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人對中國媒體的十萬個為什麽
發稿時間：2011-07-04 00:00:00 來源：作者博客 作者：伊紮特
作者係卡塔爾半島電視台北京分社社長
提筆寫(xie) 這篇小文，我很猶豫，之前我很多次寫(xie) 到中國媒體(ti) ，但我認為(wei) 還有更多的問題比這更值得我和大家在這裏交流討論，但是今天我不得不再把這個(ge) 話題拿出來談，歡迎大家拍磚交流。
當前發生在阿拉伯世界的革命——我更願意把它稱為(wei) 變革，因為(wei) 對社會(hui) 本質的改變要遠遠重要於(yu) 革命本身——完全可以被看作是阿拉伯現代化進程中的“一千零一場革命”。在這場波及到所有街道，動員了老少婦孺的曆史性運動中，阿拉伯人得到了正義(yi) 的支持，卻被中國媒體(ti) 誤讀了。
阿 拉伯革命作為(wei) 一起全方位多層麵的變革，本身就是最具價(jia) 值的新聞。而現在，伴隨著阿拉伯革命的發展，中國媒體(ti) 的報道方式也成為(wei) 了各國媒體(ti) 和網民的焦點。一家 外國媒體(ti) 刊登的《中國媒體(ti) 的鴕鳥政策》一文就指出，大部分中國媒體(ti) 的報道集中在實際的衝(chong) 突以及西方是如何“攻擊”利比亞(ya) 的。與(yu) 之相比，對於(yu) 卡紮菲的政權是 如何分裂的，利比亞(ya) 長期以來的政治現狀以及為(wei) 什麽(me) 如此多的民眾(zhong) 對統治者不滿等這些利比亞(ya) 本身麵臨(lin) 的政治問題的分析卻寥寥無幾。
每 一次看中國媒體(ti) 對於(yu) 阿拉伯革命的報道，我感覺我的血壓會(hui) 升高，我的腎上腺素會(hui) 分泌加速。同事建議我減少閱讀中國報紙的頻率，“總看這個(ge) 對身體(ti) 沒好處”，然 而玩笑歸玩笑，我沒有辦法改變。看中國報紙已經成為(wei) 我每天必做的事情，明知有害卻叫我欲罷不能，就像抽煙和喝咖啡一樣，成了積重難返的“壞習(xi) 慣”。當然， 這種“害”不是說中國媒體(ti) 本身，而是他們(men) 看待阿拉伯問題的立場對民意的一種刻意誤導。
我 不理解一家媒體(ti) 花那麽(me) 多錢做那麽(me) 周密的準備派自己的記者到危險的利比亞(ya) 的目的是什麽(me) ，如果這個(ge) 記者每天對著卡紮菲的電視台為(wei) 國內(nei) 做同傳(chuan) ，那這種新聞在北京 不能做嗎？這不是在浪費金錢嗎？中國記者在連線中不斷強調大部分利比亞(ya) 人都支持卡紮菲，難道那些整日聚集在廣場和街道上的反對派們(men) 都是天外飛仙（或者中國 媒體(ti) 也像卡紮菲一樣，認為(wei) 這些示威者是“老鼠”）？中國媒體(ti) 告訴我們(men) 卡紮菲的部隊如何如何將反對派擊潰接連收複失地，卻不告訴我們(men) 替卡紮菲殺掉他的人民的 有幾萬(wan) 殺人不眨眼的外國雇傭(yong) 軍(jun) ；它們(men) 告訴我們(men) 利比亞(ya) 人都享有免費的醫療保險，卻不告訴我們(men) 卡紮菲在長達42年的統治時間裏在利比亞(ya) 建了多少所醫院；告訴我們(men) 的黎波裏的人民對卡紮菲上校感恩戴德，卻不提在這個(ge) 每天出口160萬(wan) 桶全世界最昂貴的石油的國家，600萬(wan) 平民每人能分上幾杯羹。所謂大阿拉伯利比亞(ya) 社會(hui) 主義(yi) 民眾(zhong) 國，無非隻是張空頭支票。
另 外，之所以大多數阿拉伯人接受了多國部隊對利比亞(ya) 的空襲，無非是迫不得已的選擇，是希望借助多國部隊的軍(jun) 事幹預給代表阿拉伯民意的利比亞(ya) 反對派留下最後一 條活路。然而中國媒體(ti) 誤解了，轟炸開始之後，原本不關(guan) 注阿拉伯革命的中國媒體(ti) 瞬間亢奮起來，儼(yan) 然成為(wei) 一個(ge) 堅定地反霸權主義(yi) 鬥士。對於(yu) “1973號決(jue) 議”的斷章取義(yi) ，對於(yu) 破壞停火協議的雙重標準，對於(yu) 外國雇傭(yong) 軍(jun) 的緘默不語，對於(yu) 空襲原因的刻意誤讀，讓懂得綜合各種信源了解真相的中國觀眾(zhong) 很快就意識到了中國媒體(ti) 的立場與(yu) 口徑——隻強調西方空襲造成的人道主義(yi) 災難，鮮少報道卡紮菲對人民凶殘橫暴的鎮壓和屠殺。
