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liang) 會(hui) 前，一家門戶網站邀我做一次訪談，主題是養(yang) 老。挺好的話題，但編輯傳(chuan) 來提綱，我差點笑出來，苦笑。

　　提綱設計的第一部分討論中國麵臨(lin) 的養(yang) 老困境，列在清單第一位的困境是中國人養(yang) 老觀念的陳舊：中國人認為(wei) ，有孩子，就不該住進養(yang) 老院。孩子也覺得，讓父母住養(yang) 老院就是不孝。

　　第二部分想討論，中國老人如何安度晚年。第一個(ge) 小條目是“夕陽紅與(yu) 夕陽痛”。文案說：中國老人背負著太多的思想包袱，一輩子為(wei) 兒(er) 女著想，晚年還要帶孫子，沒有自己的生活，沒有自我，中國人為(wei) 何痛失養(yang) 老的樂(le) 趣。這是一條黑暗的養(yang) 老模式。

　　接下來的小條目，則要嘉賓討論國外老人如何過晚年，編輯的提示列在括號中，列舉(ju) 了旅遊、玩樂(le) 、有自己的興(xing) 趣和生活、住老人公寓。

　　中國是黑暗的，西方是光明的。這樣一種思維定勢已經如此深刻地滲透在部分中國人、主要是中國讀書(shu) 人的心靈中，他們(men) 以此思考中國問題，以此探究解決(jue) 問題的方案。這就是文化自卑。

　　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主要心障就是文化自卑。

　　張之洞們(men) 的心靈是相當健全的。他們(men) 看到了西方的堅船利炮，並且毫不猶豫地學習(xi) 、引進，但他們(men) 對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之道、對中國文化充滿自信。因此，張之洞在大變革開啟的時刻高聲提出：“中學為(wei) 體(ti) ，西學為(wei) 用”。這不是守舊，也不是虛驕，其中透露出的是儒家士大夫的文化自信。張之洞相信，吾國源遠流長的仁義(yi) 之道，完全可以消化西方技術，以之充實中國之體(ti) ，不斷自新的中國不僅(jin) 可以度過眼前危機，更有光明前景。

　　但後麵一代新式知識分子，就沒有這種文化自信了。在新興(xing) 現代媒體(ti) 上，嚴(yan) 複、梁啟超這樣的青年人自然占據了重大發言權，他們(men) 發表了種種反思中國文化、要求徹底改變中國文化的看法，其底色都是對中國文化喪(sang) 失自信。

　　其實，這兩(liang) 位很快放棄了激進立場，轉而接受了張之洞的理念。但再下一代青年人根本不在乎上一輩人的心路曆程。在今天的現代思想史敘事中，嚴(yan) 複、梁啟超等人也仍然隻是因為(wei) 率先提出了文化激進主義(yi) 信條而被記錄的。青年們(men) 更進一步，提出全盤西化，全盤摧毀中國文化的口號，陳獨秀說：“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舊倫(lun) 理、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舊宗教。要擁護德先生，又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

　　青年要追求德先生、賽先生，令人敬仰。可略加分析即可看出，這些口號背後的信念，其實都是粗鄙的物質主義(yi) 強權崇拜，也即五四運動中，青年人受西方列強戲弄中國之刺激，而信之不疑的信念：“強權即真理（Mightisright）”。

　　回望一百年來激進反對中國文化的各色人等，其信念無非如此。首先，世界被等同於(yu) 西方，因為(wei) 西方強大了，而西方之外的世界，基本是不存在的。中國人為(wei) 什麽(me) 要這麽(me) 關(guan) 心、這麽(me) 投入地學習(xi) 西方？因為(wei) 西方強大了，西方打敗了中國，或者可以輕鬆打敗中國。既然如此，那西方一定有偉(wei) 大的地方，值得我們(men) 學習(xi) 。我們(men) 要學習(xi) ，就不能不清除自己文明中與(yu) 之相反、哪怕貌似相反的東(dong) 西。沿著這個(ge) 關(guan) 聯網向外推展，最終，我們(men) 必須全盤摧毀自己的文明，讓自己西方化。

　　不過，對於(yu) 西方究竟是如何強大的，知識分子說法不一。有人說，西方強大，完全是因為(wei) 西方從(cong) 雅典開始，就出現了科學。中國人必須用科學全盤改造中國文明，故胡適先生鄭重其事地提出過“科學的人生觀”。有人說，西方強大，隻是因為(wei) 西方人信仰基督教，那中國就必須用基督教全盤改造中國文明，隻要中國人全部皈依基督教，中國就有救了。可是又有人說，西方強大，主要是因為(wei) 民主，那就在中國建立民主製度。

