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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實:巴紮與清真寺——伊朗傳統社會的靈魂

發稿時間:2012-12-24 00:00:00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作者:蒲實

  在德黑蘭(lan) 和伊斯法罕,我們(men) 無不拜訪當地的巴紮。巴紮,波斯語的"集市",是中東(dong) 一景。它有著上千年的曆史,是伊朗人經濟、社會(hui) 交往最重要的空間。

  走進巴紮

  在德黑蘭(lan) 和伊斯法罕,我們(men) 無不拜訪當地的巴紮。巴紮,波斯語的"集市",是中東(dong) 一景。它有著上千年的曆史,是伊朗人經濟、社會(hui) 交往最重要的空間。穿梭在厚重的磚砌石牆與(yu) 拱形穹頂構成的伊斯蘭(lan) 式的廊柱裏,從(cong) 精雕細刻的銀質水壺,到絢麗(li) 的波斯地毯,從(cong) 波斯細密畫風格的搪瓷藍,到曼妙的查朵披肩,以至貴重珠寶、各色香料、幹果雜糧、衣帽鞋襪、鍋碗家電,包羅萬(wan) 象。這些商品,把伊朗的農(nong) 村、小鎮與(yu) 大城市連結起來。在伊朗曆史上,大巴紮還是銀行與(yu) 金融家的駐紮之地,接納各地來的商人與(yu) 遊客。巴紮是伊朗與(yu) 許多中東(dong) 城市的靈魂。

  迷宮般的巴紮總是出其不意:穿過服裝市場,突然是點心和冰淇淋店,一拐角,就是波斯地毯街,再穿過一扇拱門,眼前突然開闊,是一片帶有噴泉的廣場。伊朗人生活的小宇宙就匯聚於(yu) 此。這裏演繹著伊朗社會(hui) 的眾(zhong) 生相:有肩挑背扛著貨物在狹窄的巷道裏行走的搬運工;有穿著整潔、舉(ju) 止優(you) 雅的閑逛者;有沉浸在精雕細琢世界裏的金匠銀匠;有人在張望,有人在吆喝,有人在討價(jia) 還價(jia) ,有人呷著紅茶。留在伊朗的猶太商人、從(cong) 大不裏士來的突厥商人、做搬運工和聯係東(dong) 部邊境走私貿易經紀人的庫爾德人、說阿拉伯語的伊朗人、從(cong) 伊拉克和波斯灣來的移民,都在巴紮有一席之地。德黑蘭(lan) 的巴紮商人,大多住在富裕的北部,晚上開車穿城回到舒適的家;搬運工人、貨車司機與(yu) 一些小手工業(ye) 者則住在南部貧民區。

  我們(men) 到來的這個(ge) 時間,金融製裁造成的恐慌正籠罩著伊朗。走在巴紮裏,能很快感受到美元的極度稀缺。總是有人有意地擦肩而過,在耳邊低語:"Dollar!Dollar"!1月中旬,伊朗裏拉爾兌(dui) 美元跌了20%。當中央銀行宣布的匯率是1美元兌(dui) 11300裏拉爾時,在德黑蘭(lan) 的巴紮,匯率已經達到了16900。巴紮的神奇之處是,他們(men) 基本上都收美元。如果你找對地方,你可以在某個(ge) 小店把美元換成裏拉爾。這裏的商人大多從(cong) 事進出口貿易,他們(men) 比銀行的職員還清楚當天的匯率,給出的匯率也是巴紮形成的市場匯率,比銀行高得多。這就是"美元黑市"的大本營。一位西裝筆挺、英語優(you) 雅的老地毯商人極力勸我買(mai) 下一條庫姆產(chan) 的真絲(si) 波斯掛毯。"絕無僅(jin) 有,絕無僅(jin) 有"!他有些激動地強調:"您看看這設計、這圖案,還有這結數,出自庫姆名家之手。現在隻賣800美元!因為(wei) 禁運和匯率大跌,真的相當於(yu) 什麽(me) 也不值了!"