我注意到一位中國記者把卡紮菲和薩達姆作比較，我個(ge) 人認為(wei) 這兩(liang) 個(ge) 人是沒有可比性的。薩達姆下台近10年， 他的幕僚如今或早已斃命或身陷囹圄，卻很少有人對他提出批評。而如今卡紮菲的官員我們(men) 幾乎一個(ge) 也見不到了，不是臨(lin) 陣倒戈就是被卡紮菲扣押，能跑的都跑了， 就連卡紮菲最值得信任的外長穆薩·庫薩也轉道突尼斯向英國投誠。中國媒體(ti) 或許不知道它們(men) 的故意失誤已經被網友發現，在CCTV援引利比亞(ya) 電視台的報道稱利比亞(ya) 前內(nei) 政部長尤尼斯沒有叛逃（利比亞(ya) 電視台當時播放了幾年前尤尼斯與(yu) 卡紮菲在一起的畫麵造假）之後不久，尤尼斯就出現在半島電視台辟謠，表示自己已經加入反對派陣營，然而後者沒有進入到那些中國主流電視台的新聞，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ju) 。
中 國的學術界和媒體(ti) 常常誇大所謂革命領袖的作用，卡紮菲也就光榮地成為(wei) 了“被受益者”之一，甚至有人把卡紮菲的《綠皮書(shu) 》同中國的紅寶書(shu) 相比。然而如果你足 夠了解阿拉伯社會(hui) ，你一定會(hui) 做出相反的結論，《綠皮書(shu) 》早就成了利比亞(ya) ，甚至阿拉伯世界的一個(ge) 大笑話。卡紮菲在書(shu) 中的言論不但與(yu) 他實際的執政方式不同，還 經常自相矛盾令人費解。誰都不知道卡紮菲為(wei) 了將這不嘔心瀝血的著作翻譯成全世界各種語言——包括一些我們(men) 根本就沒聽說過的語言——這一工程花費了多少錢。這本書(shu) 中國也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出版過這本書(shu) 的中文版，我在這裏不再多提，大家可以自己查閱。特別是他關(guan) 於(yu) 男女有別的言論，我敢保證，這些言論給你們(men) 帶來的快樂(le) 不亞(ya) 於(yu) 時下最流行的段子。
按 照我的理解，全麵報道一個(ge) 事件是媒體(ti) 的責任和義(yi) 務。媒體(ti) 應該所見所知即所報，不管這些信息是否符合你的價(jia) 值觀。利比亞(ya) 電視台可以作為(wei) 一個(ge) 信源，通過它你可 以了解的黎波裏和卡紮菲陣營的情況，但這絕不是唯一的信源，班加西的反對派也是人，他們(men) 也是這場衝(chong) 突的重要當事人。而我所看到的事實是，中國媒體(ti) 的記者每 天活躍在的黎波裏的賓館和大街小巷，跟著卡紮菲的手下到他們(men) 安排的街道、醫院、學校參觀采訪，他們(men) 的LOGO時常出現在手持卡紮菲畫像喊著口號的的黎波裏大媽麵前，而在反對派大本營重要的發布會(hui) 上，你很難看到他們(men) 的身影。
信 源與(yu) 信宿，或者說媒體(ti) 與(yu) 受眾(zhong) 是以信息為(wei) 紐帶聯結在一起的，因此信息的可靠性和客觀性就成為(wei) 了衡量媒體(ti) 公信力的標準。媒體(ti) 不是教師爺，它隻是一個(ge) 行業(ye) ，一個(ge) 承擔著信息傳(chuan) 播義(yi) 務的行業(ye) 。然而，每每在突發事件發生時，中國公共媒體(ti) 在第四權力上所發揮的作用遠遠遜於(yu) 網絡和自媒體(ti) ，那些懂得獲得多種信源並將它們(men) 解構 吸收的受眾(zhong) ，它們(men) 會(hui) 同時通過網絡來了解利比亞(ya) 的局勢。有些敢於(yu) 挑戰官方媒體(ti) 權威的人已經開始行動，他們(men) 所傳(chuan) 播的信息為(wei) 中國人開眼看世界提供了極其便利的條 件，比如老榕，據我所知，在這次阿拉伯革命中，十七萬(wan) 中國網民通過他的榕通社觀看了即時的網絡直播，一些中國人已經不再滿足於(yu) 從(cong) 單一的信源獲取信息，這直 接導致的結果是中國人在利比亞(ya) 戰爭(zheng) 中的立場再也不像從(cong) 前的科索沃、阿富汗和伊拉克戰爭(zheng) 那樣統一了。這一方麵歸功於(yu) 網絡的發展，另一方麵我們(men) 也不得不反思中 國媒體(ti) 不斷淪喪(sang) 的公信力。
