong) 道聽途說、西方媒體(ti) 、在中國僅(jin) 有的幾本伊朗書(shu) 籍中學到的,幾乎都是錯的。那本翻譯成中文的英文熱銷書(shu) 《在德黑蘭(lan) 讀<洛麗(li) 塔>》,把《洛麗(li) 塔》的意義(yi) 引申到受極權政府統治的伊朗,但我在一個(ge) 小書(shu) 店就輕易地發現放在顯眼位置的《1984》,還有什麽(me) 書(shu) 比它更批判極權社會(hui) 呢?
我又想起了臨(lin) 行前,采訪團裏一位女學者問伊朗駐華大使,要戴怎樣顏色的頭巾,怎麽(me) 裹之類的問題。大使笑答:無論什麽(me) 樣的頭巾都行,隻要圍在頭上以示你的尊重即可。在德黑蘭(lan) ,頭巾僅(jin) 僅(jin) 是一種習(xi) 慣,它掩不住伊朗女子黑袍裏麵總有色彩鮮豔的衣服首飾,也掩不住保守外表常潛藏著奔放的內(nei) 心。
1979年霍梅尼革命以後,伊朗不再有女歌手,沒有酒吧,關(guan) 閉卡拉OK,娛樂(le) 業(ye) 夜生活大大萎縮。社會(hui) 交往中,即使在伊朗最開放的首都德黑蘭(lan) ,男人也不可能與(yu) 女人哪怕是握手般的“接觸”。如果有男女奸情,一旦被發現,理論上會(hui) 被判刑處以絞刑。
但是當地人說,你不會(hui) 性壓抑。在法律上,你可以臨(lin) 時結婚,隻要談妥,一兩(liang) 天也行,隻要你是穆斯林,且對方是寡婦、離婚或單身。“還有妓女存在!”這是一位伊朗外交官坦率地向我承認的:“我們(men) 在掃黃,但是你知道,那是人性的一部分嘛,很難治的。”
德黑蘭(lan) 的確沒有夜生活,人們(men) 一點都不寂寞。夜晚八九點的城市,仍然熙熙攘攘,甚至堵得水泄不通。大家在忙著“浪漫”。我的朋友F告訴我:“有許多男男女女開著車上街,錯車相遇,彼此看上眼了,發生一夜情也是很正常的。”所以,在德黑蘭(lan) ,私人診所非法墮胎的生意不錯,性用品也很暢銷。
於(yu) 是,在伊朗的第一天,我就想起一個(ge) 文章標題:“伊朗:一個(ge) ‘悶騷’的國度”。我想寫(xie) 的不是作為(wei) 政教合一社會(hui) 的伊朗“墮落”,而是想糾正伊朗“極度保守、沉悶、封閉”的成見。
我信奉眼見為(wei) 實,在德黑蘭(lan) 、伊斯法罕的大街上,我到處看到牽手、擁抱、促膝相愛的情侶(lv) 。男人會(hui) 向你大喊“哎,朋友”,有的還指著某部汽車的大車尾箱與(yu) 你調情:“你看,那是詹妮芙?洛佩茲(zi) (好萊塢性感女星)的屁股”;很多女孩見到我們(men) 這些外國人會(hui) 微笑、招手甚至主動搭訕、要求合影。浪漫、優(you) 雅、激情這些仿佛隻適用於(yu) 法國、美國的詞,我認為(wei) 同樣是適用於(yu) 伊朗。
在伊朗幾天,一起來的朋友常感歎印象與(yu) 現實中伊朗的反差。“伊朗女人要比阿拉伯國家的婦女熱情與(yu) 開放得多”,這是集體(ti) 共識,盡管後者在印象上更世俗化。在中東(dong) 駐站數年、同行的知名媒體(ti) 人馬曉霖的感慨很經典。他說,“伊朗人內(nei) 心埋藏的荷爾蒙,絲(si) 毫不比地下的石油少。”
這樣的描述在曆史與(yu) 學術上也能得到回應。在伊斯法罕的四十柱皇宮,半裸女的壁畫存在了400多年,這在其他穆斯林國家是無法想像的;在一本名為(wei) 《伊朗》的旅遊書(shu) 籍中,正文前的第一頁就是一副波斯美女照,圖片說明是:“伊朗是什麽(me) ?”“就是女子那黑色頭紗下火熱的心。”