  在伊斯法罕的一間看似不起眼的傳(chuan) 統工藝品小店裏,我們(men) 居然找到了VISA卡的標誌。受美國金融製裁的伊朗,VISA、MasterCard等所有國際信用卡都是絕跡的。我們(men) 的不少駐外機構人員,都必須定期地到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領取國內(nei) 匯過來的款。這裏出現的Visa標記,簡直讓我們(men) 吃驚!店主告訴我們(men) :"我們(men) 在西班牙南部有一些親(qin) 戚朋友,常年貿易往來。這些東(dong) 西在歐洲很受歡迎。全伊斯法罕就我們(men) 這兒(er) 能刷Visa"。而以巴紮商人間相互交織的密切關(guan) 係網絡,也許,這個(ge) 小小的店麵,就是聯結整個(ge) 巴紮對南歐外貿的重要通道。30多年來,伊朗商人一直極其巧妙地尋找各種途徑繞過製裁。是為(wei) 一例。

  在德黑蘭(lan) 的巴紮,如今流傳(chuan) 著諸如這樣的充滿神秘色彩的故事:"昨天,我在巴紮裏看到兩(liang) 個(ge) 陌生的女人,第一次看見她們(men) 。她們(men) 走進來,帶來10萬(wan) 美元,然後就轉身離開了。巴紮永遠都不可預料,你不知道會(hui) 發生什麽(me) "。在這個(ge) 看起來像大集市的巴紮裏,資金的轉移、大額的貸款時刻都在進行著,特別是在大型的批發商之間。伊斯蘭(lan) 革命勝利後,當初支持霍梅尼的那些巴紮商人紛紛在政府擔任要職,巴紮與(yu) 政府部門保持著緊密地聯係。過去的一些巴紮信貸基金,現在搬了出去,分布在德黑蘭(lan) ;雖然越來越獨立於(yu) 巴紮與(yu) 清真寺,但仍與(yu) 巴紮有著千絲(si) 萬(wan) 縷的聯係。這一切都在幕後進行,但井然有序。

  老的巴紮有一套信用體(ti) 係,主要做短期私人信貸。這個(ge) 信用體(ti) 係建立在商人之間頻繁長期的個(ge) 人交往所建立的信譽之上,把需要貸款的人和巴紮基金之間聯係起來。金融製裁下,幾乎沒有銀行能夠接收伊朗開出的信用證。貿易再次回到伊朗人最擅長的民間錢莊進行。不過,地下錢莊的空間範圍已經大大超出了巴紮,還涉及到工業(ye) 、化工、電子產(chan) 品等領域。個(ge) 人信貸曾是巴紮商人最傳(chuan) 統有力的金融網絡,但基於(yu) 伊斯蘭(lan) 法則,是無息貸款。不過,作為(wei) 回報,也會(hui) 贈送諸如家電之類的禮品,提供去聖城朝覲的旅費,舉(ju) 辦抽獎活動等。如今的地下錢莊,仍然高度依賴中間經紀人的人脈,並與(yu) 伊斯坦布爾、迪拜、中國義(yi) 烏(wu) 等地形成了繞過製裁的網絡。當我們(men) 在4月初來到伊朗時,伊朗銀行信用證的匯率是1美元兌(dui) 換12000裏拉爾,巴紮(錢莊)的市場匯率則達到1美元兌(dui) 換19000裏拉爾。由於(yu) 市場上美元非常匱乏,官價(jia) 與(yu) 市場價(jia) 極大錯位,產(chan) 生了很大的套利空間。伊朗政府對外幣兌(dui) 換的限製一度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出國旅行的伊朗人必須申請一定配額的美元,且隻能在換取登機牌後才能領取,以防止有些人專(zhuan) 門買(mai) 飛機票倒賣美元。另一種簡單的套利模式,就是獲得有外匯補貼的出口許可證,然後將其賣給市場。巴紮的空間裏流動著強大的資金。去年5月,伊朗央行副行長曾說,伊朗地下錢莊的集資額約近600億(yi) 美元,其中相當一部分在巴紮。現在,這個(ge) 數額應該更多。

  在設拉子,一位波斯巴紮商人熱情地接待了我們(men) 。他在義(yi) 烏(wu) 做帽子批發生意,每年來中國3、4次,每次進價(jia) 值人民幣六百來萬(wan) 的貨。36歲的他總樂(le) 不可支。他開車來接我們(men) ,在路上與(yu) 朋友的車相遇,雙方都探出頭來,一路扯著嗓子聊天,時而暢快地大笑。潛藏在他體(ti) 內(nei) 的各種能量,時常在走著路時不由自主的一串舞姿或一句高歌時燃燒起來。他飛揚著,戴下頭上的帽子,把帽簷上的鱷魚商標指給我們(men) 看:"看,這就是我的帽子"!誰會(hui) 相信,十幾天前,他剛剛在匯率驟變中損失了幾百萬(wan) 呢?伊朗人天性中的喜慶與(yu) 奔放,總會(hui) 給人生活照舊的太平之感。但其下,暗流湧動。

  他渾身上下的所有細胞和觸角,好像都在尋找著生意上的聯係和機會(hui) 。他帶我們(men) 進山去看一個(ge) 錫斯坦族的婚禮,一路上,他指著車窗外的一個(ge) 個(ge) 廠房--混凝土廠,礦石廠,問我們(men) ,中國會(hui) 不會(hui) 有人願意來投資。他問我們(men) ,有沒有能做信用證的朋友,又從(cong) 懷裏掏出幾張開錢莊的朋友的名片塞來。他有些激昂:"去年之前,我每月的利潤大約是3萬(wan) 美元。但現在,如果信用證的問題解決(jue) 不了,每月能有2千美元的利潤就很不錯了"!