　　科學、民主、信仰，辭藻均可謂華麗(li) ，然而其背後的哲學都是粗鄙的物質主義(yi) ，其背後的文明觀都是社會(hui) 達爾文主義(yi) ，其背後的世界觀都是強權崇拜。由此一路發展，就是文化大革命。中國式極權主義(yi) 的動因是文化自卑，其主要表現是毀滅中國文化及其所支持的風俗、經濟體(ti) 製、社會(hui) 結構。對中國文化進行大革命的根源，其實是深不見底的文化自卑。

　　按說，經曆了文革，知識分子應該有所反思。但沒有，知識分子仍沉浸在強權崇拜造成的文化自卑中。於(yu) 是乎，連養(yang) 老模式也可以分出先進落後、光明黑暗了。數千年來，中國老人度過自己晚年的方式，並仍被數億(yi) 中國人踐行的養(yang) 老方式，就這樣輕易地被打上了黑叉。我隻能感歎，追求進步的知識分子和他們(men) 操弄的輿論，真真傲慢而可怕。

　　文化自卑的邏輯，其實是不能成立的。

　　文化自卑者看待社會(hui) 現象的思維方式是整體(ti) 主義(yi) 的。張之洞提出“中體(ti) 西用”，嚴(yan) 複反問，這怎麽(me) 可能？牛有牛之體(ti) 、用，馬有馬之體(ti) 、用，怎麽(me) 可能有牛體(ti) 馬用？直到今天，還有人再三重複嚴(yan) 複的話。然而，這種貌似機智的說法恰恰表明，剛從(cong) 英國留學回來的年輕的嚴(yan) 複，對文化、社會(hui) 、文明等重大概念缺乏準確認知。他相信文明整體(ti) 論：文明是各要素之間具有嚴(yan) 密鏈條的整體(ti) ；其中任何一個(ge) 要素，離開了其它要素的支撐都不可能運作；一個(ge) 要素的改變，必帶動其它要素的變化，從(cong) 而讓整體(ti) 發生性質上的變化。

　　然而，一個(ge) 文明體(ti) 從(cong) 來不是如此緊致的整體(ti) ，其中有些要素較為(wei) 核心，其變化確會(hui) 產(chan) 生較大影響，但大量要素沒有那麽(me) 重要，甚至無關(guan) 緊要，其變化不會(hui) 造成整體(ti) 的變化。文明史上，牛體(ti) 馬用之事極多。最著名的例子是佛教在中國的發展。形成於(yu) 印度的佛教，本與(yu) 中國人的生命觀完全不同，但漢末傳(chuan) 入中國，幾百年間，被中國人普遍信奉。不過，信奉佛教的中國人又堅持自己原有的忠孝等價(jia) 值觀，從(cong) 而形成中國佛教，反而成為(wei) 世界佛教的主流。如此看來，張之洞的中體(ti) 西用，其實比嚴(yan) 複的整體(ti) 論更為(wei) 通達、高明。二十世紀的學術史也證明，信奉仁義(yi) 禮智信的中國人，完全能夠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化學獎，反而是不信這些價(jia) 值觀，一門心思要全盤外國化的大陸人，科學成就至今令人汗顏。

　　那麽(me) ，中國文明是否落後呢？

　　前兩(liang) 天，弘道書(shu) 院舉(ju) 辦活動，討論梁濤教授的新書(shu) 《儒家道統說新探》。提問環節，有位學生再三追問我，中國是不是落後了？我說：那要看你的時間視野是多長。如果你隻看過去的兩(liang) 百年，中國當然是落後的。可是，如果你看以前的四千年、一千年呢？你再想象一下未來的二十年、五十年或者五百年呢？文化自卑者是短視的，他們(men) 隻看到文明間短期的物質力量對比，並因為(wei) 別人強大而驚慌失措。

　　中國人現在需要的隻是正常的自信。當然，我不會(hui) 用中國強大了來論證這種自信。我更願意說，我們(men) 本來過得不錯。對自己的日常生活方式的自信，是文化自信的根本。文化說來高妙，最終必然落腳於(yu) 生活方式。二十世紀知識分子的最大問題就是，用一係列大詞，吞沒了生活。因此，他們(men) 通常都很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