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真實”無法厘定散文的邊界
發稿時間:2014-04-01 00:00:00 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何平
3月17日,本版刊發了《散文的邊界之爭(zheng) 與(yu) 觀念之辨》一文,對近年來散文邊界的討論情況進行了集中梳理,作者古耜先生也明確了自己的看法。此文受到散文作家和散文創作研究者的普遍關(guan) 注,他們(men) 紛紛撰文,就這一話題發表高見。從(cong) 今日起,本版開辟“散文邊界討論係列筆談”欄目,集納各方觀點,以饗讀者。
在詩與(yu) 文、虛構與(yu) 非虛構、文學與(yu) 非文學之間跨界旅行成為(wei) 常態的當下,談論“散文的邊界”是不是有保守的嫌疑?從(cong) “五四”新文學開始,散文就標舉(ju) “個(ge) 人的,一切都是從(cong) 個(ge) 人的主觀發出來。所以它的特質又是不規則的、非正式的”(胡夢華)文類屬性。從(cong) 寬泛意義(yi) 上講,小說、詩和劇作都屬於(yu) 戴著鐐銬的寫(xie) 作,理論、批評和已有寫(xie) 作均為(wei) 後來的寫(xie) 作者框定了某種可操作的美學範疇。而散文則不同,散文的邊界沒有這種約定俗成的審美慣例。
散文文體(ti) 的這種開放性給散文寫(xie) 作者帶來了極大的自由度,但同時也帶來了命名和邊界厘定的困難。散文是“不規則的”,並不意味散文的寫(xie) 作是無序的,這反而揭示了散文文類秩序構建的必要和難度。因為(wei) ,如果一種文類漫無邊際地“取消邊界”,甚至“無邊界”,可能恰恰意味著這種文類的死亡。
詩歌和話劇的文類辨識相對容易,散文的邊界一定意義(yi) 上是可以置換成小說和散文的文類差異問題。從(cong) 這個(ge) 角度看,散文的邊界是客觀存在的。如果沒有散文和小說文類上的差異,那麽(me) 像《收獲》《人民文學》《鍾山》《十月》《花城》《作家》等綜合類文學刊物,也就不必勞神地在小說之外給散文單獨立個(ge) 欄目;而像《美文》這樣專(zhuan) 門的散文雜誌,也可以把手伸得更長,撈到更多的“美文”了。對於(yu) 一個(ge) 具體(ti) 的作家而言,他們(men) 當然也會(hui) 意識到小說和散文的邊界,像閻連科的《我與(yu) 父輩》、葛水平的《河水帶走兩(liang) 岸》、阿乙的《寡人》、孫惠芬的《生死十日談》等都是小說家自覺寫(xie) 就的“散文長篇”。極端地說,當下幾乎沒有一個(ge) 小說家不寫(xie) 叫“散文”的東(dong) 西。甚至可以說,好的小說家都有著不俗的散文功底。當這些小說家擱下“小說”去弄“散文”時,他們(men) 怎樣把小說和散文彼此之間的邊界“格”得清爽?
