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學唯哈佛劍橋馬首是瞻誤盡蒼生
發稿時間:2012-05-16 00:00:00 來源:中國青年報 作者:陳平原
辦大學,借鑒國外容易,堅守自家特點反而更難。去年春天,清華大學轟轟烈烈地慶祝百年華誕,我未能免俗,應邀撰寫(xie) 了一則小文,不過,唱的基本上是反調。此文大意是:“走向國際”,並不一定就是“邁向一流”。二者之間,確實有某種聯係,但絕非同步,有時甚至是風馬牛不相及。改革開放三十多年,若講獨立性與(yu) 自信心,中國學界不但沒有進步,還在倒退。
我們(men) 是否過於(yu) 委曲求全,乃至喪(sang) 失了自家立場與(yu) 根基?
依我淺見,大學的一大特點,在於(yu) 需要“接地氣”,無法像工廠那樣,引進整套設備;即便順利引進,組裝起來後,也很容易隔三差五出毛病。有感於(yu) 此,對眼下鋪天蓋地、不容置疑的“國際化”論述,我頗為(wei) 擔憂。比如,以下幾個(ge) 口號,在我看來屬於(yu) 認識上的“誤區”,有澄清的必要。
第一個(ge) 誤區:辦大學就是要“與(yu) 國際接軌”。可國外著名的大學並非隻有一個(ge) 模式,那麽(me) 到底要用哪個(ge) “軌”,怎麽(me) “接”?認真學習(xi) 當然可以,也很應該;但“接軌說”誤盡蒼生。某大學校長主持漢學家大會(hui) ,說“我們(men) 也要辦一流的漢學係”。初聽此言,啼笑皆非--本國語言文學研究和外國語言文學研究,豈能同日而語!不過,這位校長並不美麗(li) 的“誤會(hui) ”,倒是說出了一個(ge) 可怕的事實:今天的中國大學,正亦步亦趨地複製美國大學的模樣。舉(ju) 個(ge) 例子,幾乎所有中國大學都在獎勵用英文發表論文,理科迷信SCI,文科推崇SSCI或A&HCI;聘任教授時,格外看好歐美名牌大學出身的;至於(yu) 教育行政官員,更是開口哈佛,閉口耶魯。
第二個(ge) 誤區:辦大學就是要“強強聯手”。據說要建“世界一流大學”,最佳途徑就是強強聯手;因為(wei) ,各種數字一下子就上去了。幸虧(kui) 還沒把北大、清華合起來。大學合並,有好有壞,但“強強”很難“聯手”;一定要“合”,必定留下很多後遺症。過多的內(nei) 耗,導致合並後的“大大學”需要10年、20年的時間來調整、消化。需要的話,強弱合並還可行。因為(wei) ,大學需要有主導風格,若強強合並,凡事都爭(zheng) 搶固然不好,凡事都謙讓也不行。
第三個(ge) 誤區:辦大學就是要“取長補短”。辦大學,確實不能關(guan) 起門來稱大王,要努力開拓視野,多方取經,既借鑒國外著名大學,也學習(xi) 國內(nei) 兄弟院校。隻是因為(wei) 有各種評估及排名,這個(ge) “取長補短”的過程,不知不覺中演變成缺什麽(me) (專(zhuan) 業(ye) )補什麽(me) (專(zhuan) 業(ye) ),最終導致自家特色的泯滅。不要說異彩紛呈的國外名校,比起上世紀30年代的北大、師大、清華、燕京、輔仁、協和(僅(jin) 以北京地區為(wei) 例),今天的中國大學,大都過於(yu) “麵目模糊”--各校之間的差別,僅(jin) 僅(jin) 在於(yu) “級別”、“規模”及“經費”。讓人擔憂的是,這個(ge) “整合”的大趨勢還在繼續。
第四個(ge) 誤區:辦大學就是要努力“適應市場需要”。學生選擇專(zhuan) 業(ye) ,有其盲目性,這可以理解;更可怕的是政府缺乏遠見。在我看來,無論請進來還是送出去,都應該考慮國家需要--凡市場能解決(jue) 的,不要再錦上添花。每年都有留學生拿中國政府的獎學金,進就業(ye) 前景好的商學院或法學院。這實在不應該。歐美也是這樣,政府或大學的獎學金,不是獎勵選擇熱門專(zhuan) 業(ye) ,而是用來調節社會(hui) 需求的。你學古希臘的哲學或文學,就業(ye) 前景不太好,但又是整個(ge) 人類文明必不可少的,那我獎勵你。同樣道理,用國家經費送出去的留學生,也應該有專(zhuan) 業(ye) 方麵的要求。
第五個(ge) 誤區:辦大學就是要多跟國外名校簽合作協議。恕我直言,很多協議屬於(yu) 空頭支票,簽了一大堆,很快束之高閣。所有的“合作”,必須落實到院係才比較可靠;而其中最為(wei) 實惠的是“互派學生”。但這有個(ge) 前提,得有經濟實力支撐。北大中文係頗為(wei) “矜持”,不輕易簽此類雙邊協議:一是有自信,願意保守自家根基,很不喜歡那些故意自貶以討好外國教授的說法;二是若無獎學金,讓學生自費到國外遊學一年半載,貧窮子弟做不到,很容易引起同學間的攀比。