其實,隻要重溫一下伊朗史,就會(hui) 發現,伊朗人的“悶騷”其實更是一顆矜持和不屈服的民族性格。過去1000多年,伊朗先後被阿拉伯帝國、蒙古、奧斯曼帝國、大英帝國、俄國征服或入侵,屢屢遭受其他民族從(cong) 未經曆過的悲情與(yu) 壯烈。但是,這樣一個(ge) 國土的東(dong) 、南、西、北方都曾經受過外敵進攻、被數次亡國的民族,他們(men) 的文明、文字、民族文化卻從(cong) 未中斷,在原地生生不息。
千年來,伊朗國土四周的古埃及、古印度、古巴比倫(lun) 文明都在慘烈的冷兵器征戰中失蹤絕種了,但唯獨伊朗屹立不倒。如果沒有一顆內(nei) 斂堅忍卻又充滿韌勁、渴望強大自由的民族精神,哪個(ge) 民族能在如此曆史縱橫中延綿不斷?想到這些,再探討它是全球唯一一個(ge) 與(yu) 世界超級大國美國全麵對抗的地區大國,也就不會(hui) 太困惑了。
(三)狂熱與(yu) 有序
在伊朗革命日,我最初半小時的感覺是恐懼。我就站在距主席台正前方約30米處的觀禮台上,前麵是伊朗總統內(nei) 賈德即將演講的地方,身後則是一望無際的人群。官方宣稱,有200-300萬(wan) 人參加聚會(hui) ,可能沒那麽(me) 多,但目力所及之下,盡是人群與(yu) 伊朗三色國旗舞動的海洋。
在觀禮台與(yu) 主席台之間,是整齊劃一的伊朗革命衛隊三軍(jun) 儀(yi) 仗隊,還有圍在四周的眾(zhong) 多聚會(hui) 者,多半都是一二十歲的小夥(huo) 子。觀禮台一米多高,我每次往下看,台下孩子們(men) 就會(hui) 熱烈地招手喊叫問好,要求對他的標牌照相,牌上大多寫(xie) 著“打倒美國”、“打倒以色列”,或是伊朗精神領袖哈梅內(nei) 伊與(yu) 霍梅伊的肖像。我俯身握手時差點被拉下觀禮台,幸好被身邊人拽住。但幾十個(ge) 孩子再次湧來,在古蘭(lan) 經音樂(le) 的伴奏下,邊笑邊嚷著要與(yu) 我握手,那仿佛是一種演唱會(hui) 中天皇巨星的感覺,但對於(yu) “穩定是硬任務”的中國人來說,我的腦海中飛快地轉著:萬(wan) 一有踩踏、擠壓、騷亂(luan) 、恐怖主義(yi) 事件怎麽(me) 辦?邊上維持秩序的警察怎麽(me) 那麽(me) 少?怎麽(me) 辦?怎麽(me) 辦?
但擔憂沒有發生,伴著震耳的呼喊與(yu) 舞動的標語、肖像、國旗,我有點像上世紀60年代北京天安門集會(hui) 的中國人一樣,開始與(yu) 那些伊朗人產(chan) 生了似曾相似的內(nei) 心共振。
在內(nei) 賈德演講前,哈馬斯領導人哈尼亞(ya) 據稱有史以來第一次參加革命日現場遊行。他的講演極富鼓動力,“這個(ge) 月這一天是我們(men) 的光明日”、“我們(men) 是勝利者”、“伊斯蘭(lan) 會(hui) 戰勝一切”,每一句都迎來響徹大地的群眾(zhong) 回應。每到高潮處,直升機便飛過主席台,向全場數十萬(wan) 人群散下鮮花。哈馬斯與(yu) 伊朗的親(qin) 密關(guan) 係,在此刻顯得渾然一體(ti) 。
大約11點鍾,內(nei) 賈德的出現使台下出現了巨大的騷動。內(nei) 賈德先是做了一番宗教禱告,幾分鍾後陳述他的政見。剛開始時人們(men) 還在聽,伴著內(nei) 賈德魅力極強的演講詞藻而呼喊,但當內(nei) 賈德開始講道,“我們(men) 的政府是最好的政府”、“我們(men) 每年都取得重大的成就”、“世界發展最快的國家是伊朗”等時,周邊的人群開始慢慢散去。演講大約40分鍾後,一半左右人群都已離開。快結束時,在離主席台最近的內(nei) 圈,原本上萬(wan) 聚會(hui) 者竟隻剩下光溜溜的百餘(yu) 名革命衛隊儀(yi) 仗隊及少數圍觀者,以至於(yu) 我可以走下觀禮台,單獨靠近內(nei) 賈德不到10米的台下拍照,而儀(yi) 仗隊也無一人阻攔。
