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元霸權對美國至關(guan) 重要

　　國際經濟體(ti) 係中最重要的權力是國際貨幣安排中的支配權。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的國際貨幣體(ti) 係被稱為(wei) “金本位製”（GoldStandard），各國（主要是歐洲國家）將黃金鑄幣作為(wei) 法定貨幣，貨幣之間的匯率由其含金量來決(jue) 定，黃金可以在各國之間自由進出口，各國貨幣甚至可以通用。因為(wei) 黃金如其他商品一樣有其內(nei) 在價(jia) 值，金本位製實際上是一種接近自然秩序的自動運行的國際貨幣安排，它天然性地防止通貨膨脹貨幣貶值匯率波動等金融風險，故而雖然當時並無一整套國際法律製度來維護之，金本位製還是在歐洲國家被奉行近一個(ge) 世紀。

　　金本位製時代的“超級大國”是英國，當時的國際關(guan) 係也被稱之為(wei) “不列顛治下的世界和平”（PaxBritannica）。英國以其本身的實力成為(wei) 金本位製和自由貿易的強力維護者。但是到19世紀下半期，其他西方國家（主要是德國和美國）迅速實現了工業(ye) 化，並且與(yu) 號稱“世界工廠”的英國在全球市場展開競爭(zheng) 。因為(wei) 黃金的稀缺性和價(jia) 值實在性，即使是最強大的國家也不能完全有效地操縱當時的國際貨幣體(ti) 係，因而英國無法借助金本位製維護自身的霸權。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美國成為(wei) 無與(yu) 倫(lun) 比的最強大國家，其國民生產(chan) 總值占整個(ge) 世界的40%，黃金儲(chu) 量居世界2/3以上。1944年7月在美國召開的“布雷頓森林會(hui) 議”（BrettonWoodsConference），在美國的強勢主導之下，奠定了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關(guan) 貿總協定（GATT）和世界銀行（WB）為(wei) 支柱的當代國際經濟秩序的基礎，稱之為(wei) 布雷頓森林體(ti) 係（BrettonWoodsSystem）。平心而論，盡管時間已經過去60多年，我們(men) 現在仍然生活在國際經濟體(ti) 係的布雷頓森林體(ti) 係時代。

　　布雷頓森林體(ti) 係的最核心設計是其關(guan) 於(yu) 國際貨幣體(ti) 係的安排，即以35美元一盎司的比率將美元與(yu) 黃金掛鉤，而其他國家貨幣與(yu) 美元掛鉤。這就以國際法的形式確立了美元在國際貨幣體(ti) 係中的中心地位，使美元成為(wei) 黃金的等價(jia) 物並且比黃金有著更廣泛的用途，成為(wei) 國際清算的支付手段和各國的主要儲(chu) 備貨幣，一步到位地成就了美國在國際金融體(ti) 係中的霸權地位。但在1971年8月，由於(yu) 美國的黃金儲(chu) 備已經無法應付各國的擠提，美國總統尼克鬆宣布放棄美元與(yu) 黃金的掛鉤。理論上講，這是對美國的國際法義(yi) 務的赤裸裸的違反，但鑒於(yu) 美國強大的國力，其他國家對此也無可奈何。

　　許多人認為(wei) 美國放棄美元兌(dui) 換黃金的行為(wei) 標誌著布雷頓森林體(ti) 係的崩潰，其實不然，布雷頓森林體(ti) 係的實質並不是美元與(yu) 黃金掛鉤，而是美元取代黃金成為(wei) 國際貨幣體(ti) 係的核心。1971年8月之後，美國不再承擔低價(jia) 兌(dui) 換黃金的國際義(yi) 務，但這並不影響美元繼續作為(wei) 全球主要的支付、清算和儲(chu) 備貨幣，從(cong) 而使美國在不負國際法律義(yi) 務的情況下繼續享受美元“鑄幣稅”收益。可以說，美國作為(wei) 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帝國，其影響力不僅(jin) 基於(yu) 其本身的經濟軍(jun) 事文化實力，也基於(yu) 在國際層麵一係列精巧的製度安排。