中 國擁有全世界五分之一的人口，按道理來說，中國媒體(ti) 理應在國際舞台上具有與(yu) 之等同的地位和影響。但遺憾的是中國媒體(ti) 在國際上的聲音並不存在，我認為(wei) 造成這 種現狀的原因就是中國媒體(ti) 缺乏自身的公信力。在國外，公信力就如同媒體(ti) 的生命力，沒有公信力的媒體(ti) 最終會(hui) 走向倒閉，當然中國媒體(ti) 就不會(hui) 有這樣的擔憂。據我 了解，中國政府已經啟動了450億(yi) 人民幣推動中國的主要媒體(ti) 向國際擴張的方案，以改善中國的國際形象，爭(zheng) 取更多的國際話語權。但問題是，這些媒體(ti) 在國內(nei) 得不到信任，怎麽(me) 能在國際上受到尊重？埃 及、也門等國的官方媒體(ti) 已經成為(wei) 了鮮活的例子，正是由於(yu) 它們(men) 的內(nei) 容失去了民眾(zhong) 的信任，因此這些媒體(ti) 也間接地為(wei) 獨裁者的下台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在埃及革 命期間，埃及電視台為(wei) 了號召廣場上的示威者回家，每天的天氣預報就是“今天特別冷，很可能下雨”，還有一個(ge) 流傳(chuan) 於(yu) 解放廣場的笑話辛辣地諷刺了埃及電視台， 在周四晚上埃及電視台的節目播放完畢後，主持人微笑著向觀眾(zhong) 道別，“今天的節目全部結束了，我們(men) 明天星期六見！”，這無非是為(wei) 了防止憤怒的埃及人在周五休 息日將革命推向高潮。這些失敗者的教訓值得所有媒體(ti) 反思。
我們(men) 承認中國目前麵臨(lin) 著很多內(nei) 部的挑戰和外部的威脅，在未來的一段時間裏，中美關(guan) 係可能會(hui) 經曆一段複雜的時期，摩擦是必不可少的。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中國媒體(ti) 得不到自己民眾(zhong) 的信任，那麽(me) 要如何應對這些挑戰呢？
媒體(ti) 都喜歡給自己貼上客觀、中立、平衡的標簽，但這些信條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媒體(ti) 要迎合受眾(zhong) 的需要，在一定程度上要站在人民的一邊，要站在正義(yi) 的一邊，因此在很多情形下媒體(ti) 無法做到中立。
我 們(men) 已經通過中國的媒體(ti) 同行看到了一些不好的現象，比如在利比亞(ya) 東(dong) 部，中國記者已經成為(wei) 了不受當地民眾(zhong) 歡迎的對象，我本人對這種事情感到憂慮。不謙虛地說， 幾年以來，為(wei) 了能夠讓阿拉伯世界的民眾(zhong) 用阿拉伯的眼睛，不通過第三方去認識、了解中國，我個(ge) 人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但是當我看到中國媒體(ti) 用這樣的報道破壞我 們(men) 所共同建立起的信任時，我同樣感到痛心。
