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ge) 由人情和麵子構成的關(guan) 係本位的文化中建設民主、法治，決(jue) 不能僅(jin) 從(cong) 這些製度自身的邏輯出發，而需要充分考慮和尊重中國文化習(xi) 性的製約。否則，有可能適得其反，事與(yu) 願違

　　從(cong) 上世紀90年代開始，以新儒家為(wei) 主體(ti) 的文化保守主義(yi) 思潮在中國大陸開始複燃，如今已蔚為(wei) 大觀：大批媒體(ti) 和社會(hui) 組織紛紛辦起了國學講堂，國學開始走進了千家萬(wan) 戶。出現了許多少兒(er) 讀經班、弘揚國學性質的民辦書(shu) 院或團體(ti) ，成立了大量國學培訓部門和機構，以及許多設於(yu) 大學內(nei) 的國學院或儒學研究中心等。可以說，這一輪國學熱顯示了強大的社會(hui) 後勁。這與(yu) 中國政府對傳(chuan) 統文化的肯定和支持分不開，也與(yu) 今天中國人重新尋求國家認同的民族主義(yi) 心理有關(guan) 。

　　儒學與(yu) 現代性的關(guan) 係是核心問題

　　一百年來，新儒家關(guan) 注的核心問題就是儒學與(yu) 現代化的關(guan) 係。五四學人曾激烈批判儒學，認為(wei) “綱常禮教”倡導等級尊卑和絕對服從(cong) ，束縛了人性，阻礙了社會(hui) 進步，導致中國遲遲不能實現現代化。然而儒家傳(chuan) 統中雖有落後的糟粕，也有優(you) 秀的精華。比如儒家的忠孝思想、家國一體(ti) 思想等曾成為(wei) 日本、韓國等國現代化的重要資源。也有學者指出，古人所講的等級尊卑，隻是身份差異和分工之別；“三綱”的倡導者都同時主張諫爭(zheng) ，反對絕對服從(cong) ，它所代表的隻是一種從(cong) 大局出發的、盡自己位分所要求的責任而已。美國哥倫(lun) 比亞(ya) 大學教授狄百瑞（Wm.deBary）指出，儒學中並不缺乏尊重人格平等和個(ge) 體(ti) 權利的資源，儒家傳(chuan) 統中洋溢著自由主義(yi) 精神，隻是形態與(yu) 西方有異而已。

　　跟現代化有關(guan) 的另一個(ge) 問題是儒學與(yu) 民主的關(guan) 係。五四學者認為(wei) ，儒學維護大一統的專(zhuan) 製統治，與(yu) 民主水火不容。但是早在上世紀50年代，以牟宗三、唐君毅、張君勱、徐複觀等人為(wei) 代表的現代新儒家學者就指出，儒學中存在民主思想的萌芽。比如儒家經典中一直主張“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為(wei) 邦本”等。許多學者認為(wei) ，儒家的基本傾(qing) 向是民本主義(yi) ，“民本”不等於(yu) “民主”，但從(cong) 民本可導向民主；從(cong) 民本轉化出民主，需要一番功夫。夏威夷大學安樂(le) 哲（RogerAmes）教授指出，北美的民主實踐表明從(cong) 儒家傳(chuan) 統可以發展出一種基於(yu) 社群主義(yi) 的民主模式；民主除了西方模式外，還可能有東(dong) 亞(ya) 模式或中國模式。

　　還有一個(ge) 相關(guan) 的問題是儒學與(yu) 宗教的關(guan) 係。很多學者曾認為(wei) 儒學不同於(yu) 宗教，本質上是高度人文化的學說。孔子說過“未知生、焉知死”，“敬鬼神而遠之”。但也有不少學者指出，儒家傳(chuan) 統一向支持對“天地君親(qin) 師”的祭拜，並有一整套嚴(yan) 密的禮儀(yi) 規範，這不能說不是儒家傳(chuan) 統中的宗教維度。另外，就宗教所指生命的終極關(guan) 懷而言，儒學中“天人合一”、從(cong) 天道到人道的傳(chuan) 統一向發達。

　　儒教說、儒憲說成為(wei) 2013熱點，但並不能解決(jue) 問題

　　近年來的國學特別是儒學研究中，還出現了如下幾個(ge) 熱點：

　　一是儒教說。蔣慶等人繼承康有為(wei) 的儒教說，主張重新將儒學立為(wei) 中國的國教，形成新的“政教合一”政體(ti) ，遭到很多學者強烈批評。陳明等人主張將儒家立為(wei) 可自由選擇的“公民宗教”，與(yu) 基督教、伊斯蘭(lan) 教、道教和佛教等相互競爭(zheng) ，由此彰顯出儒家傳(chuan) 統在現代中國的優(you) 勢。

　　二是儒憲說。這一派學者基本上稟承康有為(wei) 、張君勱以來的傳(chuan) 統，主張建立一個(ge) 由儒家主導的憲政國家。蔣慶曾提出一個(ge) 由通儒院（由儒生構成）、庶民院（由民選代表構成）、國體(ti) 院（由社會(hui) 賢達構成）三者為(wei) 基礎的“議會(hui) 三院製”架構。