  伊朗商人是群居的動物。過去,巴紮商人通常在一起度過閑暇時光。比如,他們(men) 常常組成一個(ge) 十來人的露營或遠足小組,休息時去德黑蘭(lan) 北邊登山。這個(ge) 設拉子人也是如此。這幾天,他的身邊總是圍繞著一群玩在一起的生意朋友:一個(ge) 有一家設拉子的房產(chan) 中介公司;一個(ge) 是兩(liang) 伊戰爭(zheng) 的老兵,落下一隻跛腳,在波斯波利斯附近有一家自來水廠。他們(men) 的生意空間,顯然已超出了傳(chuan) 統的巴紮。他拍著老兵的肩膀說,"這是伊朗的民族英雄",並在晚飯時為(wei) 他點了一首生日歌。他們(men) 拉著我們(men) 去看了一個(ge) 個(ge) 現代化小區裏的代售新房,然後把我們(men) 安頓在一套客廳的櫥櫃上擺滿了威士忌、伏特加空酒瓶的大宅中。這是伊斯蘭(lan) 教法所不允許的。我想起了那些在設拉子上了年頭的伊朗車流中鶴立雞群的迪拜豪車,以及鄰近設拉子的阿巴斯港。

  有天深夜,1點過,我們(men) 疲憊地癱陷在他的沙發中。他撫摸著一幅繡著拜火教之神阿胡拉?馬茲(zi) 達的畫,興(xing) 致勃勃地朗讀起大流士一世那著名的銘文--"我,大流士,偉(wei) 大的王、萬(wan) 邦之王、波斯之王......"。我問他,你信拜火教?他讓翻譯記下他信口所作的一首詩:"我從(cong) 未言歸從(cong) 真主,但亦從(cong) 未放棄真主。指引我心的神明,唯有良心"。

  我相信,他與(yu) 33年前參與(yu) 伊斯蘭(lan) 革命的傳(chuan) 統巴紮商人相比,已大有不同。1979年前,德黑蘭(lan) 的巴紮控製著伊朗2/3的國內(nei) 批發貿易和30%的出口額,主宰著傳(chuan) 統的信貸業(ye) 務,也是伊朗伊斯蘭(lan) 革命的政治活動策源地。霍梅尼的講話錄音磁帶在巴紮內(nei) 部流傳(chuan) ,傳(chuan) 播著他的宗教及政治理念。巴列維的高度工業(ye) 化與(yu) 現代化,讓與(yu) 傳(chuan) 統手工業(ye) 、農(nong) 業(ye) 相聯的巴紮商人深恐經濟地位邊緣化;他們(men) 沒有在石油財富中分享到任何好處。密閉的狹窄走廊裏,巴紮商人深藏著的情感--痛苦、憤懣,極快地匯聚,把富有的商人、貧窮的工人和不同民族的人團結起來。他們(men) 成立了巴紮商人協會(hui) ,通過個(ge) 人和金錢關(guan) 係,發動反對巴列維的人。最重要的是,在巴紮內(nei) 流動著的不受政府控製的龐大資金,暗中資助著霍梅尼領導的伊斯蘭(lan) 革命,直至勝利。伊斯蘭(lan) 共和國成立之初,許多曆史學家把"巴紮-清真寺聯盟"視為(wei) 伊斯蘭(lan) 共和國的基石。

  巴紮-清真寺聯盟

  在伊斯法罕的一個(ge) 中午,我們(men) 跟隨著巴紮商人的步伐,沿著彎彎曲曲、人潮如織的巴紮小胡同,走向清真寺。伊朗春節一過,熱氣便開始微微蒸騰。中午祈禱的時間到來。巴紮人關(guan) 上店鋪,到下午3、4點鍾再重新營業(ye) ,直到夜晚8、9點鍾。沿著巴紮那條通向毗連清真寺的小徑,人們(men) 匯聚在清真寺的廣場和寺內(nei) 。廣場上,清真寺穹隆的柔和曲線劃出的天空下,一群男人或坐或跪於(yu) 鋪開的大地毯上。帶領祈禱的布道聲時而悠悠沉沉地通過廣播擴散出來,彌漫於(yu) 廣場的天地間,然後,又歸複於(yu) 寂靜。反西方、反暴政的聲音,也常常從(cong) 這裏傳(chuan) 出。每當這凝固著的寂靜被禱告聲穿透,那數百隻停泊在廣場一角的鴿子便轟然起飛,掠過一個(ge) 個(ge) 穹隆大頂,盤旋出一道跳躍的弧線,然後落腳在另一側(ce) ,靜待下一次的號令。不少巴紮人,已在這般夢幻中,於(yu) 露天悠然睡去。