散文和小說的文類邊界,總是不斷被兩(liang) 邊的越境者突破和篡改,以至於(yu) 所謂的邊界常常弄得曖昧不清。散文的邊界之所以會(hui) 成為(wei) 一個(ge) 問題,很大程度上是因為(wei) 這些越境者和侵犯者的“挑釁”。
汪曾祺就說過:“我的一些小說不大像小說,或者根本就不是小說。有些隻是人物素描。我不善於(yu) 講故事。我也不大喜歡太像小說的小說,即故事性很強的小說。故事性太強了,我覺得就不大真實。我的初期的小說,隻是相當客觀地記錄對一些人的印象,對我所未見到的,不了解的,不去以意為(wei) 之,做過多的補充。後來稍稍展開一些,有較多的虛構,也有一點點情節。有人說我的小說跟散文很難區別,是的,我年輕時曾想打破小說、散文和詩的界限。”在小說家眼裏,散文或許比小說更自由,更可以率性為(wei) 之。小說家有意識地征用“散文”篡改“小說”,貪的就是散文的解放感。“小說的散文化”作為(wei) 現代文學的潛流和隱脈,當然因為(wei) “小說的不散文化”的滔滔大河在焉。一些作家之所以努力實踐“小說的散文化”,是因為(wei) 他們(men) 把“散文”看作是“反抗”小說形式嚴(yan) 整的武器。
“小說的散文化”,為(wei) 的是掙脫精神的桎梏和情節的牢籠。這也表明,小說和散文的邊界不是習(xi) 慣意義(yi) 上的“虛構”和“真實”的分野。如果以“是否真實”來厘定散文的邊界,如古耜先生在《散文的邊界之爭(zheng) 與(yu) 觀念之辨》一文中所說“主體(ti) 的真情實感和客體(ti) 的守真求實,仍然是多數人堅持的寫(xie) 作底線”,那麽(me) 在具體(ti) 創作實踐中無法找到“散文的邊界”。因為(wei) “主體(ti) 的真情實感”是一切真正文學的底線,不是散文獨有的底線;而“客體(ti) 的守真求實”既然也能寬容“寫(xie) 意”“存在”和“想象”的真實,顯然是承認散文越界至小說的“虛構”。進而,對散文邊界的厘定是不是可以從(cong) 糾纏於(yu) “觀念”之爭(zheng) 轉變為(wei) 具體(ti) 散文的“實踐”問題。
小說家同樣以他們(men) 的寫(xie) 作實踐著小說可以“非虛構”的範例。餘(yu) 華的《兄弟》《第七天》和閻連科的《炸裂誌》,宣稱關(guan) 注的是某些新聞事件,但這些小說的“非虛構”隻是“虛構”的由頭。陳丹燕的《成為(wei) 和平飯店》、喬(qiao) 葉的《拆樓記》《建樓記》更是直接以“非虛構小說”作為(wei) 文類標識。他們(men) 強調小說的“非虛構”,比如喬(qiao) 葉談到這兩(liang) 部作品“確實是我姐姐家那個(ge) 村子裏有這麽(me) 一回事,在確定要寫(xie) 作這個(ge) 題材之後,我就對事件進展進行密切跟蹤,一有風吹草動就回老家。創作這兩(liang) 部作品的動因,首先是因為(wei) 它就在那兒(er) ,不需要我去構思,事件本身的微妙性、複雜性和新聞事件式的熱點性,對我產(chan) 生的誘惑促使我到事件當中去看,去參與(yu) ”。同時,她又相信其文學意圖的實現必須借助“小說”這一文類才能兌(dui) 現,“我經過了很嚴(yan) 格的采訪,如實記述了這件事情,是小說化的‘非虛構’。”“我要寫(xie) 的這種東(dong) 西,需要小說的技法才能把我想要的這種效果表達出來”。同樣,陳丹燕也認為(wei) :“用小說而不是曆史的形式去寫(xie) 和平飯店,正是這個(ge) 故事本身的需要。這種結構,這種文體(ti) 是矛盾的,但我覺得不這樣去寫(xie) ,就無法容納它的豐(feng) 富性和多麵性。”
像李娟的《我的阿勒泰》《冬牧場》、塞壬的《下落不明的生活》、高暉的《康家村紀事》等,這些“散文”骨子裏都“化”入了“小說”。但散文向小說學習(xi) 還不止於(yu) 技術的征用。小說家寫(xie) 散文,有一部分原因的確是舍不得寫(xie) 小說剩下的“邊角料”,但許多小說家會(hui) 在適當的時候去經營一塊“整料”的散文。像賈平凹《一塊土地》那樣大開大合地做減法,像蘇瓷瓷《一望無際的憂傷(shang) 》在一個(ge) 點上蜿蜒盤旋,像閻連科《我與(yu) 父輩》以思想穿越化解事件,像王安憶《東(dong) 邊日出西邊雨》閃爍隱約晦暗幽深……莫言說:“想怎麽(me) 說就怎麽(me) 說,我是唯一的報信者,我說是黑的就是黑的,我說是白的就是白的。”當下散文少見這種小說實踐中開合自如的“主體(ti) 的真情實感”。因此,散文從(cong) 小說引進一些小說專(zhuan) 屬的技術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對於(yu) 散文這種“近日常生活”的文類,尤其要思考從(cong) 生活跨入文學“我”的創造性和想象性重構。
