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觸王世貞的書(shu) ，始於(yu) 20世紀90年代。那時《四庫全書(shu) 》和《續修四庫全書(shu) 》中王世貞的著作就有10多部，深感《四庫總目》所言“考自古文集之富，未有過於(yu) 世貞者”並非虛言。後來“禁毀”、“存目”、“未修”等大型四庫係列叢(cong) 書(shu) 出了，便以為(wei) 王世貞著作搜集殆盡了。待編纂《王世貞書(shu) 目類纂》，方知“四庫叢(cong) 書(shu) ”所收不過冰山一角，方知中國古代文獻是一知之尚少的無窮寶藏。待接手“《王世貞全集》整理與(yu) 研究”重大項目一年後，更發現一個(ge) 接一個(ge) 的黑洞、問題，進一步感受到祖宗留下的家業(ye) 太大了，炎黃子孫肩上的擔子何其之重，也感受到古籍整理麵臨(lin) 再現與(yu) 再生的諸多問題和挑戰。我想就此談兩(liang) 點粗淺想法。

　　原點、異點、元素

　　古籍整理中首先遇到的最大難題是回到原點問題。最害怕的是做夾生飯，即用現代人的知識結構、人生意識，讀古書(shu) 、詮釋古人，造成四不像。在孟子時代，“讀其書(shu) 、誦其詩”就可以知其人，就可以與(yu) 古人交朋友，而在今天，並不一定。我們(men) 的生活方式、知識結構、觀念意識更多是工業(ye) 文明、西方文明的東(dong) 西，與(yu) 古人古書(shu) 已有“天生隔膜”，難以回到古人的原生狀態，更不要說與(yu) 古人對話、談心、交朋友了。當然，不是說不行，而是需要時間。我們(men) 這個(ge) 時代是貨幣化生存時代，講速度、講數量、講指標，不允許你花時間在資料裏浸泡，所以回到原點就很難。古籍整理回到原點的內(nei) 容很多，譬如書(shu) 能否收集全，版本能否搞清楚，真偽(wei) 能否分辨，句讀有無破句，畫專(zhuan) 名線人名、地名、物名、星名、佛名、仙名是否搞錯，等等。僅(jin) 舉(ju) 一版本例子，單一部《弇州山人四部稿》，以前人們(men) 隻知有萬(wan) 曆四年的180卷本和萬(wan) 曆五年的174卷本。我們(men) 用了一年時間發現了最早的無序本、附刻《附遺家兄元美書(shu) 》本、音韻批注本、190卷《弇州集》本、6卷清抄本等新版本；而僅(jin) 成書(shu) 過程和版本演變就是一個(ge) 不小的問題，我們(men) 已發現23種王世貞著作的新版本，然而尚有許多未知的“新大陸”，離回到版本原點還很遠。又譬如辨偽(wei) 。王世貞著作的偽(wei) 書(shu) 甚多，我們(men) 雖然已澄清了數十種，然要將文人和書(shu) 商搞亂(luan) 的東(dong) 西剔除幹淨，談何容易！那麽(me) ，如何努力靠近原點呢？我們(men) 采用了搞大型“王世貞數據庫”的方法，將王世貞善本、異版書(shu) 、補編書(shu) 、選編書(shu) 、存疑書(shu) 一同放入數據庫內(nei) ，盡力還原王世貞著作的全貌。

　　所謂異點是指每個(ge) 文人都有自己絕活，都有他人所不可替代性，應給他們(men) 定位。譬如李贄與(yu) 王世貞是同時代的人，一個(ge) 以弄清生死大學問為(wei) 命，要做思想領袖；一個(ge) 以詩文為(wei) 命，要做太史公、文壇領袖，各有其亮點。有人說王世貞比不上李贄，那是就思想影響而言。若論文學，李贄那近乎歪詩卻入不了王世貞眼。異點是中國文化豐(feng) 富性的表現，而過去我們(men) 隻講形而上，隻講共性，隻講儒釋道，隻講經典，而遮蔽了數以萬(wan) 計的文人的異彩紛呈的豐(feng) 富性。文獻的整理就是要複現文人的異性和豐(feng) 富性。怎麽(me) 複現呢？就是在整理《全集》基礎上做體(ti) 現其異點的選集。王世貞的詩有好幾千首，魚目混珠。然確有珠，如擬古樂(le) 府寫(xie) 愛情的小詩，可與(yu) 唐絕句媲美，選集就可以凸顯其異彩靈光。