我問隨行的伊朗外交官:“數十萬(wan) 民眾(zhong) 來聚會(hui) ,但總統演講還沒結束卻走了那麽(me) 多,是否說明許多伊朗人擁護霍梅尼,但對內(nei) 賈德的政績不滿呢?”這位外交官支吾不清,隻是說:“演講快結束了,想走的人可以走啊。……廣播很遠,他們(men) 在路上也能聽到。……總統也不忍心讓他的人民聽太久。”但同在觀禮台的當地記者悄悄透露,其實內(nei) 賈德是在“吹牛”,伊朗哪有他說的那麽(me) 好啊。內(nei) 賈德演講剛完,革命衛隊儀(yi) 仗隊立即原地解散,完全不顧其他領導人還在做聚會(hui) 終場的禱告,便稀稀拉拉地混入散場的人群中。
這場紀念1979年霍梅尼發動革命推翻巴列維王朝33周年的慶典就這樣喧鬧中開始、悄然中的結束,分不清到底哪個(ge) 是高潮,倒是讓我冷靜地思考那些混亂(luan) 與(yu) 擁擠的背後到底隱藏著怎樣的宗教熱情與(yu) 政治秩序。
同行的中國社科院美國所所長黃平說,那不是宗教的狂熱,隻是人民群眾(zhong) “覺得好玩”,有種娛樂(le) 慶典的色彩。人是社會(hui) 動物,需要群居,需要儀(yi) 式來釋放自我情緒,尋求認同與(yu) 歸屬,所以伊朗的自殺率、抑鬱症遠遠少於(yu) 社會(hui) 發展指數全球最高的北歐國家。
但宗教到底起到什麽(me) 作用呢?政治動員力?形式走過場?或者根本就沒有深入人心?這些深層次的問題可能隻能留待宗教政治學去探究,作為(wei) 一個(ge) 遊曆觀察者,我所知道的僅(jin) 僅(jin) 是,33年來,伊朗每年都有幾次類似數十上百萬(wan) 人的集會(hui) ,幾乎很少發生踩踏或其他傷(shang) 亡。如果可以比較,或許會(hui) 得出這樣意外的結論:伊朗人街頭政治的參與(yu) 規則與(yu) 秩序意識,許多時候優(you) 於(yu) 歐美國家在足球賽、罷工、大型集會(hui) 動輒就會(hui) 出現的騷亂(luan) 、踩踏與(yu) 鬥毆。西方許多媒體(ti) 將伊朗這些場景視為(wei) “嘈雜、混亂(luan) 與(yu) 無序的社會(hui) ”,但我卻認為(wei) ,更應當從(cong) 這些大型群眾(zhong) 聚會(hui) 的背後,探索伊朗人特殊的政治景觀與(yu) 獨有的生活秩序。
(四)內(nei) 賈德比奧巴馬安全
我從(cong) 來沒有想過,自己能走到伊朗總統內(nei) 賈德那麽(me) 近的距離。這個(ge) 被一些美國媒體(ti) 稱為(wei) “世界上最危險的人物”,並非那麽(me) 戒備深嚴(yan) ,對人民的控製力也不是那麽(me) 嚴(yan) 格。這是我親(qin) 眼目睹的事實。
在伊朗革命日,一共有四道安檢關(guan) 卡。在當地外交官的陪同下,我沒有受到任何檢查就過了前兩(liang) 道,後麵兩(liang) 道的安檢也是在觀禮人群的擁堵中“蒙混”過關(guan) 。有同行者感歎,警察真自由散漫啊,這麽(me) 大的慶典安檢竟是如此地馬虎。沒錯,我就是這樣沒被摸過一次、測過一次地進入會(hui) 場,站在了離內(nei) 賈德演講台直線距離30米左右的觀禮台上。
大約四小時的慶典,內(nei) 賈德的演講占了約1/3。同樣是幾十萬(wan) 在場聽眾(zhong) ,內(nei) 賈德演講台前沒有任何安全玻璃擋著,不像2008年奧巴馬總統就職典禮演講、2011年“9?11事件”十周年的講話,都是在防彈玻璃後麵進行的。