我 們(men) 感謝中國媒體(ti) 對利比亞(ya) 主權和領土完整是否被侵犯的關(guan) 切，但是我有很多理由懷疑這種關(guan) 切的目的是不單純的。一方麵是因為(wei) 它們(men) 對於(yu) 卡紮菲屠殺平民的視而不 見，另一方麵，對於(yu) 幾乎每天都在發生的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軍(jun) 事侵犯，它們(men) 從(cong) 來沒有表達出同樣的關(guan) 切。就好像的黎波裏的平民的人權是人權，班加西和巴勒斯坦 的人權就如糞土一般，這和西方國家在人權方麵的雙重標準有什麽(me) 本質區別呢？我也沒有看到任何一個(ge) 關(guan) 於(yu) 已經持續了幾個(ge) 星期的也門數百萬(wan) 民眾(zhong) 示威遊行的新聞， 這些人要求總統薩利和下台的訴求就不需要被關(guan) 注嗎？誠然，也門和巴勒斯坦沒有蘊藏豐(feng) 富的石油資源，中國在這兩(liang) 個(ge) 國家也沒有太多的經濟利益，但我以為(wei) 石油和 自由不止差一個(ge) 三點水。也門雖然沒有石油，但這裏地扼紅海要衝(chong) 曼德海峽，每年兩(liang) 萬(wan) 多艘貨輪從(cong) 這裏通過，約占世界商品貿易運輸的8%，石油運輸的12%；南部的亞(ya) 丁灣則緊鄰世界海盜中心索馬裏和吉布提，因此也門對於(yu) 包括中國在內(nei) 的整個(ge) 世界都有著非常重要的經濟和戰略意義(yi) 。
中 國媒體(ti) 不願承認在阿拉伯國家所發生的是革命，這一點我可以理解。我並不因此感到焦慮，因為(wei) 我知道他們(men) 早晚要承認。中國媒體(ti) 經常把阿拉伯革命稱為(wei) 動蕩、動亂(luan) 或者街頭政治。我能理解穩定對於(yu) 經濟發展的重要性，但我以為(wei)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穩定也要靜中有變，畢竟醜(chou) 化別人的形象並不能達到美化自己的作用。
另 一個(ge) 問題是，中國媒體(ti) 始終不肯將發生革命的這些國家承認為(wei) “阿拉伯世界”，這一點讓我不能理解。這些國家的統稱，不是中東(dong) ，也不是西亞(ya) 北非。我不需要多解 釋這幾個(ge) 地理名詞的概念和來源，但是我想強調“中東(dong) ”和“西亞(ya) 北非”都是西方國家創造的帶有嚴(yan) 重殖民色彩的名詞，原因是他們(men) 要保持阿拉伯世界的分裂，不願 看到這些國家成為(wei) 一個(ge) 整體(ti) ，就像他們(men) 當年親(qin) 手比著尺子對這片土地貪婪地瓜分一樣。中國在該地區的利益與(yu) 西方國家不同，中國官方也不斷強調中國與(yu) 阿拉伯是 “好朋友，好兄弟，好夥(huo) 伴”。中國政府已經承認了阿拉伯世界作為(wei) 一個(ge) 整體(ti) 在各種國際事務中發揮作用，中阿之間也建立了中阿合作論壇這樣的長效合作機製。在 我和中國百姓的交流中，我也能深切感受到中國人對於(yu) 阿拉伯團結的期望。在出租車上，當司機問到我的家鄉(xiang) 時，我已經習(xi) 慣於(yu) 不說出我的國籍，而說我是阿拉伯 人。以前每當我說我是巴勒斯坦人，司機總是無厘頭地把我當成巴基斯坦人，殊不知這兩(liang) 個(ge) 國家相差千裏。有一次我告訴司機我是阿拉伯人，司機一句話直截了當地 說，你們(men) 阿拉伯人最大的問題就是不團結。這個(ge) 普通百姓一句話正中要害，無疑是向我的傷(shang) 口上撒了一把鹽。我當時不服氣，很想反駁他說，你們(men) 中國人也不太團 結。但他的話是事實，忠言逆耳，我無法否認。我同時跟他說，我們(men) 的人民都很團結，不團結的原因是我們(men) 的那些總統和當權者，也就是你們(men) 中國媒體(ti) 通常把他們(men) 稱 作“中國人民的老朋友”的那些人。當我正準備告訴他，現在整個(ge) 阿拉伯世界都爆發了革命，並且已經在團結的道路上走出了第一步的時候，我已經結賬下車了。後 來我開始擔心，在中國的媒體(ti) 上，或許他不會(hui) 看到這些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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