　　在本質上，美國無需有任何外匯儲(chu) 備，可以通過任意發行美元來支付進口。換言之，為(wei) 購買(mai) 外國的商品和服務，其他國家必須通過辛辛苦苦地生產(chan) 貨物和服務並且對外出口以換來所需的外匯，而美國隻要開動印鈔機就可以了。當然在現實中美國不會(hui) 無限製地濫發美元，但美元的發行量無疑是遠遠超過了美國創造財富的能力，體(ti) 現在美國幾十年如一日的經常賬戶的赤字。美國國民所獲得的來自全世界的廉價(jia) 消費品，以及美國政府為(wei) 維護全球帝國的軍(jun) 事和其他開支，在很大程度上要通過發行美元來支付。

　　而美國強大的軍(jun) 力，包括美軍(jun) 遍布世界的軍(jun) 事基地以及對全世界主要貿易航道的控製，是保證其他國家接受美元的最有力手段之一。美國的經濟當然是世界上最強大的，但單憑經濟實力，無法維持美元在國際貨幣體(ti) 係中的霸權地位，否則何以解釋美國的經濟實力隻占全球的百分之十幾，而全球支付和儲(chu) 備貨幣的70%以上都在使用美元？

　　如果美國經濟能夠基本支持美元在國際經濟體(ti) 係中絕對的霸權地位，那麽(me) 美國作為(wei) 全球唯一超級大國的地位就永遠高枕無憂。事實上，美國幾十年來外交政策的關(guan) 鍵戰略目標之一，就是維持美元作為(wei) 國際貨幣體(ti) 係的核心，不容任何國家挑戰這一地位。為(wei) 此美國曾多次發動對其他挑戰性貨幣（歐元和日元）的“軟戰爭(zheng) ”。同時美國緊緊控製關(guan) 鍵的國際金融機構如IMF（美國是世界上唯一對IMF重大決(jue) 策有否決(jue) 權的國家），竭力打壓其他國家成立替代性組織的企圖。如在1997~1998年亞(ya) 洲金融危機期間，日本牽頭欲成立亞(ya) 洲貨幣組織（AsianMonetaryFund）的努力，就遭到美國及其控製下的IMF的迎頭打壓，最後無疾而終。

　　美國開始讓渡話語權

　　然而全球金融危機以來的某些跡象似乎表明，美國迫於(yu) 現實，已經打算在國際經濟領域進行適度的戰略退縮，讓渡出部分話語權給包括主要是中國在內(nei) 的新興(xing) 經濟體(ti) 。

　　第一，美國似乎打算接受人民幣作為(wei) 世界性的結算和儲(chu) 備貨幣的崛起。包括美國財長蓋特納在內(nei) 的若幹政府官員都已經表示，歡迎人民幣在自由兌(dui) 換和自由浮動的條件下實現國際化。然而美國人心知肚明的是，人民幣之國際化不會(hui) 像瑞士克朗或新加坡元那樣僅(jin) 僅(jin) 成為(wei) 另一個(ge) 對美元地位無所影響的“硬通貨”，相反，以中國強大經濟實力支撐的人民幣會(hui) 在國際上被大規模用於(yu) 定價(jia) 、結算、支付和儲(chu) 備，可能有一天會(hui) 超越美元成為(wei) 世界上頭號貨幣，從(cong) 而結束美元霸權地位。與(yu) 人民幣國際勢力擴張相匹配的，將是中國在國際金融體(ti) 係中話語權的擴大。在這方麵，人民幣比歐元更有潛力。

