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an) 於(yu) 南非，我們(men) 知道什麽(me) ？黃金，鑽石，大草原，世界杯，還有令人敬重的曼德拉——這是光明的一麵；艾滋病，種族隔閡，貧富差距，腐敗橫行——這是黑暗的一麵。除此之外呢？本世紀初移居南非、出版了《南非之南》的作家愷蒂已在那裏生活了十年之久，她說，“南非是一個(ge) 充滿著許多激烈矛盾的地方”，南非的字典中，沒有單調、無聊這些字眼，然而，“南非的許多事，許多感受，是無法寫(xie) 成文章的”——既然寫(xie) 不了，那麽(me) ，不如談談吧！

　　鄭詩亮

　　可能大多數人對南非的認識不過是1994年取得民主獨立，結束殖民曆史。但現在南非白人和黑人之間似乎隔閡依然很深，原因是什麽(me) ？

　　愷蒂：這種隔閡首先是文化上的。南非白人文化和生活方式基本上是歐洲的，這並沒因為(wei) 他們(men) 在非洲住了好幾代而改變。黑人的文化與(yu) 生活方式是受到歐洲影響的，特別在宗教上，當年歐洲的傳(chuan) 教士很有成就，連圖圖大主教都說過：當年白人殖民者到來時，他們(men) 對我們(men) 說，閉上眼睛向上帝祈禱吧，所以，我們(men) 祈禱；等我們(men) 睜開眼睛時，我們(men) 手上有了《聖經》，他們(men) 手上有了我們(men) 的土地。但黑人的生活理念許多還是原生的，例如，他們(men) 尊重權威，重視集體(ti) 而不是自我，重視政治上的裙帶關(guan) 係、家庭中的親(qin) 戚關(guan) 係等。

　　當然，文化差異在整個(ge) 非洲的黑人白人之間都存在，差異是能共生的，但在南非，這種差異變成了隔閡與(yu) 對立。我去過博茨瓦納、讚比亞(ya) 、莫桑比克等地方，那裏就感覺不到這種對立，這要怪南非種族隔離造成的積怨，就像在柬埔寨，你能感覺到人與(yu) 人之間的那種積怨。至今南非黑人白人間的經濟差距仍很大，富人區和窮人區有天壤之別，地理位置又特別近，最富有的豪宅區和最貧窮的棚戶區，開車隻十幾分鍾，約堡、開普敦都是這樣。正式的黑人區還可以，基本的水電供應還有，非正式的棚戶區沒水沒電沒衛生設備，相當貧窮，生活條件極差，對比太強烈了，而且這麽(me) 近在眼前。

　　例如開普敦，名山秀水，但開車十來分鍾，在去機場的路上，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棚戶區。其他大小城市也一樣，白人區，大房子，豪宅，旁邊是黑人區，小棚戶，互相離不開對方，黑人去給白人家當傭(yong) 人、當園丁，提供服務，但又很隔閡，很糾結。南非的基尼係數已經到了0.6以上，相當高。而且，南非的失業(ye) 率在25%以上，強烈的貧富不均帶來非常多的社會(hui) 問題，包括治安。當然，治安差也不單因為(wei) 貧窮，例如印度也很窮，但治安卻不錯。

　　我原來讀您的文章，記得您說當地需要一場革命。

　　愷蒂：這個(ge) 革命還是有可能發生的。其實1994年應該有一場革命，但沒有革命，和平過渡，沒有流血。當時，如果新的黑人政府提出要把白人的財富收掉三分之一，平分給黑人，白人會(hui) 拱手相讓。現在許多白人商界人士、企業(ye) 家，私下裏還常說，他們(men) 當時對“均貧富”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願意交出一部分財產(chan) ，但曼德拉沒有這麽(me) 做，這還挺讓他們(men) 驚訝的。曼德拉可能覺得我是一個(ge) 彩虹民族，寬宏大度，不以牙還牙，要樹立好榜樣。當時的蜜月期留下很多隱患，包括“真相與(yu) 和解”，曼德拉可能覺得這樣就能在情感上過渡，其實沒有。1994年至今十八年，很多問題就是因為(wei) 當時沒有“均貧富”，經濟問題沒有解決(jue) 。我想以後若中肯地評價(jia) 曼德拉的功過，很多他當年該做的事是沒有做的。當然，這也不是他個(ge) 人的決(jue) 定，在他出獄前，政權轉讓的談判早就開始，國大黨(dang) 負責談判的是姆貝基。我們(men) 有一個(ge) 朋友，當年在兩(liang) 黨(dang) 間做中介，安排會(hui) 議，他說整個(ge) 談判過程非常艱難，就像太極推手一樣，來來回回無數個(ge) 回合。最終，白人願意拱手讓出權力，國大黨(dang) 也做了不少妥協，同意讓既得利益者得到保護。

