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men) 所關(guan) 注的應該是生產(chan) 性的深層語言遊戲，創造出更富有魔力和超越性的漢語文本。

　　2005年，學者朱競曾主編文集《漢語的危機》，收錄了若幹知識分子發自內(nei) 心的反省文字。在這本產(chan) 生了較大影響的書(shu) 中，一個(ge) 久被忽略的現象被全方位地敞開：大多數中國人賴以安頓精神的漢語正在生病，已經在學術表述和日常應用中喪(sang) 失了它本有的優(you) 美和力量，保衛漢語已經是我們(men) 必須承擔的使命。

　　從(cong) 根本上說，朱競等人的話語表征了一種深刻的譜係意識。語言是思想的家，漢語知識分子注定要生活在曆史賜給我們(men) 的家中。離開了漢語，我們(men) 就會(hui) 淪落為(wei) 本土的異鄉(xiang) 人。從(cong) 根本上說，不是我們(men) 在說漢語，而是漢語在說我們(men) 。漢語的靈性就是我們(men) 的理性，漢語的殘缺就是我們(men) 的殘缺。某種語言和屬於(yu) 它的人擁有共同的命運。這是個(ge) 樸實的道理，但卻被遺忘多年。從(cong) 晚清時期起，語言工具論就開始蔓延，造就出大批漠視乃至仇恨傳(chuan) 統文化的個(ge) 體(ti) 。此後，語言的根基性和神聖性被漠視和嘲笑。它被貶為(wei) 隨時可以拋棄的工具，似乎與(yu) 錘子、斧頭、煙灰缸並無本質區別。在許多激進者眼中，漢語不過是諸多工具中落後的一種，已經無法承擔現代之思。它即使不被拋棄，也需要簡化。譬如，胡適就曾把語言稱為(wei) 工具：“這般人都得了一個(ge) 工具，一個(ge) 文學的工具，一個(ge) 語言的工具，將來都可能成為(wei) 國語文學的作家。”（《中國文藝複興(xing) 運動》）在他看來，文言文已經是不合用的工具，真正活的國語隻能是源於(yu) 民間的白話。這位學貫中西的飽學之士如此輕率地評價(jia) 自己的母語，無疑敞開了語言工具論之弊。吊詭的是，這類成問題的宣言卻贏得了廣泛的響應：從(cong) 推行簡化字到破四舊，漢語屢次遭受重創。在對現代漢語的檢討中，古代漢語時常被國人判決(jue) 為(wei) 有罪責的語言，似乎現代漢語的新生隻能始於(yu) 向古代漢語的徹底訣別。這種立場延續到21世紀初。2001年，當時頗有影響的青年學者摩羅發表了《請文言文退出基礎教育》（《粵海風》2001年第5期）。這篇文章直接探討的雖然是中學語文教學問題，但其首要任務卻是為(wei) 古代漢語出具在他看來延宕已久的死亡證明，完成對古代漢語的送葬儀(yi) 式。在文章中，作者多次宣稱古代漢語是“一種業(ye) 已死亡的語言”，應該屬於(yu) 墓地和展覽館，而不應被強行拖入現代人的生活中，讓已死的語言和語法戕害現代中國人的精神。受此影響，對漢語的持續漠視最終結出了“惡之花”：許多漢語知識分子淪落為(wei) 不諳漢語的無根者；國民的漢語詞匯量急劇減少；大學校長讀錯字；研究生隻能寫(xie) 出扭曲、破碎、殘缺、豪無美感的句子。正是在這種背景中，呼籲保衛漢語的聲音才開始升起。它有些蒼涼，透露出些許無奈意味，但卻道出了部分真相。

　　可喜的是，隨著經濟的持續增長，漢語的命運出現了轉機。部分知識分子開始率先重估傳(chuan) 統，國學熱再度興(xing) 起，部分電視台也推出了旨在複興(xing) 漢語的節目。與(yu) 莫言等漢語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一樣，這是個(ge) 可喜的征兆，預示著漢語複興(xing) 運動已經再次開始。現在，是否複興(xing) 漢語已經不是一個(ge) 問題，問題是如何複興(xing) ：作為(wei) 漢語的傳(chuan) 人，我們(men) 應該怎樣建設自己精神的居所？

　　事實上，答案已經顯現出來：推動漢語複興(xing) 的我們(men) 要不斷回到它的源頭，但這並不意味著回到過去——過去已經永遠過去，活在當下的人們(men) 隻能走向未來。在這方麵，西方的文藝複興(xing) 可以提供重要的參照。我們(men) 知道，西方文化的文藝複興(xing) 由兩(liang) 種看似相互衝(chong) 突的立場所推動：一方麵，複活希臘和古羅馬的古典文化成為(wei) 持久的風氣，另一方麵，對於(yu) 古代權威的批評日益成為(wei) 文學乃至文化的主題。這兩(liang) 種立場實際上並不矛盾：從(cong) 最嚴(yan) 格的意義(yi) 上講，古代文化是不可能複活的，“我”在試圖複活古代文化時所造就的是一種新的文化，而“我”作為(wei) 複興(xing) 行動的主體(ti) 完全有理由批判性地對待古代文化，所以，複活古代文化本身並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將古代複活為(wei) 當下文化創造的資源。對此，《意大利文藝複興(xing) 時期的文化》一書(shu) 的作者布克哈特總結得非常清晰：“文藝複興(xing) 不僅(jin) 是片段的模仿或零碎的搜集，而是一個(ge) 新生……”與(yu) 西方文化的文藝複興(xing) 一樣，漢語文藝複興(xing) 也必須超越對聖賢之學的單純繼承，以批判、選擇、整合的態度對待傳(chuan) 統文化，完成漢語文化從(cong) 前現代形態到現代形態的轉型。在這個(ge) 過程中，漢語的字、詞、文本都必須經曆必要的革命，以消解積澱於(yu) 其中的主奴關(guan) 係、等級意識、家族本位觀念，使它原本具有的眾(zhong) 生平等（如道家的某些思想向度）、萬(wan) 物和諧共處、尊重自然的觀念發揚光大，最終造就出一種立足於(yu) 個(ge) 體(ti) 良知而又泛愛眾(zhong) 生的全新漢語文化。在複活古代漢語時，後者所承載的等級觀念、道德中心主義(yi) 、欠分化的致思狀態都應該退回到資料和背景的位置上，我們(men) 所關(guan) 注的應該是生產(chan) 性的深層語言遊戲，創造出更富有魔力和超越性的漢語文本。中學語文課本和公民啟蒙讀物要選擇能體(ti) 現古人“讚天地之化育”的生態意識和“不可奪誌”之高邁、獨立、坦蕩精神的古代漢語篇章。總而言之，漢語複興(xing) 應該屬於(yu) 中華民族自我超越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