　　正因每部文集都有異點、亮點，所以古籍整理者，在再現原生態基礎上，也需將其亮點拎出來，並看到其在中國文化發展中的功能元素——中華文化元素。譬如李贄將佛教視為(wei) “人人皆有佛性”、“人人可以成佛”，故而在佛性麵前人人平等的觀念，發展為(wei) 一種包含一定程度自由平等意識的人生哲學。將“好貨”、“好色”視為(wei) 人的天性引入人性論，從(cong) 而在哲學層麵與(yu) 西方人本主義(yi) 更為(wei) 接近。說明中國文化也可以孳生出以需求為(wei) 本的人性觀和自由平等意識。而王世貞更看重人情，不僅(jin) 詩要寫(xie) “性靈”真情，而且後半生病魔纏身，戒酒戒肉戒女人，就是不能戒文筆債(zhai) 、人情債(zhai) 。而以家族血緣為(wei) 本的人情是中華文化的重要元素。在《全集》整理同時，召開王世貞國際學術研討會(hui) ，共同發掘其文獻中的真元素，這也是古籍整理所賦予我們(men) 的曆史使命。三者中，原點、異點是“再現”，元素發掘是“再生”。

　　長三角古文獻整理的設想

　　古籍整理存在點、線、麵三類，就其關(guan) 係而言，左東(dong) 嶺先生在“長三角古文獻整理暨《王世貞全集》整理與(yu) 研究會(hui) ”上講得很好。他說“點的文獻整理突破，往往可以帶動線和麵的增加”。好就好在他說得合乎實際。往往是你在搞個(ge) 人文集或家族文集的過程中，突然發現一連串東(dong) 西都需要搞，而且愈搞愈多，大有不能窮盡之慨。於(yu) 是便由點到線再到麵，引起連環反應。這是古籍整理中帶規律性的東(dong) 西。就以《王世貞全集》整理為(wei) 例，《全集》要按時間先後編排，你就要搞《王世貞著述編年》。搞了編年，就理出了王世貞生平的更詳細資料，遂有《王世貞年譜長編》。因涉足王世貞交遊的複雜殿堂，遂有《交遊考》。於(yu) 是又發現了王世貞與(yu) “後七子”、“廣五子”、“續五子”、“後五子”之間的關(guan) 係，與(yu) 嘉靖至萬(wan) 曆朝首輔間的關(guan) 係……於(yu) 是生出一連串題目。由點及麵，由小及大，覺得有做不完的事，不僅(jin) 自己做不完，兩(liang) 三代都做不完。這種課題拓展性連環式的自然生發，有一個(ge) 最大優(you) 勢，就是已刨出了一畝(mu) 三分地，有了較好的根基，在此基礎上層層拓展、疊加，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我想，國家社科規劃辦也可能會(hui) 更多支持這類拓展性、連環式課題的申報。

　　除了這一條外，我提出長三角古文獻整理的總體(ti) 思路的另一重要理由，就是文化的地域性以及地域的古今延續性。中國文化原本就帶有明顯的地域性色彩，這是毋庸贅言的，所以既講中華文化的統一性，又講地域性才合乎文化發展的曆史狀況。當今經濟發達地區的文化，如長三角、珠三角、環渤海等，都有其曆史文化的沉澱並體(ti) 現其獨特性，長三角經濟發展區（城市群）尤其如此。明清時期長三角就是進士狀元的聚集地，新文化生長地，經濟最發達的富饒地區。今天的長三角現象是明清以來長三角文化與(yu) 西方文明相結合的必然結果。研究長三角經濟文化現象，就要從(cong) 明清以來的文獻整理開始，尋找其發展的基礎、必然性，提煉出長三角文化的核心內(nei) 涵，促進長三角經濟、文化的長足發展，從(cong) 而帶動全國經濟文化的發展。這是文化強國的曆史使命。上海交通大學、複旦大學、南京大學、浙江大學等高校從(cong) 事文史研究者應當義(yi) 不容辭地成為(wei) 曆史使命的擔當者。應當開啟長三角古文獻整理的係統工程，有計劃、有步驟地發掘整理長三角的曆史文獻，並在此基礎上進行文化元素的整合和地域文化個(ge) 性的提煉。這是文化強國強省強市的第一工程。要完成這一重大工程，沒有高校的力量不行，單靠高校的力量也不行。最好的方法應是地方政府與(yu) 高校聯手，加強區域文化的研究與(yu) 建設，率先在全國打造新的文化研究和文化強國發展模式。以上所言由點到麵是“再現”，而尋找地域文化核心內(nei) 涵和當今現象生成之曆史必然性，則屬於(yu) “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