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滌:美國中產階級的衰落
發稿時間:2012-06-25 00:00:00 來源:東(dong) 方早報 作者:孫滌
如今美國超級大國的陶醉已然遠逝,憂心忡忡的莫雷在書(shu) 中要傳(chuan) 遞的訊息,是堡壘的攻破往往從(cong) 內(nei) 部精神的陷落開始。這個(ge) 道理,對於(yu) 其他國家,想來也適用。
2008年金融市場崩盤,促發了美國經濟的嚴(yan) 重衰退,至今失業(ye) 居高盤桓,複蘇過程遷延多磨,令失落徘徊的人們(men) 質疑,這場病究竟是急性感染呢,還是沉屙的一次急性發作?越來越多的明達之士,無論在民間或在官方,都發出此等疑問。
《金融時報》的美國專(zhuan) 欄主筆盧斯(EdwardLuce)有廣泛的影響力,他在遊走美國考察三個(ge) 月之後認為(wei) ,美國所患,乃是慢性沉屙,問題具有整體(ti) 性,而且仍在深化中。據他的測算,2009年起經濟止跌回升以來,兩(liang) 年內(nei) 美國家庭的中位收入的真實價(jia) 值反而下降了$2000,這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大蕭條以來從(cong) 未有過的。可堪憂慮的是,美國的領導層對此無從(cong) 響應,甚至不敢直麵深層次問題的症結。表麵上,是兩(liang) 黨(dang) 政治家各執一偏在纏鬥,根子卻出在利益正在分化和對峙的民眾(zhong) 本身。盧斯提出,要挽回頹勢,美國不得不施行大手術,包括推行大規模的“馬歇爾計劃”。救助的對象,和前次不同,不再是歐洲和日本,而是美國的中產(chan) 階層本身。盧斯的悲觀看法,以及建議采取的斷然措施,從(cong) 他新近出版的《該認真了——下挫中的美國》(TimetoStartThinking——AmericaintheAgeofDescent)的封麵就可看出:一麵下垂的美國國旗,末端已見襤褸,中間燒灼的焦黃裏,火苗正在展露。
盧斯對時局的判斷,由另外一本書(shu) 得到印證,它就是本文要評述的《分崩離析:美國白人五十年(1960-2010)來的惡化》(ComingApart:TheStateofWhiteAmerica1960-2010)。美國的頂級社會(hui) 評論家布魯克斯(DavidBrooks)對它評價(jia) 極高,推崇為(wei) 美國社會(hui) 政策基礎研究的扛鼎之作,是這個(ge) 領域近十年來最有價(jia) 值的著作。考慮到布魯克斯和莫雷(CharlesMurray)兩(liang) 個(ge) 人的價(jia) 值觀和取向立場幾乎正相反——前者是著名的自由主義(yi) 鬥士(liberal),後者則堅定地捍衛自主行動和采取自由意誌主義(yi) 的立場(libertarian)——你不難明白,莫雷的這本新作,實力以及其中揭示的矛盾的深度如何了。
莫雷開宗明義(yi) ,指出美國社會(hui) 當前分化的裂隙主要是在階級,而非人們(men) 通常以為(wei) 的那樣以種族或性別為(wei) 界線。分化得最顯著的群體(ti) 是白人(不包括西裔白人在內(nei) )。他用大量人口普查的數據來證明,頂端20%的白人(家庭)和底層30%的白人(家庭)之間的差異在持續擴大之中。造成分野的主要來源是底層群體(ti) 的“陷落”,和頂層群體(ti) 的“疏離”。五十年來這些“本質性”的變化有其深刻的根源,有些力量是很難抗拒的,如同冰川的移動或消融。莫雷說他的這本書(shu) 主要是使人認清,1960-2010年來美國白人兩(liang) 極化的衰敗狀況,背後的力量則不在書(shu) 的討論範圍之內(nei) 。筆者對此的理解是,莫雷的意圖,是隻談what,why的方麵點到為(wei) 止,而how(tocorrect)幾乎不觸及。
