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文化傳統影響權利意識的形成
發稿時間:2014-01-24 00:00:00 來源:騰訊書(shu) 院 作者:楊奎鬆
我們(men) 明明已經經過了一次革命,我們(men) 曾經準備邁向一個(ge) 遠遠超出資本主義(yi) 世界,更高人類理想的社會(hui) ,結果為(wei) 什麽(me) 要重複走《悲慘世界》那樣的道路?
不久前,清華大學主樓,金雁,雷頤,楊念群,周濂,許知遠出席廣西師大社理想國與(yu) 騰訊書(shu) 院舉(ju) 辦的,楊奎鬆《忍不住的“關(guan) 懷”:1949年前後的書(shu) 生與(yu) 政治》新書(shu) 沙龍,對談“中國知識分子的特點及其現代命運”,以下為(wei) 騰訊文化整理的文字實錄。
落後國家拿摧殘人權當作英雄主義(yi)
楊奎鬆:昨天一個(ge) 記者問,大家把曆史當成一種故事和知識,但是研究曆史幹什麽(me) ?我研究曆史的初衷是想去了解曆史當中發生了這麽(me) 多事情,無論是喜劇或悲劇,背後原因是什麽(me) 。在《忍不住的“關(guan) 懷”:1949年前後的書(shu) 生與(yu) 政治》整個(ge) 研究過程當中,我不是在研究知識分子,我是在研究人,我其實是透過張東(dong) 蓀、王芸生、潘光旦這三個(ge) 有代表性的人物,整個(ge) 人生經曆,特別是在新中國成立前後的經曆,以及他的思想出於(yu) 什麽(me) 原因發生了變化,透過這些故事,我希望更多的展現那個(ge) 時代,他們(men) 身邊的知識分子、青年學生是怎麽(me) 對待這些事情,怎麽(me) 對待過去被他們(men) 看作榜樣的人物。這不光是在中國,我們(men) 不能說中國知識分子的問題最悲慘,俄國和很多國家知識分子也麵臨(lin) 過這樣的命運。我想寫(xie) 的是人,更想寫(xie) 的是處在這樣一個(ge) 社會(hui) 過程中,人性是怎麽(me) 表現的。
這裏麵涉及到一個(ge) 曆史評價(jia) 的問題,所有的人在每一個(ge) 不同曆史環境、潮流場合當中都不可避免的會(hui) 被自身的人性支配,人性中有好的一麵也有不好的一麵,每個(ge) 人都會(hui) 表現出自己各種各樣的特色問題,在於(yu) 我們(men) 這個(ge) 社會(hui) ,整個(ge) 製度怎麽(me) 去正確引導。我們(men) 現在麵臨(lin) 最大的問題是,拿什麽(me) 來做衡量一段社會(hui) 曆史和人類進步的標準,這個(ge) 問題非常令人困惑,特別是對於(yu) 落後國家來說。我之所以要特別強調這個(ge) 問題,就是因為(wei) 所有的悲劇性的問題尤其是帶有群眾(zhong) 運動型的問題,大部分發生在60年代,那麽(me) 從(cong) 側(ce) 麵反映出一個(ge) 情況,就是很多難以接受的現象,特別是大規模傷(shang) 害人權、摧殘生命權的現象,更多的是發生在落後時代。在中世紀的歐洲,包括在18世紀,19世紀,甚至20世紀一些歐美地方也在發生類似的悲劇,假如曆史是在逐漸緩慢的向前走,社會(hui) 對人權的重視是在進步當中,我們(men) 今天發現在各種曆史書(shu) 和曆史電影當中,都能看到在舊時代,野蠻時代,或者說英雄時代,經常會(hui) 出現拿人命不當人命的現象。
換句話說我們(men) 看好萊塢片子,非常崇拜英雄人物,他們(men) 可以大規模殺戮,因為(wei) 他們(men) 代表正義(yi) ,所以他們(men) 不受譴責。我們(men) 人類至少進步到了這樣一個(ge) 水平,在全世界存在一些規則,規定不能夠隨意剝奪他人的生命。換句話說,從(cong) 最早的有關(guan) 戰爭(zheng) 的各種各樣限製條款,一直到上個(ge) 世紀設立的條款,很大程度表現在對人的生命權利的尊重,這種對權利的尊重很大程度上跟社會(hui) 、經濟、文化方方麵麵的發展進步是聯係在一起的。