　　盡管如此，美國並沒有采取明顯的措施阻遏人民幣國際化的勢頭，而是靜觀其變，並通過適當的壓力促使中國遵循既定的以自由市場為(wei) 基礎的國際金融規則，即彈性的匯率政策，獨立製定貨幣政策的中央銀行，以及資本自由流動。在此情況下，人民幣國際化進展飛速，據匯豐(feng) 銀行最近發布的調查結果，人民幣在2011年下半年將超越英鎊成為(wei) 全球貿易企業(ye) 考慮采用的三種主要結算貨幣之一（其他兩(liang) 種為(wei) 美元和歐元，英鎊和日元緊隨人民幣之後），這還是在人民幣尚不是可自由兌(dui) 換貨幣的條件下取得的成績。等人民幣於(yu) 2015~2020年間實現自由兌(dui) 換及中國放開對資本賬戶的管製後，人民幣躍升為(wei) 世界上最重要貨幣的前景已不可阻擋。

　　第二，美國沒有反對擴大中國在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投票權。2010年4月世界銀行將中國的投票權從(cong) 2.77%提高到4.42%，使中國成為(wei) 世行在美國和日本之後的第三大股東(dong) 國，這一改革是在美國任命的世行行長佐利克的主導下完成的。IMF投票權改革進展緩慢，2011年3月生效的方案將中國的投票權僅(jin) 僅(jin) 升至3.55%，為(wei) 第六大成員國。但是在IMF中反對擴大中國代表權和投票權的並不是美國，而是幾個(ge) 擔心其影響力遭到稀釋的老牌歐洲強國，而美國亦曾試圖說服歐洲轉讓更多的投票權給中國等新興(xing) 經濟強國。

　　第三，在國際貿易體(ti) 製中，美國已經逐漸接受中國作為(wei) 核心談判國家之一。在2008年7月多哈回合的小型部長會(hui) 議談判中，中國首次被納入最新形成的七國集團（G7），參與(yu) WTO的最主要的談判。最近，美國貿易代表柯克也發表文章稱，中國是多邊貿易談判中最重要的國家。上述三方麵最要緊的是在國際金融領域中國話語權的擴大。人民幣的國際化，會(hui) 逐漸導致美元失去其目前獨霸天下的世界地位，隨之而來的必然是美元國際使用範圍的收縮和美國在“鑄幣稅”收益方麵的損失，美國通過印發更多貨幣以支付其對外債(zhai) 務的能力也將被大幅度削弱。以國際共識，中國的經濟規模在2020~2030年間將超過美國，而中國在IMF和世界銀行的份額也隨之遲早要超過美國或者與(yu) 美國持平，而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協定》，該組織的所在地為(wei) 其配額最大的會(hui) 員國境內(nei) ，這意味著IMF有一天可能搬到中國。

　　美國為(wei) 何不對中國圍追堵截？

　　問題是美國既然明知中國崛起對其話語權的威脅，為(wei) 什麽(me) 不全麵對中國進行圍追堵截？坊間甚囂塵上的種種陰謀論，如美國對中國發動貨幣戰要毀掉中國經濟等，其實既沒有根據也沒有明顯跡象。當然很明顯的原因是，美國要誘使中國做出更多讓步承擔更多國際責任，也是因為(wei) 中國的經濟實力到了美國不得不予以重視的程度。但這是否到了美國需要與(yu) 中國分享話語權的程度？要知道美國現下實力雖有所下降，但如果要露出凶相阻截人民幣的國際化還是有充分手段的。筆者以為(wei) ，美國對中國的接納是基於(yu) 其自身的以下幾個(ge) 互相聯係的原因：

　　第一，對美國的決(jue) 策者來說，美元作為(wei) 世界貨幣為(wei) 美國帶來的特權好處已經抵不上美國所願意承擔的責任。如英國《金融時報》今年2月份一篇評論所指出的，“當其他國家必須獲取你的貨幣進行貿易，必須儲(chu) 備你的貨幣以保護其本幣價(jia) 值時，你的證券就可以溢價(jia) 銷售，因此你能夠毫無痛苦地承受適當的貿易逆差與(yu) 預算赤字——但可不是像美國近年來這種數量龐大的逆差和赤字”。邁克爾？佩蒂斯教授今年4月發表在該報的一篇評論也稱，“盡管陰謀論盛行，但美元的儲(chu) 備貨幣地位讓美國不當得益的說法已經不確實。相反，它對美國和世界都已經構成一種負擔”。