從(cong) 莫雷陳述的焦點,及其摘引數據的側(ce) 重,我們(men) 很容易體(ti) 會(hui) 到他的關(guan) 注和憂慮,及其呼籲的要點,是美國主流社會(hui) 國民精神的消退。他的分析範圍限製在美國壯年白人,年齡段在三十至四十九歲,時間跨度則為(wei) 1960-2010年,實際的起點是1963年11月21日——肯尼迪總統在達拉斯被刺殺的那天,作者把它看作美國社會(hui) 分化演變的分水嶺。
莫雷依據的數據主要來自十年一度的美國人口普查(CPS),和芝加哥大學的全國輿情研究中心的常年調查(GSS,GeneralSocialSurvey)。人或人群所屬的階層或階級主要按年收入的高低的“百分位數”來劃分:即從(cong) 最頂端的100%th到最低端的1%th來排列。比如說,一個(ge) 人的年收入在80%th,也就是百分位數80的階層,是指有(不多於(yu) )80%的人的收入在那人之下。依此計算,你的年收入的百分位數如果是7的話,表示最多有7%的人的年收入比你還低。
為(wei) 了可以客觀地橫向比較,收入和價(jia) 格等數據全部轉換為(wei) 統一口徑,即以2010年的美元來計值。對於(yu) 長程的社會(hui) -經濟現象的研究分析,這個(ge) 處理非常有用,可以避免許多錯誤的印象、不必要的誤判和謬誤的結論。作者明確,按通脹和實際購買(mai) 力縮水來折算,1960年、1970年、1980年、1990年、2000年的經濟數據的貨幣價(jia) 格相對於(yu) 2010年,其乘數分別為(wei) 7.41、5.61、2.64、1.67、1.26。如果1980年你的薪酬是$10000,那就相當於(yu) 2010年的$26400,而你在2010年賺了$100000隻相當於(yu) 1960年的$13495。
以此折算,1963年11月的物價(jia) 相當於(yu) 2010年的美元價(jia) 格(乘以1963年的美元指數7.2),汽油每加侖(lun) $2.06,雞蛋每打$3.92,一輛中等汽車$26000,年收入在$100000以上的家庭不到8%,而超過$200000的家庭連1%都不到。
為(wei) 了描述易於(yu) 理解,作者以“雙鎮記”的形式來講“階級分化的故事”。他把處於(yu) 百分位數80(即80%th,年收入在最高20%的群體(ti) )的白人看做是“貝爾蒙”鎮的居民,而把處於(yu) 白分位數30(年收入處在最低的30%的群體(ti) )的白人看做是“漁鎮”的居民。為(wei) 了說故事而虛擬出來的這兩(liang) 個(ge) 鎮——美國白人分化嚴(yan) 重的兩(liang) 個(ge) 子群體(ti) 的縮影——是以真實存在的兩(liang) 個(ge) 郵政編碼區為(wei) 藍本的。貝爾蒙鎮實際坐落在波士頓近郊的富人區。2000年那裏的家庭年收入的中位值為(wei) $124200,百分位數是97,成年人中有63%擁有大學(或以上)學位。漁鎮實際坐落在費城近旁的窮人區。在2000年,那裏的家庭年收入的中位值為(wei) $41900,百分位數是8;成年人中隻有8%完成了大學學位。按莫雷的定義(yi) ,在2010年,能住進貝爾蒙鎮的美國人裏,有76%為(wei) 白人,亞(ya) 裔占其10%;能成為(wei) 漁鎮居民的美國人裏,有63%的白人,黑人占了12%,另有16%的西裔。
該書(shu) 的內(nei) 容十分豐(feng) 富,筆者擬就四個(ge) 方麵做簡單的介紹:美國白人中產(chan) 階級兩(liang) 極分化的概貌;數據和考察方法的一些特色;作者的經曆和他的取向;我們(men) 能從(cong) 中汲取什麽(me) 教益。
莫雷著眼於(yu) 四個(ge) 方麵:a.婚姻和家庭狀況;b.工作態度;c.個(ge) 人的誠信狀態;d.信念和信仰狀態。其中b和c是社會(hui) 公認的兩(liang) 個(ge) 主要的“個(ge) 人德性”,而a和d則是微觀層麵上的兩(liang) 個(ge) 基礎社會(hui) 建製。作者強調,它們(men) 是美國之所以興(xing) 旺起來,並能保持強盛的四根“支柱價(jia) 值”。