我為(wei) 什麽(me) 說落後國家非常容易出現群眾(zhong) 性傷(shang) 害,很大原因就在於(yu) 落後本身。作為(wei) 曆史研究學者,我對很多事情是悲觀的,我不認為(wei) 我們(men) 能夠馬上改變很多現狀,我也不主張我們(men) 要通過於(yu) 激進的方式改變現狀,因為(wei) 曆史經驗教訓告訴我們(men) ,前麵很多試圖改變整個(ge) 社會(hui) 的激進方式,所帶來更多是負麵作用。
中國小人物比《悲慘世界》更悲慘
前段時間我看了美國好萊塢電影《悲慘世界》,我曾在文革時期看過小說,當時對我沒有太多感情觸動,但是沒想到在上個(ge) 月看這部電影時我掉眼淚了,非常觸動。為(wei) 什麽(me) ?一個(ge) 重要原因是,我突然意識到《悲慘世界》裏所呈現出的悲慘,活生生的表現在這個(ge) 社會(hui) 當中。
我曾經在監獄生活,有一個(ge) 犯人跟冉·阿讓的情況非常相似。我跟那個(ge) 犯人住了四個(ge) 月的時間,他為(wei) 什麽(me) 走上犯罪道路,開始是一個(ge) 小偷,後來變成反革命,最後我非常驚奇發現他被槍斃了,街頭廣告裏他的名字被打了一個(ge) ×。而他過去的曆史其實是,就是因為(wei) 父母管教嚴(yan) ,他晚上跑出去,被父母抓住送進少管所,從(cong) 少管所出來就被打上了一個(ge) 記號,然後在社會(hui) 上沒有任何一個(ge) 出人頭地的機會(hui) 了,於(yu) 是滑向盜竊,問題在後來他被定義(yi) 為(wei) 壞分子,被從(cong) 城裏趕到農(nong) 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ong) 的管製,做最苦的活,睡最少的覺。最終結果是,他偷聽敵台的廣播,寫(xie) 了一封信,他認為(wei) 這樣可以拿到錢給自己封一個(ge) 支隊的參謀長,卻不知道所有這些信都統統進了公安局,緊接著他就被抓。他沒有正常生活的一天,在當時的製度下,一步步走上現行反革命的道路,但是他沒有做過真正反革命的事情,他認為(wei) 自己不會(hui) 被槍斃。我出獄的時候,發現他竟然被槍斃了,我真的非常惋惜,因為(wei) 我知道他本身是一個(ge) 好人,是環境導致他最後走上那樣的路。在我沒有經曆這些之前,悲慘世界的故事對我不會(hui) 產(chan) 生觸動。
冉·阿讓的故事讓我觸動非常深,為(wei) 什麽(me) 有一個(ge) 主教感化冉·阿讓成為(wei) 善人?而我們(men) 的犯人,沒有人啟發他良性的東(dong) 西,給他一個(ge) 發展空間,引導他走上正確的路。一旦這個(ge) 社會(hui) 形成某種價(jia) 值觀以後,沒有人能夠去抗拒這個(ge) 價(jia) 值觀,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如果你是壞人永遠就別想翻身。我們(men) 知道,其實今天的西方和過去已經完全不同,現在西方強調人性的重要性,包括對死刑的看法都和我們(men) 非常不同,它根本意義(yi) 就在於(yu) 要尊重每一個(ge) 人的尊嚴(yan) ,千方百計給每一個(ge) 人提供自信。人本質上不見得都是壞的,但是我們(men) 用一種敵我觀念,階級鬥爭(zheng) 的觀念,整個(ge) 社會(hui) 會(hui) 出現一個(ge) 分類,好壞會(hui) 變成經緯分明的分水點,你要麽(me) 選擇這邊,要麽(me) 那邊,我書(shu) 中所寫(xie) 的潘光旦兩(liang) 個(ge) 知識分子的故事反映出了嚴(yan) 峻的社會(hui) 特點。
跨越資本主義(yi) ,卻跨越不了原始積累?