　　美國為(wei) 全世界提供流動性，其他國家大肆囤積美元，美國必然出現相應的貿易赤字，從(cong) 而或者導致美國產(chan) 業(ye) 對外轉移，失業(ye) 率升高，或者美國債(zhai) 務的增加。美聯儲(chu) 選擇了增加債(zhai) 務這一途徑，使美國政府與(yu) 人民債(zhai) 台高築，形成對外巨大的貿易不平衡，實際上也影響了美國的就業(ye) 率和美國企業(ye) 的盈利能力。借貸消費、寅吃卯糧畢竟不能持久，這種經濟發展模式是一種惡性循環，正在嚴(yan) 重削弱美國的融資能力和生產(chan) 能力，並損害美元的信用。而一旦美元失去在全世界的信譽和可接受度，對美國經濟的打擊將是致命性的，比美元失去全球儲(chu) 備貨幣地位的破壞更為(wei) 嚴(yan) 重。

　　第二，鑒於(yu) 上述原因，美國已經下決(jue) 心振興(xing) 實體(ti) 經濟，即使要以犧牲美元的獨霸地位為(wei) 代價(jia) 。奧巴馬政府已經宣布要在5年內(nei) 實現美國出口翻番，在美國政府的經濟改善項目中，製造業(ye) 的複興(xing) 是其最重要部分，而美元繼續保持疲軟則是實現這一計劃的關(guan) 鍵，盡管美元長期走軟非常不利於(yu) 維持美元的霸權地位，但是對美國來說，恢複美國企業(ye) 的生產(chan) 能力和盈利能力，保障美國工人的就業(ye) ，是更重要的政策目標。

　　第三，美國外交政策本來就有“孤立主義(yi) ”的基因，美國從(cong) 立國以來，也並非是第一次主動從(cong) 全球事務中退縮。美國從(cong) 19世紀末期就成為(wei) 世界第一經濟大國，但依然長期主動避免參與(yu) 歐洲主導的“國際社會(hui) ”的事務，更遑論尋求世界霸權。第一次世界大戰美國中途參與(yu) ，威爾遜總統以一個(ge) 理想主義(yi) 者的巨大熱情希望能重塑國際秩序，但是為(wei) 美國國內(nei) 彌漫的孤立主義(yi) 情緒所打擊，美國國會(hui) 拒絕批準國聯協定，整個(ge) 國家在1920年代又奉行孤立主義(yi) ，直到在羅斯福的推動下加入第二次世界大戰，孤立主義(yi) 才被美國的全球戰略所取代。雖然在全球化的現在，重回孤立主義(yi) 不完全可能，但如果因為(wei) 國內(nei) 政治經濟的需要，美國在全球展現適當退縮，也並非不可能的事情。

　　值得注意的是，不能簡單地將美國朝野要求在貿易政策上對華強硬的現象視為(wei) 美國對中國的“遏製”。一方麵，美國基於(yu) 巨大的貿易赤字，希望減少對華貿易逆差並擴大在中國的市場份額是“國之常情”。另一方麵，美國自己也覺得是在“執行規則”，希望盡量將中國按照現有的遊戲規則納入美國當初主導建立的國際經濟秩序之中。

　　綜上這些原因，筆者認為(wei) ，由於(yu) 國內(nei) 政治經濟的原因，美國已經至少在國際經濟的政策製定領域進行戰略退縮，這為(wei) 中國等新興(xing) 經濟體(ti) 以和平方式擴大在現行國際經濟秩序中的話語權留下了珍貴的空間。當然，這個(ge) 過程注定也是不平坦的，美國的政策可能會(hui) 有反複，而中國有效話語權的擴大在很大程度上也有賴於(yu) 中國自身政治經濟的健康發展、相關(guan) 人才的儲(chu) 備、以及在國際經濟領域的“鬥爭(zheng) 藝術”。

（王江雨新加坡國立大學法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