　　現在南非經濟狀況如何？

　　愷蒂：1994年之後，南非的經濟政策基本沿用自由經濟市場的政策，唯一增加的是對黑人的經濟激勵。政府決(jue) 定采取“黑人經濟激勵計劃”，也就是BEE，BlackEconomicEmpowerment，一開始主要是在股權上，南非所有的礦業(ye) 公司，與(yu) 國家項目有關(guan) 的公司，一定要有黑人持股，到2014年，黑人股份一定要達到26%，這是硬性的規定，南非的主要經濟支柱是礦業(ye) 。這個(ge) 政策讓極少數有關(guan) 係的黑人暴富起來。現在大家更多說的是“廣泛的黑人經濟激勵計劃”，BBBEE，BroadBasedBlackEconomicEmpowerment，就是在股權之上，政府還要看你公司的員工、采購、供應商，有多少是黑人。黑人成分越多，打分越高。南非公司根據其黑人因素可被分為(wei) 八個(ge) 等級，可以在政府認可的評估機構那裏拿到證書(shu) 。如果三家公司提供同樣的服務，例如律師、會(hui) 計師，就看他們(men) 的黑人證書(shu) 是幾級，肯定用等級高的那家。如果要雇人，資曆相等的，肯定先選黑人，其次選有色人，最後才輪到白人。

　　這種政策是一柄兩(liang) 麵刃，有可能會(hui) 阻礙經濟發展、阻礙投資，因為(wei) 它不符合自由市場的原則，隻有經濟活躍才能創造更多就業(ye) 機會(hui) 。南非還有一個(ge) 很特殊的地方，就是工會(hui) 力量特別強大，總工會(hui) 的權威僅(jin) 次於(yu) 執政黨(dang) 。所以，常常罷工，也特別難解雇人。這樣，一些小公司就不敢雇人，因為(wei) 雇了就甩不掉了。所以經濟學家有很多討論，哪個(ge) 更好，是更多保護工人的權益呢，還是業(ye) 主的權益。

　　南非跟歐洲比，經濟情況還是比較好的。一方麵是南非受歐洲經濟危機影響較小，另一方麵因為(wei) 非洲經濟發展主要的推動力來自中國和亞(ya) 洲。非洲是資源大陸，南非是礦業(ye) 大國，所以，亞(ya) 洲經濟對資源的需求帶動了包括南非在內(nei) 整個(ge) 非洲的經濟發展。所以，南非的經濟比較看好，比較健康。現在南非也有許多“海歸”，許多年輕人以前去英國，去歐洲，現在都回來了。我們(men) 最近搬家，和搬家公司的人聊天，他說經濟危機之前，搬出去的人和搬進來的人的比例，大約是三比一，現在正好顛倒過來。

　　那是不是說南非白人對南非經濟政治各方麵的前途都很看好？

　　愷蒂：這倒不是，大家對南非的政局未來的發展，還是有擔心的。在非洲投資，政治風險很高。南非許多白人都是腳踏兩(liang) 條船。年齡大的，從(cong) 種族隔離年代過來，當時受過益，事業(ye) 有成，他們(men) 有內(nei) 疚感，熱愛這個(ge) 地方，會(hui) 比較安心地待在南非。但他們(men) 的孩子大都去過國外，他們(men) 可以拿到歐洲的“祖宗簽證”，住上若幹年就能拿到國籍。年輕的一代，因為(wei) 南非的黑人經濟激勵計劃，同等條件下找工作競爭(zheng) 不過黑人，所以，大學一畢業(ye) 就去歐洲，在那邊打拚七八年，積累了工作經驗，拿到了國籍，生了小英國人、小荷蘭(lan) 人，再回南非發展。南非的生活質量遠高於(yu) 歐洲，環境好，食物好，還有傭(yong) 人園丁。但他們(men) 都是腳踏兩(liang) 隻船，將來萬(wan) 一南非政局發生變故，他們(men) 還可以立即走人。