《悲慘世界》中另一個(ge) 讓我非常感觸的東(dong) 西是,它講的是19世紀初資本主義(yi) 早期剛剛開始發展的故事,那時候歐洲是商業(ye) 資本主義(yi) 的階段,是馬克思所批判的物欲橫流的社會(hui) ,電影中可以看到從(cong) 工人到市民,大家追求的都是利益。我們(men) 今天看當年西方文學家寫(xie) 的小說,能注意到一點,馬克思主義(yi) 為(wei) 什麽(me) 能夠在上個(ge) 世紀形成這麽(me) 大影響力,就是因為(wei) 當時思想太腐朽了。《悲慘世界》裏麵的貧富差距太大了,那樣的社會(hui) 想進行改造,必須通過革命改造,沒有其他方法可以實現,所以在法國那樣的文化背景下革命是很難避免的。
我們(men) 很容易會(hui) 聯想到,其實當今社會(hui) 當中也有很多不公平的現象,貧富差距的現象,包括無法改變的汙染問題,其實都是貪欲造成的。這種貪欲為(wei) 什麽(me) 會(hui) 發生?我們(men) 可以說,在中國的20世紀上半期已經經曆了一段所謂的資本主義(yi) 原始積累的階段,那是相當殘酷的階段,如果讀過《包身工》,你就會(hui) 知道那個(ge) 年代上海工廠裏的工人和整個(ge) 上海街頭的情況,其實跟恩格斯在1844年所寫(xie) 的揭露英國工人狀況的小說是一樣的。可是我們(men) 原始積累的階段並沒有一次完成,如果不算上1949年以後50年代集體(ti) 化和國家國有化的過程的話,改革開放以後一直到今天我們(men) 還在走基本原始積累的過程。社會(hui) 道德淪喪(sang) 的現象,信仰喪(sang) 失的現象,以及各種犯罪的現象,對人的權利、生命、財產(chan) 隨意剝奪的現象,跟《悲慘世界》反映的時代非常相似。
可是我們(men) 明明已經經過了一次革命,我們(men) 曾經準備邁向一個(ge) 遠遠超出資本主義(yi) 世界,更高人類理想的社會(hui) ,結果為(wei) 什麽(me) 要重複走《悲慘世界》那樣的道路?到今天為(wei) 止,我隻能概括為(wei) 曆史發展的這種漸進性和人的主觀推動之間所形成的反差,即是說我們(men) 想按照主觀意誌去改造這個(ge) 社會(hui) ,另外創造一個(ge) 新社會(hui) ,其實都是做不到的,那一定會(hui) 帶來大量負麵的現象。如果你不尊重過去舊的文化和發展基礎,那麽(me) 回過頭來,就可能給我們(men) 自身帶來各種各樣的傷(shang) 害。
知識分子因思想跟不上黨(dang) 的步伐,深刻自責
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看,我書(shu) 中所反映的時段,那是一個(ge) 革命動蕩變化改造的時代,所有人想的隻有一個(ge) 問題,就是國家怎麽(me) 樣,民族怎麽(me) 樣。知識分子無論他受過多少舊式的教育,新式的教育,都認同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比國民黨(dang) 好的多,它給中國帶來了希望。我的書(shu) 裏反映的三個(ge) 人其實在政治上都是絕對認同共產(chan) 黨(dang) 的方法,但是我們(men) 還要注意到他們(men) 的思想轉變其實是非常困難的過程,就像我們(men) 今天無論用什麽(me) 樣的教育方法,要想完全改造一個(ge) 人的思想,其實非常困難。潘光旦等知識分子,都是年過四五十甚至六旬的人,怎麽(me) 可以輕易改造自己的思想,他們(men) 的改造跟不上政治決(jue) 策,還是要千方百計的跟上這個(ge) 步伐,並因為(wei) 自己跟不上步伐而內(nei) 心痛苦,他們(men) 相信一切應該服從(cong) 於(yu) 國家和民族的發展進步,共產(chan) 黨(dang) 給中華民族帶來了美好的願景,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共產(chan) 黨(dang) 是對的。
知識分子們(men) 用這種方法來批判自己,盡管困難他們(men) 還努力去改造自己,但是事實結果我們(men) 非常清楚,任何一種方法,任何一條道路,都有局限性,何況我們(men) 早期的道路本身就發生問題。在這樣的背景下,要求所有知識分子必須要改造適應這樣一種政治道路,政治方向,最終的結果就用運動的方式。如果潘光旦他們(men) 活到現在他們(men) 會(hui) 對當年的改革怎麽(me) 看,這是一個(ge) 難以回答的問題。
我相信今天的人,在看到所有這些,哪怕看到悲劇性曆史的時候,都應該保一分同情理解的心情,因為(wei) 在那個(ge) 時候那個(ge) 時代都不可能真正的發現和了解未來會(hui) 怎麽(me) 樣。所以我強調的一個(ge) 觀點就是曆史有非常大的局限性。
我希望所有今天在座的,包括所有能夠讀到今天曆史的年輕人能夠多一分反省,能夠通過過去人的故事提醒自己,當那樣時代到來,告訴你說集體(ti) 最重要,一切要服從(cong) 的時候,你要不要去傷(shang) 害別人?我寫(xie) 這本書(shu) 感覺最痛苦的一點,就是那些在有意無意的自覺不自覺的傷(shang) 害他人尊嚴(yan) 和權益的人,他們(men) 也許不是刻意的,也許沒有感覺到自己良心的問題,但是問題在於(yu) 他們(men) 客觀上確實主張了這樣的一種傷(shang) 害。所以,今天我在這裏想說的就是這一點,我希望今天來講座的同學,都能夠提醒自己不做傷(shang) 害別人的事情,我們(men) 應該重人性,講人道,護衛我們(men) 的人權。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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