離內(nei) 賈德最近的,除了一批革命衛隊的儀(yi) 仗兵外,就是一群群躁動的小青年。大家把這個(ge) 革命日當狂歡日來過,節日到了他們(men) 認為(wei) “最枯燥的”演講部分,青年們(men) 就紛紛無聊地退場而去,以至於(yu) 最後20分鍾,我跑下觀禮台,用手機開始錄內(nei) 賈德的模樣與(yu) 演講的抑揚頓挫,那個(ge) 距離就相當於(yu) 他站在三層的露台上,我就在樓下抬頭觀望,而儀(yi) 仗兵、周圍隱形的“安保”對我根本熟視無睹。一年前,我在五角大樓邊上散步,隨便拍了些地鐵站邊的小宣傳(chuan) 畫,結果不到10分鍾之內(nei) ,受到了荷槍實彈美國大兵的三次盤問,兩(liang) 次要求把相機裏的照片打開給他們(men) 看。
我研究生的專(zhuan) 業(ye) 是世界政治,專(zhuan) 門上過美國政治的課,我可以找到無數的學術論據證明美國比伊朗更民主、更自由、更法治、更繁榮。但就在我拚命拍內(nei) 賈德的瞬間,所有的論據都無法說服我,內(nei) 賈德的確比奧巴馬更安全,即使在各自的國內(nei) 也是這樣。
德黑蘭(lan) 人還告訴我,他們(men) 知道內(nei) 賈德的許多“內(nei) 幕”:他住在哪條街,住著近半個(ge) 世紀久的老房子,三居室,開著老爺車。有當地人還炫耀,曾在街上看到內(nei) 賈德自己開車,自己還別了他一下,然後哈哈大笑。
三年前,全世界人都羨慕奧巴馬,這個(ge) 移民黑人的後代如何實現“美國夢”,短短從(cong) 政12年之間就當上了總統,但幾乎沒有人知道,內(nei) 賈德也是鐵匠的兒(er) 子,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身世、身高與(yu) 相貌,他的成功不也是一個(ge) “伊朗夢”嗎?兩(liang) 者的區別可能是,內(nei) 賈德49歲當上的國家一把手,而奧巴馬是47歲。
如果還要找兩(liang) 者區別的話,或許還有:內(nei) 賈德至今還是一個(ge) 窮小子,他的存折裏沒有什麽(me) 存款,他拒絕住進豪華的總統官邸、拒絕使用總統專(zhuan) 機,“始終與(yu) 人民在一起”的競選口號在他過去六年的任內(nei) 堅持的還算可以,所以2009年他以62.63%的選票連任成功,但奧巴馬的“改變”在哪?今年還能有像2008年那麽(me) 高的得票率嗎?還真是很難回答。
我不是內(nei) 賈德的擁躉,我隻是說一些親(qin) 眼看到、親(qin) 耳聽到的、在西方媒體(ti) 中沒有報道過的事實。這些事實還表現在行政機構,我去過美國、英國、日本的外交部,當然還有中國的,到上述國家的外交部大樓,可以看到站崗的警察,需要登記,給你配帶出入證,進去後不能亂(luan) 拍照。但伊朗外交部是一個(ge) 由九座樓組成的院子,像中國的某類職校,我沒有看到保安,不需要換出入證,走在大院內(nei) ,一路走一路拍。
的確,如果站在“普世價(jia) 值”的角度,我們(men) 有無數理由痛斥伊朗這個(ge) 國家的偏執、瘋狂、非理性甚至還有邪惡軸心、流氓國家,但下一問題是,這是誰告訴你的?你親(qin) 眼見過嗎?伊朗的“意象(image)”再次證明了傳(chuan) 播學中的“信息貧瘠論”:即使在這個(ge) 信息爆炸的年代,我們(men) 對事物的看法依然是不充分的、不全麵的,我們(men) 還倚重於(yu) 那些具有強大浸透力的信息源了,以至於(yu) 我們(men) 思想與(yu) 觀念的貧瘠絲(si) 毫沒有強於(yu) 一百年前,甚至古代。這裏的懸念是,到底哪裏來的強大信息源呢?