a.美國主流白人社會(hui) 的婚姻和家庭狀況五十年來有令人震撼的淪喪(sang) 。兩(liang) 個(ge) 鎮的居民(三十至四十九歲)的婚姻狀況差別懸殊:貝爾蒙鎮的白人在婚姻狀態的有84%,而漁鎮的白人處在婚姻狀態的不到一半,48%。在1960年代,這兩(liang) 個(ge) 百分比分別為(wei) 94%和84%。漁鎮的白人不結婚或無法結婚的,過去五十年裏上升了36%,離婚率則從(cong) 不到5%上升到了現在的34%。非婚生子女曆來很低,不到3%,1960年代後突然崛起,到了2010年接近29%。
從(cong) 密切相關(guan) 的另一個(ge) 數據,孩子和不滿四十歲的母親(qin) 同住的百分比也可看出:1960年為(wei) 95%,到2005年隻剩37%了。作者甚為(wei) 憂慮,這些蛻變很可能已經走上了不歸之路。
上述的分化趨勢也反映在其他三個(ge) “支柱價(jia) 值”上。
b.通過家庭每星期平均工作的小時數來考察民眾(zhong) 的勤奮程度,是社會(hui) 調查常用的一個(ge) 指標,貝爾蒙鎮和漁鎮的居民這方麵有著明顯的分野。從(cong) 家庭的家長(或配偶)平均每周工作是否達到四十個(ge) 小時的百分比來看,1960-2010的五十年間,貝爾蒙鎮居民的變化不大,從(cong) 90%微降至87%;漁鎮居民的下挫卻十分驚人,從(cong) 81%跌到了53%。
再細看一步,漁鎮的婦女每周工作至少四十個(ge) 小時的比例從(cong) 1960年的64%隻略微下降到2010年的60%。以美國白人男子為(wei) 其主力的藍領就業(ye) 狀況的問題,就更形突出了。
c.用一個(ge) 負麵的數據——居民中罪犯的比例,來刻畫美國民眾(zhong) 的誠信狀況這些年來發生的變化。從(cong) 囚禁在聯邦和州立的監獄裏的美國成年人數(十八至六十五歲)來看問題,1974-2004年的三十年裏每十萬(wan) 漁鎮居民中,囚犯平均數從(cong) 兩(liang) 百十三人劇增到了九百五十七人;每十萬(wan) 貝爾蒙鎮居民裏的囚犯,則從(cong) 十三人增為(wei) 二十七人。
通常人們(men) 認為(wei) 白領在合同財務方麵的犯罪傾(qing) 向較高,實際情況並不盡然。在暴力型和財產(chan) 型兩(liang) 類犯罪的比例上,漁鎮的居民都要超出貝爾蒙鎮居民。五十年來兩(liang) 者的差別由數倍擴大到了數十倍。
d.接下來看美國社會(hui) 的信仰狀態。兩(liang) 個(ge) 鎮在世俗化上分別不太大。坦承自己不信神的人,在漁鎮,從(cong) 1970年代的3%上升到了2010年的21%;在貝爾蒙鎮,則從(cong) 1970年代的8%上升到了2010年的20%。不過莫雷認為(wei) ,實際上不信教的人要遠遠超過此數:在同一期間,漁鎮的居民實際上沒信仰約束的,從(cong) 40%上升到了57%,而在貝爾蒙鎮居民中的這類人,則從(cong) 大約30%上升到了38%。
與(yu) 此對照,信徒上教堂勤做禮拜的人卻在減少:同一期間,漁鎮的信徒中勤去教堂禮拜的從(cong) 開始的55%下降到了期末的40%,而貝爾蒙鎮的信徒則從(cong) 起初的64%下降到了期尾的55%。
美國民眾(zhong) 宗教信仰的低落,標誌著社會(hui) 的一個(ge) 傳(chuan) 統凝聚力——莫雷稱其為(wei) “社會(hui) 資本”——正在趨於(yu) 弱化。
莫雷並沒有按馬克思主義(yi) 的標準定義(yi) ,即以“生產(chan) 資料的所有關(guan) 係”來劃分階級,而是結合了物質收入和文化精神生活兩(liang) 個(ge) 要素來定位。他把過去的富人階層叫做“老富人”(old-moneyrich),老富人住的房子可能大一點,多開了幾輛大汽車,然而在精神生活的品質上,並沒多大不同,也沒形成自己特有的價(jia) 值取向和語匯觀念(valuecode)。真正的階級分化,在莫雷看來,是在1960年代以後才逐漸形成的。“新貴”的獨特之處在於(yu) 他們(men) 對信息、知識、技能的把握,故稱之為(wei) 知識精英、教育精英或認知精英,他們(men) 人數少,素質高,構成了新的上層階級。區分出等級階層的一個(ge) 核心標誌,是受教育的時間和品質。莫雷的數據證實,新貴的收入和教育及智商的相關(guan) 程度極高,幾乎可以說,是“二位一體(ti) ”的。