  過去,回到店鋪之前或者夜晚打烊之後,去巴紮毗鄰的咖啡館或茶館閑聊一陣,抽上支水煙,或去公共澡堂泡個(ge) 澡,該是多麽(me) 悠哉遊哉。巴紮的傳(chuan) 統咖啡館曾孕育了繁榮的藝術與(yu) 文化,最有名的就是"咖啡館繪畫"。當我站在馬什哈德圖斯博物館的咖啡館繪畫前,我仍能遙想當年:說書(shu) 人在賓客滿座的咖啡館裏一邊講述費爾多西的《列王紀》和阿舒拉節的殉道故事,畫陶瓷畫的手藝人一邊在畫布上把故事的場景與(yu) 人物訴諸畫麵,聲影並茂。今天,生活方式的改變,已讓許多巴紮的集會(hui) 場所都關(guan) 門或搬走。有一組數據:1979年,德黑蘭(lan) 有3500家巴紮咖啡館,而到1990年,隻剩下了900家,"咖啡館繪畫"也在上世紀70年代末逐漸消亡。曾經繁盛的公共浴場紛紛改建成餐廳。我們(men) 去這樣一家浴場改建的餐廳吃飯,見得幾十張大床擺在以水池為(wei) 中心的環形廳堂內(nei) ,人們(men) 席床就餐,不少人斜倚在靠枕上抽著水煙,這也許與(yu) 當年浴場的熱鬧也無異吧。巴紮作為(wei) 一個(ge) 社會(hui) 空間,也是伊朗傳(chuan) 統生活方式的代表。它天生對西方有種要維護自身獨特性的警惕。

  巴紮與(yu) 清真寺在空間上的渾然一體(ti) ,是伊朗社會(hui) 兩(liang) 大重要保守集團聯姻的寫(xie) 照。清真寺常常在巴紮擁有地產(chan) ,不少巴紮商人從(cong) 清真寺租店鋪;曾經,巴紮商人的虔誠與(yu) 純潔,以及與(yu) 此相聯的商業(ye) 信用,都通過在清真寺的祈禱來得以證明和強化;巴紮商人與(yu) 傳(chuan) 統的宗教階層常常有親(qin) 緣關(guan) 係,並通過婚嫁更緊密地相聯--我所接觸到的好幾位伊朗商人,家人或者親(qin) 家都是宗教人士。不僅(jin) 如此,巴紮商人給清真寺的慈善捐贈,是清真寺的重要經濟來源之一,根據什葉穆斯林的傳(chuan) 統,虔誠的商人應該將利潤的20%捐給當地的清真寺,以用來幫助窮人。中東(dong) 的曆史學家、研究者和記者常常把巴紮-清真寺聯盟視為(wei) 保守勢力的大本營,是抵禦西方現代文化衝(chong) 擊的傳(chuan) 統堡壘。在巴格達,底格利斯河邊的老巴紮連接著古老的卡濟邁因清真寺,這些地區,美軍(jun) 一直無法控製。在開羅,著名的愛資哈爾清真寺矗立在巴紮旁,哈馬斯的精神領袖亞(ya) 辛就出自這裏的神學院。2004年,以色列出動直升機炸死亞(ya) 辛後,開羅的哈利利巴紮馬上就被防暴警察層層包圍,處於(yu) 管製之下,而亞(ya) 辛憤怒的追隨者就在巴紮內(nei) 的清真寺裏誓言複仇,並不斷朝天開槍。