在德黑蘭(lan) 市中心幾乎是唯一一個(ge) 的購物大廈裏,我們(men) 看到了伊朗被製裁30多年後難得見到的琳琅滿目商品。隨團的一位朋友情不自禁地感慨:這哪是朝鮮啊,比朝鮮好多了!我於(yu) 是問,誰告訴你要把伊朗與(yu) 朝鮮相提並論的啊?
“哦,不是嘛?”他反應過來,“它們(men) 不都是美國的敵人嗎?”
(五)美國實力VS伊朗尊嚴(yan)
在德黑蘭(lan) ,我至少五次問伊朗官員、媒體(ti) 人、學者、普通老百姓,為(wei) 什麽(me) 穆斯林國家中隻有伊朗那麽(me) 全麵反美?得到的回答竟出奇的一致:“我們(men) 是獨立的、有尊嚴(yan) 的國家!”類似關(guan) 於(yu) “尊嚴(yan) ”的回應我時時遇到,在號稱“伊朗矽穀”的帕德布科技園,我追問一位科技官員核計劃的事,他激動得說:“為(wei) 什麽(me) 美國、以色列有那麽(me) 多核武器沒人追問,伊朗和平利用核能就會(hui) 被質疑呢?”
在伊朗國家電視台,英語新聞部主管侃侃而談伊朗媒體(ti) 人追求真相、塑造國家軟實力的責任感與(yu) 事業(ye) 心。然而,當問及一些新聞報道悖論,比如前一天革命日內(nei) 賈德總統演講未結束,就有半數民眾(zhong) 離場,作為(wei) 國家電視台,是否會(hui) 報道這個(ge) 真相,還是選擇國家利益,向世界傳(chuan) 達伊朗人民團結一致的畫麵時,艾瑪德同樣變得激動。他說畫麵就在那裏,觀眾(zhong) 自有判斷。伊朗沒有新聞審查,西方媒體(ti) 的報道理念有很強烈的雙重標準,等等。
這些一碰就著的激動,讓人懷疑伊朗人是不是有點“小國沙文主義(yi) ”的味道?
問題是,伊朗是小國嗎?可能在愛稱自己是“大國”的中國人看來是這樣,但中國人不會(hui) 去想,伊朗的麵積是西歐八國(英、法、西、葡、愛、比、荷、盧)的總和,人口與(yu) 德國大體(ti) 相當,在世界上國土麵積、人口恰好都排第17位。首都德黑蘭(lan) 是西亞(ya) 最大、全球第19大城市。2010年伊朗GDP在世界排名第26位。所以,我在德黑蘭(lan) 談起戰爭(zheng) 的問題時,最常聽到的一句話是:“伊朗不是伊拉克,不是阿富汗,我們(men) 沒有那麽(me) 容易被征服。”
的確,我堅信,伊朗還不是南斯拉夫,不是利比亞(ya) ,也不是海地,不是巴拿馬。我的感覺是,如果美國真要進攻伊朗,那伊朗很可能就是上世紀50年代的朝鮮、70年代的越南,美國可能會(hui) 贏,但占不了什麽(me) 大便宜。
事實上,整個(ge) 國際關(guan) 係理論都應該為(wei) 伊朗與(yu) 美國的對抗而改寫(xie) 。因為(wei) ,在世界曆史上,敢和“全球老大”對抗的,都應該是“列強”級別的。但在西方視野裏,伊朗顯然不是。頂級國際政治學家巴裏?布讚在其代表作《美國與(yu) 諸大國》中,連一次伊朗都沒有提。亨廷頓的“文明的衝(chong) 突”論也沒有分析伊朗。基辛格、布熱津斯基等幾乎所有美國大戰略家的書(shu) 籍中,伊朗的篇幅都少得可憐,甚至可以用“提幾次”的等級來形容。
西方學術大師思考的都是從(cong) 17世紀威斯特伐利亞(ya) 條約以來的西歐史、大西洋史,最多也就是摻雜進日本的亞(ya) 太史,穆斯林世界沒有進入研究重心,伊朗更不在他們(men) 的研究視野。“西方中心主義(yi) ”的思想蒙蔽了他們(men) 的眼睛。