散文需要地理大發現、行業(ye) 揭秘、階層互窺、時代翻案等這些“非虛構”“原生態”的生活“真實”,但從(cong) 生活到文學不是簡單的複製和還原。在“我”的創造性和想象性重構上,小說已經走得很遠,散文還可以走得比現在更遠。直接地說吧,“想象力不足的缺陷”,在當下散文和小說中都存在,而散文尤甚。在“非虛構”“原生態”“生活流”等旗幟下,散文養(yang) 成了對某個(ge) “角落”“行當”“階層”“時代”生活實錄的過度依賴症。過於(yu) 依賴日常生活,不能穿越日常生活的寫(xie) 作是危險的。文學,當然包括散文,需要有重構日常生活的能力。
應該說,散文在重構日常生活上有著自己獨特的文類屬性,即便固守散文不能“虛構”的立場,散文依然可以對“實”進行想象性的重構和再造。隻是和小說不同,散文不僅(jin) 僅(jin) “我”是裸露的,而且呈現方式也可以是碎片化的、流動不居的。但需要警惕的是,由於(yu) “我”的強烈“在場”,散文對日常生活的重建容易發展成對生活的劫持。而如果文學對生活的劫持被合法化了,一個(ge) 直接的結果就是假文學之名,對生活的篡改、塗抹、僭越都是合法的——文學可以在不追問生活之真的前提下直接去玄想文學之美。更可怕的是許多非文學的看不見的手,將會(hui) 在文學與(yu) 生活的不正常關(guan) 係下奴役文學,比如主題先行的文學。
現代中國獲得自我解放的智識者,經由散文傳(chuan) 達他們(men) 所觸摸的世界,也把他們(men) 搖曳多姿的心靈世界放置散文中間,而散文的疆域在現代中國的拓展和收斂,也正好可以讓我們(men) 窺破時代的精神動向。散文從(cong) “五四”時代的汪洋恣肆,至上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文學生態的窒息拘束發展出“形散神聚”的審美教條,再到思想解放運動中“講真話”的現代散文精神回歸,以至於(yu) 上世紀90年代“大散文”的力倡,百年散文的文類史,其實是現代中國人的心靈史。但我們(men) 動輒追慕現代散文個(ge) 性張揚的好時光,其實忽視了一個(ge) 基本的問題,即從(cong) 魯迅、周作人、鬱達夫、徐誌摩、俞平伯、林語堂、梁實秋、沈從(cong) 文以降,不論階級,不論政治趣味,也不論是新文學,還是“鴛鴦蝴蝶派”,不論是“京”,還是“海”,散文似乎也隻是文人們(men) 的事。散文的自由隻是少數人、有限度的自由。所以,《天涯》雜誌一直推動進行“民間語文”的調查。這件事做好了,是不是可以讓散文的疆域遼闊一點?其實很多時候,寫(xie) 作者一直存在著先驗的等級觀念,以為(wei) 主題莊嚴(yan) 、沉潛靈魂的就該是散文的正宗。
如果要對散文命名,我傾(qing) 向認為(wei) 散文是一種可以全民參與(yu) 的,最大可能包容個(ge) 人“私想”的文類。
一個(ge) 時代正常的文學生態是金字塔式的結構,散文這種門檻較低的文類,更是有著龐大的金字塔底座。因此,散文生態應該是充分敞開的,文學的段位和境界高下應該有另外的尺子來丈量。維護散文生態民主的本性,不意味著放棄文學的基本理想和立場。應該看到,當下散文寫(xie) 作海量增長伴隨的是“有效寫(xie) 作”被淹沒。時尚寫(xie) 作、類型化寫(xie) 作的可複製性,進一步推動寫(xie) 作成為(wei) 一種無節製的“碼字”行為(wei) 。由此散文的寫(xie) 作開始分化,既可以進入消費性的製作,同樣也可以保持清醒、警惕的自律,創造並堅守散文動態的、彈性的美學規範而成為(wei) 漢語文學的個(ge) 性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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