  伊朗現代民族國家曆史的開端,可以1891-1892年的"煙草叛亂(luan) "為(wei) 標誌。由此,巴紮-清真寺聯盟開始在伊朗近現代史上扮演重要角色。當時,愷加王朝的國王需要錢揮霍,就向英國人出售煙草特許權,允許其在伊朗建立壟斷的帝國煙草公司。這立刻激怒了多個(ge) 大城市巴紮煙草交易中心的商人,他們(men) 罷市抗議。一位叫法拉西的宗教人士號召煙草商發動聖戰,暴力遊行示威在許多城市蔓延開來。著名的宗教人士、英國殖民主義(yi) 的批評家阿富汗尼也撰文抨擊特許權。法拉西被驅逐出伊朗,逃往伊拉克,向他的嶽父、當時什葉派世界最著名的法學家設拉齊求助。不久,一份據說是由設拉齊發布的禁煙"法特瓦"(高級宗教人士的教令)在德黑蘭(lan) 傳(chuan) 播開來,一場廣泛、普遍的抵製吸煙運動由此而發。最終,國王不得不同意廢除煙草特許權。在1905年至1911年的伊朗憲政革命中,德黑蘭(lan) 、大不裏士與(yu) 伊斯法罕的巴紮商人--批發商、工匠、零售商幾乎全部加入了要求改革立憲的隊伍,並與(yu) 宗教人士聯合起來。1951年至1953年,德黑蘭(lan) 的巴紮商人也是首相摩薩台的石油國有化運動的鼎力支持者。

  1979年伊斯蘭(lan) 革命的故事裏,巴紮是一個(ge) 頻繁出現的主角。巴紮商人的家庭網絡、生意網絡以及他們(men) 追隨什葉派宗教人士而形成的相互交織的網絡,構成了推翻巴列維龐大而核心的力量。上世紀60年代,巴紮產(chan) 生了多個(ge) 政治性的組織,其中支持霍梅尼的最重要的反政府行會(hui) 組織叫伊斯蘭(lan) 聯盟協會(hui) 。這個(ge) 組織的成員支持高級宗教學者的監督和指導,堅信政治活動應該基於(yu) 對"效仿源泉"的效仿。他們(men) 中的很多人是霍梅尼的追隨者。在革命前後,這個(ge) 組織還從(cong) 事武裝活動。比如,1964年暗殺伊朗首相曼蘇爾的刺客就是這個(ge) 組成的成員卜哈萊。也正是這個(ge) 組織,在霍梅尼流亡法國的時候,把他講話的磁帶傳(chuan) 遍伊朗。

  參與(yu) 伊斯蘭(lan) 革命的最重要的幾位巴紮商人,在革命勝利後都在政府擔任要職,是堅定的保守派。一位叫拉菲克道斯特,加入伊斯蘭(lan) 聯盟協會(hui) 的時候,他還是一位年輕的蔬菜巴紮商人。1979年2月,正是他開車從(cong) 德黑蘭(lan) 的機場接回了法國流亡歸來的霍梅尼,因此綽號叫"伊瑪目的司機"。革命勝利後,他擔任過伊斯蘭(lan) 革命衛隊的部長,然後又擔任最大的國有慈善基金--受壓迫者和戰爭(zheng) 殘疾人基金會(hui) 的主席。伊朗最大的商業(ye) 機構,除了伊朗國有石油公司以外,就是這個(ge) 基金會(hui) 了。它有40萬(wan) 名雇員,資產(chan) 估計超過100億(yi) 美元,所擁有的資產(chan) 包括德黑蘭(lan) 的酒店、飲料公司、國際航運公司、石化產(chan) 品公司,以及農(nong) 田和城市地產(chan) 。另一位巴紮商人叫阿斯伽羅拉迪,他是猶太人,家族很早就來到伊朗,後來改信了伊斯蘭(lan) 教。1981年至1983年,他擔任商業(ye) 部部長,兩(liang) 伊戰爭(zheng) 期間,在他的提攜下,許多伊斯蘭(lan) 聯盟協會(hui) 的成員在國家采購與(yu) 分配機構謀得要職。《福布斯》曾經報道過阿斯加羅拉迪猶太家族的財富。他的弟弟是一位開心果、香料、幹果、蝦和魚子醬的出口商,進口糖和家電。有伊朗銀行家估算,他的財富達4億(yi) 美元。另一位來自克爾曼省開心果富農(nong) 家庭的革命元勳--拉夫桑賈尼,此後曾出任伊朗總統,曾是伊朗專(zhuan) 家議會(hui) 的議員,今天擔任確定國家利益委員會(hui) 主席。

  1984年,最高領袖霍梅尼曾對巴紮領袖說:"如果巴紮與(yu) 伊斯蘭(lan) 共和國不同步,共和國就必然失敗"。時隔30年。巴紮與(yu) 巴紮商人的地位些許已發生變化:大型購物中心在德黑蘭(lan) 這樣的大城市湧現,中產(chan) 階級的消費品位越來越追逐國際品牌;現代銀行和金融機構,也脫離於(yu) 巴紮而廣泛存在。30年中,伊朗在緩慢地重新融入全球經濟。當一下飛機,便看見機場裏巨幅的寶磯、勞力士名表廣告和大屏幕中反複播放的現代購物中心宣傳(chuan) 片時,我在想,這難道不是30多年前巴紮商人拒絕與(yu) 反抗的現代化商品與(yu) 生活方式嗎?隻是,事隔30年,也許接受它們(men) 已變得不再那麽(me) 突兀,也不再有那種劇烈的衝(chong) 擊力。如今,許多居住在德黑蘭(lan) 北部郊區豪宅裏的巴紮商人,正是它們(men) 的消費者。