　　不過，這些觀點隻代表目前儒學界炒得比較熱的聲音，如認為(wei) 它們(men) 代表儒學研究的主流就大錯特錯了。

　　從(cong) 長時段的曆史眼光看，現代儒學的最大困境始終是儒家價(jia) 值體(ti) 係與(yu) 現代性需要的緊張，尤其是與(yu) 民主、法治、人權、自由等價(jia) 值觀之間的張力。這個(ge) 問題在牟宗三那兒(er) 表述為(wei) 儒家內(nei) 聖與(yu) 民主、科學等外王的關(guan) 係問題。如何求取解決(jue) 之道，一百多年來耗盡了不知多少人的心血；恰恰在這個(ge) 問題上，儒教說、儒憲說沒有任何突破。“儒憲說”將儒家理想中的政體(ti) 稱為(wei) 憲政政體(ti) ，恐有削足適履之嫌。蔣慶的議會(hui) 三院製，乃是一種烏(wu) 托邦式的個(ge) 人建構，沒有可操作性。至於(yu) “儒教說”，可以說過分注重形式，而忽視實質。今日中國需要重建價(jia) 值，但這套價(jia) 值為(wei) 什麽(me) 就是儒家的，才是今日任何一個(ge) 信奉儒學的人最應該用心思之、奮力為(wei) 之，也是最能體(ti) 現當代儒學有無創造力和生命力的地方。然而，恰恰在這些地方，目前的儒教派和儒憲派皆未能展示儒學的生命力和他們(men) 的創造力。

　　總而言之，儒憲說也罷、儒教說也罷，隻是換個(ge) 詞匯來討論中國文化的出路或核心價(jia) 值問題，但對於(yu) 儒家價(jia) 值與(yu) 現代性（民主、憲政、法治等）的關(guan) 係，沒有提供任何新思路，沒有解決(jue) 任何老問題。

　　民主法治建設要充分考慮和尊重中國的文化習(xi) 性

　　要解決(jue) 儒家傳(chuan) 統與(yu) 現代性的關(guan) 係問題，就要弄清中國文化連續性的根源在哪裏。文化心理學的研究告訴我們(men) ，中國文化從(cong) 根本上是一種關(guan) 係本位的文化，人情和麵子是其中最重要的整合機製；這與(yu) 西方文化是以個(ge) 人為(wei) 本位，以外在超越和普遍法則為(wei) 最重要的整合機製形成對比。正是文化習(xi) 性的差異，導致個(ge) 人自由沒有成為(wei) 中國文化的核心價(jia) 值，因為(wei) 個(ge) 人自由不是中國人人生安全感的源泉。正是關(guan) 係本位的作用，導致人與(yu) 人相互攀比，社會(hui) 風氣成為(wei) 比任何製度都更強大的社會(hui) 力量。中國人崇尚人情是和蔑視製度聯係在一起的，中國文化中的製度因人事而立，也因人事而廢。所以，一方麵，中國文化中的製度走的是“禮大於(yu) 法”的道路，因為(wei) 禮是因人情而立的；另一方麵，要想在中國人的社會(hui) 立製度，必須從(cong) 任賢能做起，靠賢能的示範來引領社會(hui) 風氣；再一方麵，要想建立牢固的社會(hui) 自治體(ti) 係，必須從(cong) 理順人倫(lun) 關(guan) 係做起，因為(wei) 人倫(lun) 關(guan) 係是一切社會(hui) 道德最重要的基石。

　　從(cong) 文化習(xi) 性的角度講，可以發現：其一，民主政治在中國文化中麵臨(lin) 著如何克服黨(dang) 爭(zheng) 和大眾(zhong) 運動所帶來的負麵影響的問題，因為(wei) 關(guan) 係本位的進一步發展就是幫派主義(yi) 和地方主義(yi) ；其二，法治在中國文化中麵臨(lin) 著如何避免被人情所衝(chong) 破、從(cong) 而在中國人心靈中真正確立起神聖感的問題；其三，人權在中國文化中麵臨(lin) 著誰能幫人民捍衛的問題，個(ge) 人自由在中國文化中麵臨(lin) 著如何不恣意失控的問題。因為(wei) 中國文化中的人權問題，嚴(yan) 格說來往往是由強者欺壓弱者所造成，而強者的背後存在的往往是一個(ge) 關(guan) 係集團；而中國文化中的自由容易演變成永遠達不成共識的散漫。總之，在一個(ge) 由人情和麵子構成的關(guan) 係本位的文化中建設民主、法治，決(jue) 不能僅(jin) 從(cong) 這些製度自身的邏輯出發，而需要充分考慮和尊重中國文化習(xi) 性的製約。否則，有可能適得其反，事與(yu) 願違。

　　同人類曆史上許多偉(wei) 大的文化傳(chuan) 統一樣，儒學隻有在不斷地回答時代新問題、迎接現實新挑戰的過程中才能複興(xing) 。我們(men) 必須從(cong) 中國傳(chuan) 統文化的精神傳(chuan) 統出發，從(cong) 文化習(xi) 性的角度分析今天這個(ge) 時代一係列根本性問題的症結，從(cong) 而說明未來中國現代性的方向，以及未來中華文明重建之路。隻有當儒學能回答我們(men) 時代的一係列重大課題，給中華民族指明一條通向進步的康莊大道，讓中華兒(er) 女重新找回安身立命之本，為(wei) 中華文明開辟波瀾壯闊的事業(ye) 前程，它的複興(xing) 才不會(hui) 是一句空話。■

　　（作者為(wei)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曆史係暨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