　　您說南非的生活質量高於(yu) 歐洲，那麽(me) 治安呢？

　　愷蒂：對，南非治安是個(ge) 很大的問題。謀殺，搶劫，強奸，都可能是世界上最多的。有很多入室搶劫，可能因為(wei) 家裏的內(nei) 線，園丁、傭(yong) 人或臨(lin) 時工；劫車也很常見，在紅綠燈處，或在你家門口，被稱作drivewayrobbery，你住在豪宅裏，鐵絲(si) 網電網戒備森嚴(yan) ，但下班回來，車開到門口，拐進去之前得等著門開，劫匪就瞅準這個(ge) 時間下手，所以，許多劫車都在下午五六點。其實南非世界杯的時候，治安相當好，就像咱們(men) 這兒(er) 世博會(hui) 的時候空氣相當好一樣，所以好的治安是可以有的，不是說沒有辦法，但警察和犯罪團夥(huo) 是一起的，蛇鼠一窩，所以太難弄了。也有人開玩笑說，上帝是公平的，你南非不能把什麽(me) 都占了，你有黃金鑽石，你有最好的天氣最美的風景，你沒有海嘯沒有地震，所以，讓你的治安糟一些。還有一點，年紀大一些的白人，因為(wei) 有種族隔離的負疚感，所以，被偷了，被搶了，良心上反而舒服一點，覺得被“均貧富”了，例如，我們(men) 家的一位朋友，被劫車，被拉到原野上和劫匪對話，刹那間竟有“總算輪到我了”的解脫感。你說奇怪不奇怪。

　　當然，在南非的華人也經常會(hui) 被搶。華人有個(ge) 特點：不喜歡交稅，中國城裏都是現金交易，一大堆一大堆的現錢。犯罪集團知道華人有現金，去搶華人的餐館商店，可以保證有收獲。有時，假警察或不好的警察，在路上也常會(hui) 讓華人停車，然後搜車。有好多這樣的故事，車裏一大堆現金，真假警察看到收走了，想告都沒法告，因為(wei) 這本身就是沒交稅的黑錢。

　　說到犯罪率，其實黑人對黑人的更高，謀殺強奸，大多發生在黑人區裏。強奸案很常見，基本上都在黑人群體(ti) 中，還有不少是對小孩的。談到南非，這一點最讓我傷(shang) 心，那裏有人相信，與(yu) 處女發生性關(guan) 係可以治療艾滋病，所以他們(men) 會(hui) 去強奸小女孩甚至是嬰兒(er) 。南非傳(chuan) 統黑人文化是很父權、很男性的文化，所以，許多強奸受害者都很沉默，覺得這恥辱隻是自己的，可能還會(hui) 怪自己。南非媒體(ti) 一直在鼓勵受害者把真相說出來，例如南非奧斯卡影後查理茲(zi) ·塞隆就一直在推動此事，因為(wei) 肯定要受害者敢於(yu) 公開說話，情況才會(hui) 改變。

　　您提到艾滋病，南非現在這方麵情況如何？

　　愷蒂：與(yu) 前幾年比較，南非的艾滋病政策有了很大的好轉。姆貝基總統不承認艾滋病的存在，說“我不認識一個(ge) 得了艾滋病的人”。當時他的衛生部長也是個(ge) 相當傲慢、無知的女人。現在的政策好很多，至少政府鼓勵大家都去查艾滋病，鼓勵將艾滋病作為(wei) 常見病，不要再看作洪水猛獸(shou) 。總統祖馬在這方麵還是有功勞的，他以身作則去查艾滋病，並公開檢查結果——他沒有攜帶艾滋病毒。當然，祖馬也說他不把艾滋病當禁忌，說和艾滋病毒攜帶者親(qin) 密接觸後衝(chong) 個(ge) 淋浴就可以了。這不僅(jin) 是個(ge) 大笑話，還是對非洲原本就不負責任的男權的鼓勵，所以，一方麵南非政府有較好的艾滋病政策，一方麵他們(men) 又在拆自己的台。