  今天,巴紮商人的群體(ti) 更加多元化。巴紮商人的政黨(dang) 支持過也反對過改革派總統,出發點都是商人的經濟利益--他們(men) 想要自由放任的經濟政策,想要低稅收,反對國家幹預私人經濟,反對打壓傳(chuan) 統商貿利益的工業(ye) 化。巴紮商人積累的資金也開始流出巴紮,一些也流向了更高級的產(chan) 業(ye) ,比如工業(ye) ;但絕大部分則流向了利潤更豐(feng) 厚的地產(chan) 。在宗教與(yu) 文化上,他們(men) 一些人表達出一貫堅定的保守立場;而另一些人則開始把信仰與(yu) 精神作為(wei) 私人的事情來對待,不再尋求政治表達。2008年10月,內(nei) 賈德總統實施新的營業(ye) 稅後,德黑蘭(lan) 、伊斯法罕和其他大城市的巴紮商人關(guan) 門閉店,以示抗議。這是伊斯蘭(lan) 革命以來的第一次巴紮大罷工。內(nei) 賈德總統很快就中止了稅收法案。這說明,巴紮的地位雖逐漸衰退,其政治影響力猶存。

  清真寺之謎

  在伊斯法罕,我們(men) 受邀到一位國有銀行(Sepah銀行,是伊斯蘭(lan) 革命衛隊的銀行)的當地行長家裏吃晚飯。他寬敞的客廳裏非常熱鬧:他的親(qin) 戚,一位波斯語教師,正帶著妻子和三個(ge) 孩子串門。到了晚上12點(對伊朗人來說,夜晚剛剛開始),一位租他房子的租戶又帶著一家老小來拜訪。每有人到訪,所有人都起立,到訪者挨個(ge) 與(yu) 每個(ge) 人握一遍手,就跟首長接見似的。去過一些伊朗人家,無論經濟狀況如何,客廳都非常寬大,禮節都非常到位。伊朗人住宅的獨特之處在於(yu) ,客廳除了一套沙發之外,還會(hui) 繞牆擺一圈椅子,通常有十來把。它反映了伊朗人的家庭觀,他們(men) 的家庭是一個(ge) 包括父親(qin) 、妻子、子女、仆人、家臣、血緣近親(qin) 和遠親(qin) 、與(yu) 其他家庭通過婚姻聯盟形成的姻親(qin) 、朋友、合夥(huo) 人的大家庭。與(yu) 許多傳(chuan) 統社會(hui) 一樣,伊朗人習(xi) 慣於(yu) 依靠個(ge) 人間的私人關(guan) 係辦事,而不是依靠製度。

  席間,這位行長給我們(men) 講了一個(ge) 故事。他說:"每當我遇到無法解決(jue) 的事情,我總能向真主求助。我個(ge) 人有很多惡,但我們(men) 都希望通過一個(ge) 善的媒介,去與(yu) 真主打交道。這個(ge) 善的媒介,就是值得信任的宗教人士。有一段時間,我的銀行幾乎沒有存款了,儲(chu) 蓄賬戶虧(kui) 空,銀行陷入很大的危機。我打電話給我信任的宗教人士,他讓我向真主祈禱,我照辦了。第二天,來了一位客戶,他竟然要存相當於(yu) 120萬(wan) 美金的裏拉爾。這對我的銀行來說,無疑是所降之福。沒過幾天,這位客戶又來了。他說,他要再存相當於(yu) 400萬(wan) 美金的裏拉爾。但他要我幫他追回一筆別人所欠的巨款。我再次向這位宗教人士求教,他讓我繼續向真主祈禱。當天晚上,我的妻子做了一個(ge) 夢,夢見她前往馬什哈德的聖祠,快要到的時候,又往回走,卻被這位宗教人士拉住手腕,帶回了聖祠,直到她向伊瑪目禮薩和真主祈禱。我當然要感謝這位宗教人士。我給了他2000美金。他幫了我這麽(me) 大的忙,這也算不上什麽(me) 慷慨的數額吧(根據什葉派的效仿製度,每位普通的信徒需要選定一位高級宗教學者,以他為(wei) 效仿對象,在伊斯蘭(lan) 教法規定的各種事務中追隨他的意見,並向他繳納宗教稅)"。我問他,這位神秘的銀行客戶是做什麽(me) 生意的?他回答說:"他也是位宗教人士"。我繼續問:"宗教人士哪來這麽(me) 多錢呢?"他微頓了一下,哲學地說:"每個(ge) 行業(ye) 都有富人和窮人吧"!