所以,美國人從(cong) 沒料到,怎麽(me) 可能會(hui) 有一個(ge) 如此“小”的力量敢與(yu) 我叫板,就像他們(men) 從(cong) 未預測到冷戰會(hui) 以蘇聯解體(ti) 的方式結束,金融危機會(hui) 大規模的爆發,中國會(hui) 崛起得如此之快一樣,西方學術的短板在過去20年裏被暴露得隻剩下的一條遮羞的內(nei) 褲了。20年來,美國人先躺在“曆史終結”的勝利床上暈睡了十年,再被拉登的恐怖主義(yi) 力量折騰了十年,這期間隻是把伊朗視為(wei) 一個(ge) “邪惡軸心”和“邪惡”力量。這樣的帽子除了折出美國新保守派的狂妄之外,就隻剩下無知了。
但伊朗遠比美國顯得更有邏輯。主管中東(dong) 事務的伊朗副外長侯賽因?阿米爾-阿布杜拉希揚明確對我說,2011年所謂的“阿拉伯之春”可以視為(wei) 繼1979年霍梅尼革命、伊拉克民眾(zhong) 反抗薩達姆、巴勒斯坦人民尋求尊嚴(yan) 與(yu) 獨立後的又一次大規模的伊斯蘭(lan) 民眾(zhong) 覺醒運動。他們(men) 尋求宗教尊嚴(yan) 以及相對於(yu) 西方霸權的民族獨立,認為(wei) “伊朗是所有中東(dong) 國家的榜樣”,應當像伊朗那樣尋求於(yu) 伊斯蘭(lan) 的自我解贖與(yu) 尊嚴(yan) 。
這是我從(cong) 沒有聽到過的邏輯。在這個(ge) 邏輯中,新保守派在美國的“無知”顯然在奧巴馬時代繼續。美國似乎沒有意識到中東(dong) 國家的社會(hui) 覺醒,還想繼續主導中東(dong) 局勢,幹預各國國內(nei) 政治,變相地花穆斯林的錢,美國與(yu) 穆斯林世界的矛盾加重幾乎是必然的。用阿布杜拉希揚的話說就是,“在尊嚴(yan) 與(yu) 屈服麵前,我們(men) 隻能選擇尊嚴(yan) 。”
或許美國人真該聽聽另一位伊朗外交官與(yu) 我的聊天,他說,2000多年來,雖然伊朗的東(dong) 、南、西、北都曾受過外敵入侵和征服,但伊朗人的威脅主要是西方。加之霍梅尼革命後的伊斯蘭(lan) 崛起,伊朗更希望擺脫美國消費主義(yi) 、資本主義(yi) 、世俗主義(yi) 的霸權。伊朗人並不仇恨源於(yu) 西方的現代文化,但反對西方尤其是美國那種居高臨(lin) 下、預設立場式的談判與(yu) 教訓。
在革命日的現場,我真的感受到“尊嚴(yan) ”在伊朗人中的含義(yi) 。一望無際的人群中,除了霍梅尼與(yu) 精神領袖哈梅內(nei) 伊外,最多的標語就是“打倒美國”、“打倒以色列”。在約四個(ge) 小時的集會(hui) 中,這兩(liang) 句口號喊得最震耳欲聾。或許還有人會(hui) 批評我,在蘇聯、在伊拉克、在利比亞(ya) ,這樣的震耳口號都有過,結果是怎樣?
好吧,那我隻能說,走著看吧。但一定要記住,“伊朗VS美國”是在中東(dong) 地區的一場“小冷戰”,雙方的博弈不隻是實力之爭(zheng) ,而是“美國實力VS伊朗尊嚴(yan) ”。尊嚴(yan) 有時會(hui) 讓實力加分,就像是讓運動員吃了興(xing) 奮劑、讓饅頭加了添加劑一樣,人們(men) 會(hui) 說那是公平競爭(zheng) 不允許的,但問題是國際政治博弈什麽(me) 時候公平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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