　　中國這些年來在非洲，包括南非的投資都比較多，您對此怎麽(me) 看？

　　愷蒂：中國到非洲去的人非常多，有好幾種。一種是個(ge) 人的，南非再偏僻的地方也有中國人開的小店，南非人有時會(hui) 問他們(men) 是不是空降來的。這些人一般不會(hui) 講英文，不像在歐洲那樣開餐館外賣店，他們(men) 都開雜貨店，賣各種中國產(chan) 的生活用品，質量不太好，但很便宜。一種是民辦企業(ye) 進入非洲，在那裏做進出口生意，或開廠挖礦或進行投資。還有一種是大國企、大銀行，去進行資源、基礎建設上的投資，最高調，都是國際化的收購並購，派去的都是牛津劍橋的MBA。西方媒體(ti) 對“中國在非洲”有很多負麵的評論，他們(men) 聲稱這是新殖民主義(yi) ，是掠奪資源，你以項目換資源，你造醫院，蓋房子，鋪路，你說給非洲政府錢做工程，把資源換走了，但工程又由中國公司承包，並沒提供給當地人就業(ye) 機會(hui) 。他們(men) 也批評中國對非洲的環保和可持續發展不在乎，許多都是原礦從(cong) 地下挖出後就運走，不在當地進行冶煉和下遊產(chan) 品的深加工，當地人獲益很少。再有，他們(men) 覺得中國人沒有是非觀念和政治立場，不管非洲政府怎麽(me) 樣，隻要有錢可賺，就去跟他們(men) 做生意。這是西方媒體(ti) 的評價(jia) ，南非本地親(qin) 西方的傳(chuan) 統的白人媒體(ti) ，與(yu) 此思路也相近。

　　因為(wei) 我這幾年一直在礦業(ye) 公司工作，所以，還算有比較第一手的了解。我感覺很多西方媒體(ti) 對中國是有誤解的。首先，過去中國和非洲的交往很政治，他們(men) 罵；現在中非交往非政治了，他們(men) 也罵。過去我們(men) 支援非洲兄弟，現在則純粹從(cong) 經濟著眼，中國的宣言是不幹涉別人內(nei) 政，所以，中國也在非民主國家或戰亂(luan) 國家投資。但中國企業(ye) 還是很遵守當地法律的，所以，中國人的表現也要看當地有沒有比較完善的法律法規。南非法規非常嚴(yan) 格，而且相當成熟，例如，在南非，有些金屬的精礦是不能出口的，那中國的投資者也就在那裏進行冶煉或下遊產(chan) 品的深加工，這對當地經濟都很有好處。第二，關(guan) 於(yu) 資源，不能說中國人是“掠奪資源”，中國在非洲礦業(ye) 上的投資，對於(yu) 資源的收購，都按國際價(jia) 格支付，往往還要更高些。非洲礦業(ye) 資源大多數仍集中在英美礦業(ye) 、必和必拓、力拓等國際巨頭手中，中國人能拿到的項目都是二三流的，可能是別人不想要的，或是有問題的。第三，關(guan) 於(yu) 勞工的使用，也跟當地政策有關(guan) 。中國公司做工程當然想用中國勞工，因為(wei) 中國勞工便宜，工作努力，效率高，聽話，沒有工會(hui) 的支持，不會(hui) 鬧罷工。但每個(ge) 國家都有不同的勞工政策，例如外國人在莫桑比克投資的工廠，兩(liang) 年之內(nei) 85%的員工必須是當地人；而投資南非的礦業(ye) 公司，也不可能用中國勞工，能礦部有硬性規定，一般工人，絕對要用當地人，高級技術工人中，實在招不到本國人，才允許用外國人。所以，西方媒體(ti) 對中國公司在非洲的評價(jia) 並不準確。南非的工商界還是很歡迎中國投資的，他們(men) 覺得中國人工作效率高，很務實，很聰明，有很多小技巧、小竅門，當地一些有眼光的人會(hui) 跟著學。其實，中國的對外投資有很多教訓，有的現在還在吃虧(kui) 。

　　您跟南非當地的西方媒體(ti) 打過交道嗎？

　　愷蒂：交道很多，我的很多朋友都是白人左翼，liberalleft，在媒體(ti) 工作，屬自由派，他們(men) 人數不多，是精英，掌控著南非主流媒體(ti) 。他們(men) 當年支持國大黨(dang) ，流亡過，坐過牢。他們(men) 對南非的現狀很失望，整天在罵。就像《祖馬之矛》裏說到的那個(ge) 畫家一樣，他就曾是白人左派，他覺得南非變成了強盜社會(hui) 。但這些人又熱愛南非，他們(men) 從(cong) 不腳踏兩(liang) 條船，我們(men) 這次搬離南非，在他們(men) 看來簡直就像叛逃一樣。但草根黑人對白人左派不感冒。西方媒體(ti) ，例如《經濟學人》或BBC的記者到南非，白人左派覺得知音來了，但黑人相當不買(mai) 賬，覺得這些北半球的人是在居高臨(lin) 下對非洲說三道四。我記得三四年前奈保爾重訪非洲，後來出版了一本關(guan) 於(yu) 非洲宗教的書(shu) ，但當地人認為(wei) 他很不了解非洲，覺得此書(shu) 很膚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