  行長的故事對我來說,就像一個(ge) 誕生於(yu) 傳(chuan) 統社會(hui) 的神秘主義(yi) 暗示,充滿曲徑和機關(guan) ,讓不同文化背景的我如入迷宮。這引起我的極大興(xing) 趣,想一探故事內(nei) 所蘊含的幽境。

  在什葉派聖城馬什哈德,我們(men) 去拜訪伊瑪目禮薩的聖陵園。9世紀,阿巴斯王朝馬蒙在任哈裏發之前,為(wei) 贏得什葉派信徒的支持,請該派第八代伊瑪目阿裏?禮薩由麥地那遷居圖斯,並宣布他為(wei) 繼承人。據說後來又因懾於(yu) 阿裏?禮薩在什葉派中的聲望,將其毒死,葬於(yu) 距圖斯約20公裏的一小村莊。16世紀,薩法維王朝確立什葉派為(wei) 國教後,它遂成信徒的瞻仰中心。

  聖陵園的建築記錄著宗教力量在伊朗曆史中的興(xing) 衰沉浮。在過去12個(ge) 世紀裏,對宗教勢力疑懼的霍拉珊統治者將聖地摧毀,入侵的蒙古人搶奪了它的財產(chan) ,而重視伊斯蘭(lan) 教的統治者則不斷地修繕被破壞的"禮薩先知的財產(chan) "。在曆史上,聖陵園及其基金會(hui) 的土地、耕地和財產(chan) 不斷地被沒收、篡奪、揮霍、分配或出售,爭(zheng) 奪它的鬥爭(zheng) 也從(cong) 未停止。聖陵園基金會(hui) 所擁有的土地,是幾千年來信徒捐贈的積累,虔誠於(yu) 伊斯蘭(lan) 的富人常常在去世後將個(ge) 人財產(chan) 捐贈予基金會(hui) 。巴列維的白色革命之所以激起宗教階層的強烈反抗,核心正是他沒收和出售清真寺擁有的土地。1979年伊斯蘭(lan) 革命後,宗教階層重新成為(wei) 這巨大宗教財富的掌控者。

  伊斯蘭(lan) 基金會(hui) 是伊朗經濟的重要部分,占到伊朗GDP的10%到20%,一年大概有上千億(yi) 美元。伊斯蘭(lan) 革命勝利初期,阿亞(ya) 圖拉霍梅尼沒收了許多富人的財產(chan) 和企業(ye) ,在這些沒收的財產(chan) 基礎上建立了慈善基金會(hui) 。霍梅尼在世時,這些基金曾為(wei) 低收入人群修建了許多住宅和醫療機構。在這些慈善基金會(hui) 中,曆史最悠久、財力最雄厚的,就是馬什哈德聖陵園的慈善基金了。它叫拉紮維(Razavi)基金會(hui) ,有經濟學家估計它的資金不低於(yu) 150億(yi) 美元。它由伊朗的強硬派宗教人士--阿亞(ya) 圖拉塔巴西領導。他很低調,很少出現在公眾(zhong) 視線中。曾有位駐伊朗的法國記者寫(xie) 道:"馬什哈德最重要的人是誰?馬什哈德人的回答不是市長,而是拉紮維基金會(hui) 的老板"。阿亞(ya) 圖拉塔巴西因此有個(ge) 綽號,叫"霍拉珊的蘇丹(蘇丹是伊斯蘭(lan) 國家的統治者)"。

  聖陵園負責國際事務的宗教人士巴格赫裏在他的辦公室接待了我們(men) 。他曾任伊朗駐非洲國家的文化參讚,說非常流利的英語。在他的書(shu) 架上,除了宗教書(shu) 籍,還擺滿了德語、英語書(shu) 。巴格赫裏向我們(men) 介紹了聖陵園基金會(hui) 的狀況。據說,1200年前,自伊瑪姆禮薩殉教以來,拉紮維基金會(hui) 就一直存在了,它是一個(ge) 古老的、曆史悠久的組織。基金會(hui) 在馬什哈德的經濟生活中舉(ju) 足輕重。據說,連馬什哈德所在的霍拉珊省的省長也得到這裏要錢。伊斯蘭(lan) 革命後,基金會(hui) 迅速發展成為(wei) 一個(ge) 雇有19000名員工的巨大聯合體(ti) ,經營著汽車廠、農(nong) 業(ye) 、房地產(chan) 和很多其他的企業(ye) 。1979年後,聖地所擁有的土地麵積翻了四番。到底有多少呢?外界很少有人知道。