莫雷專(zhuan) 辟了章節來論述處於(yu) 新上層的父母是怎樣培育他們(men) 子女的。他指出,美國婦女生育第一個(ge) 孩子的平均年齡,沒有完成學士學位的是二十三歲,有大學文憑的為(wei) 二十九點五歲,擁有更高學曆的則在三十一點一歲。這樣的母親(qin) 教養(yang) 子女,更有經驗,條件也更好。其結果,是更懸殊的差別。
書(shu) 中摘引說,教育良好、素質優(you) 異的學生越來越集中到頂尖的大學裏。以入學的一個(ge) 重要標準,SAT的成績為(wei) 例,1961年耶魯大學有25%的學生SAT考分在六百分以下,而五年後低於(yu) 六百分的隻剩下9%了。今天,SAT成績處於(yu) 頂端5%(即百分位數95)的美國學生,有20%雲(yun) 集在最頂尖的十所大學裏,有50%在最好的四十一所大學就讀,有高達74%集中在前列的一百零五所大學裏;被那些學府錄取的學生,總共才占了全部入學新生的19%。
莫雷特意引用了微軟的蓋茨先生的一句判斷“軟件行業(ye) 說到底不外乎IQ的生意”,來表達他的意圖。他想說的也許就是,美國新的階級分野乃源於(yu) “教育和智力的所有關(guan) 係”。莫雷認為(wei) 這是一種“自然的力量”,他承認造成的分化將來更難逆轉。
莫雷把解析的對象,限定在了成年白人,對演變不追究原因,也不建議糾正措施,顯然是為(wei) 了避免紛爭(zheng) 。但是他的主題和指向,必然會(hui) 激起大爭(zheng) 議。事實上他一直是美國最具爭(zheng) 議的社會(hui) 問題作家。1994年他出版的《鍾形曲線——美國現實中的智慧和階級結構》,曾撼動了美國甚至歐洲,既是1996年共和黨(dang) 發起的檢討社會(hui) 福利政策的理論依據,又成了左派強烈抨擊的靶子。為(wei) 了幫助理解,這裏對他多幾句簡介,相信不會(hui) 多餘(yu) 。
莫雷於(yu) 1943年出生在愛荷華州的一個(ge) 愛爾蘭(lan) 裔家庭,父母嚴(yan) 謹保守,而他卻離經叛道,是個(ge) “不良少年”。但他天賦極高,被破格推薦到哈佛讀曆史。1965年畢業(ye) 後,他參加和平軍(jun) 到泰國鄉(xiang) 村工作了六年,並和替他補習(xi) 泰語的泰國姑娘結婚,生有兩(liang) 個(ge) 孩子,十四年後離婚。1974年莫雷在MIT獲得政治學的博士學位,論文的內(nei) 容是關(guan) 於(yu) 泰國的鄉(xiang) 村治理問題。從(cong) 泰國返回後,莫雷一直在立場保守的智庫機構裏做長程研究和數據分析。著作累累,影響深廣但爭(zheng) 議不斷。他是個(ge) “自由意誌主義(yi) 者”,並專(zhuan) 門著書(shu) 闡明自己的立場。莫雷對中國和日本的文明評價(jia) 極高,認為(wei) 在某些領域裏“它們(men) 代表著人類所能取得的至高成就”。
至於(yu) 這本書(shu) 有何教益,我們(men) 中國人能從(cong) 中汲取些什麽(me) ,是個(ge) 更大的題目。注意看一下本書(shu) 的封麵,在高腳酒杯裏白葡萄酒的陪襯下,下麵那個(ge) 擠扁了的空易拉罐,顯得格外寒磣,不妨引申開來想象。
曾經有大約十五年的時間,美國甚至被稱為(wei) 人類曆史上從(cong) 來沒有過的“單極超霸”,不但軍(jun) 事、科技、經濟、規則製定、貨幣發行,而且文化、觀念、語言、價(jia) 值符號,都是鼇頭獨占,幾乎無人挑戰。如今這樣的陶醉已然遠逝,憂心忡忡的莫雷在書(shu) 中要傳(chuan) 遞的訊息,是堡壘的攻破往往從(cong) 內(nei) 部精神的陷落開始。這個(ge) 道理,對於(yu) 其他國家,想來也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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