  但巴格赫裏贈送給我們(men) 一本厚厚的彩印冊(ce) 子,聖陵園的資產(chan) 項項列明,一目了然。我做了一個(ge) 簡單的統計:它擁有20多萬(wan) 公頃的耕地,上萬(wan) 公頃的果園和林地,24家企業(ye) 與(yu) 公司,經營範圍從(cong) 製糖、食品加工與(yu) 冷藏、木材、地毯、手工與(yu) 紡織業(ye) ,一直到礦業(ye) 、交通、貿易、房地產(chan) 、投資和谘詢,無所不包。不僅(jin) 馬什哈德的大部分房地產(chan) 都屬於(yu) 基金會(hui) ,而且它在全伊朗也擁有大量的農(nong) 田、森林和城市地產(chan) 。在城市裏,基金會(hui) 將大量的商鋪租給巴紮商人和旅館老板。此外,它還擁有馬什哈德中央圖書(shu) 館、博物館和伊斯蘭(lan) 科學大學。它甚至還有一個(ge) 薩拉克什(Sarakhs)自由貿易區,與(yu) 土庫曼斯坦接壤。上世紀90年代,基金會(hui) 為(wei) 這個(ge) 項目作了大量的投入,在伊朗與(yu) 土庫曼斯坦之間建鐵路、高速公路、國際機場、旅館和辦公樓。有報道說,它甚至還花了230萬(wan) 美元請來一個(ge) 瑞士公司建造一個(ge) 伊土鐵路落成典禮的大帳篷。它的社會(hui) 根基之深,經濟實力之厚,可見一斑。完全可以把聖陵園基金會(hui) 理解成一個(ge) 龐大的工農(nong) 商建-文教複合體(ti) 。

  巴赫格裏向我們(men) 強調,基金會(hui) 有獨立自主性,是由宗教學者自由掌控的,不受政府控製。在什葉派的傳(chuan) 統中,宗教學者的確享有某種獨立的地位,伊朗近代曆史上也的確如此。但在政治變動過程中,傳(chuan) 統什葉派的宗教體(ti) 製也因為(wei) 政府的幹預發生了巨大變化。比如,哈梅內(nei) 伊的辦公室就可以對宗教人士體(ti) 製進行掌控,而且實現了全麵的電子計算機化。這種掌控在財務方麵尤其嚴(yan) 格。"效仿源泉"對普通宗教人士的資助、一個(ge) 宗教機構與(yu) 另一個(ge) 機構的經濟往來,都要首先經過庫姆經學院管理中心,必須得到哈梅內(nei) 伊代表的同意才能進行。這一管理中心還建立了關(guan) 於(yu) "效仿源泉"的財產(chan) 、資產(chan) 和收入的巨大數據庫。最高領袖就用這一數據庫來掌握"效仿源泉"的活動。即使是最有名的什葉宗教學者、伊拉克的阿亞(ya) 圖拉西斯塔尼,他在伊朗的辦公室也無法獨立掌握和管理自己的宗教經濟網絡,而必須得到伊朗政府的配合。也許關(guan) 於(yu) 聖陵園的一條鮮為(wei) 人知的舊聞,恰好可以說明這一點。2002年,負責薩拉克什自由貿易區的納賽爾?塔巴西,塔巴西之子,突然被解職。他受到的指控是,在與(yu) 迪拜的一家公司往來中,有腐敗行為(wei) 。後來,納賽爾繳納了500億(yi) 裏拉爾的保釋金,被德黑蘭(lan) 法庭無罪釋放。

  再回過頭來看伊斯法罕的銀行行長所講的故事。其背後,正是藏於(yu) 宗教網絡中的財富之謎。當宗教人士之間嚴(yan) 格的師徒相承關(guan) 係和同學共濟網絡、基於(yu) 血緣和婚姻關(guan) 係建立的家族網絡把他們(men) 錯綜複雜地聯係在一起,又與(yu) 以宗教稅收為(wei) 基礎建立的宗教慈善網絡與(yu) 什葉派信徒聯係在一起時,它形成了一個(ge) 非常縝密的立體(ti) 關(guan) 係網。當你身處網絡之中時,財富有時就會(hui) 在你最需要的時候,通過這張網,出現在你麵前,猶如真主之意。突然間,我明白了設拉子的那位巴紮商人對我們(men) 說的一句話:"美國不敢打伊朗。因為(wei) 到時候,伊朗的富人都會(hui) 把錢拿出來,美國不會(hui) 知道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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