作為(wei) 中文係教授,麵對浩浩蕩蕩的留學大潮,這些年,我不得不再三辯解:不同學科的“國際化”,其方向、途徑及有效性,不可同日而語。自然科學全世界的評價(jia) 標準接近,學者們(men) 都在追求諾貝爾物理學獎、化學獎;社會(hui) 科學次一等,但學術趣味、理論模型以及研究方法等,也都比較趨同。最麻煩的是人文學,各有自己的一套,所有的論述都跟自家的曆史文化傳(chuan) 統,甚至“一方水土”有密切的聯係,很難截然割舍。而人文學裏麵的文學專(zhuan) 業(ye) ,因對各自所使用的“語言”有很深的依賴性,應該是最難“接軌”的了。
所以,文學研究者的“不接軌”、“有隔閡”,不一定就是我們(men) 的問題。非要向美國大學看齊,用人家的語言及評價(jia) 標準來規範自家行為(wei) ,即便經過一番勵精圖治,收獲若幹掌聲,也得捫心自問:我們(men) 是否過於(yu) 委曲求全,乃至喪(sang) 失了自家立場與(yu) 根基?
“留學之目的,在於(yu) 為(wei) 己國造新文明”
講幾個(ge) 小故事,你就可以明白當下中國的情勢以及我的心情。
10年前,我在台灣大學教書(shu) ,推薦一台大中文係畢業(ye) 生到北大念研究院。這學生興(xing) 衝(chong) 衝(chong) 來了,可一個(ge) 月後“打道回府”;問她為(wei) 什麽(me) ,回答是:“剛到北大很興(xing) 奮,清晨散步,未名湖邊書(shu) 聲琅琅;不過仔細聽,怎麽(me) 都是英語?要學英語,我幹脆到美國去。”
3年前,南方某大學下決(jue) 心奮起直追,希望我幫助物色一外國教授,據說待遇很優(you) 厚。開始我很在意,覺得這是好事,應該玉成;可私底下的叮囑,讓我心都涼了--“最好不是華裔,要一看就是外國學者。”這哪裏是挑學者,分明是選演員,才這麽(me) 看重“鏡頭感”。
兩(liang) 年前,我指導的博士申請某名校教職,得到的答複是:學校統一規定,隻有在外國大學獲得博士學位者可直接入職,本國大學培養(yang) 的博士,再好也隻能先當博士後。今年畢業(ye) 的博士生,因到哈佛大學進修過3個(ge) 月,求職時,總被問及他在哈佛跟某某教授學到了什麽(me) “真經”。學生很誠實,說僅(jin) 僅(jin) 談了兩(liang) 次話,合起來不到3個(ge) 小時。為(wei) 什麽(me) 不關(guan) 心在北大的4年苦讀,而專(zhuan) 注於(yu) 那蜻蜓點水般的“訪學”?
這不是三五個(ge) 人的問題,而是整個(ge) 社會(hui) 風氣使然。記得我們(men) 曾嘲笑台灣的高等教育是:“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曾幾何時,我們(men) 也變得如此不自尊、不自愛?
為(wei) 了配合《國家中長期科學和技術發展規劃綱要》的實施,培養(yang) 各行各業(ye) 拔尖的創新人才,國家留學基金於(yu) 2007年設立了“國家公派研究生項目”。每年選派5000人,“攻讀學位”與(yu) “聯合培養(yang) ”各占一半。選派的對象,雖以理工科為(wei) 主,人文及社會(hui) 科學也占了15%。這當然是大好事,我舉(ju) 雙手讚成。北大因地位特殊,每年送出去200人左右;中文係實力雄厚,每年也能爭(zheng) 取到八九個(ge) 名額。
但說實話,作為(wei) 中文係主任,我內(nei) 心很糾結,也很困惑--既為(wei) 我們(men) 的學生很有競爭(zheng) 力而自豪,也擔心此乃“為(wei) 他人做嫁衣裳”。教育部有“博士生兼招補償(chang) 辦法”,即選派出國攻讀博士學位研究生後,有關(guan) 學校/院係可補充相應數量的博士生招生名額。問題在於(yu) ,優(you) 秀的生源就這麽(me) 些,若都送出去了,豈不十分可惜?經多次協商,教育部答應給北大、清華特殊政策,沒有卡死1∶1的比例,送出去的學生中,“聯合培養(yang) ”遠高於(yu) “攻讀學位”。
我必須考慮學生的立場,不敢像年少氣盛的胡適那樣,撰寫(xie) 《非留學篇》(1914年1月),說什麽(me) “留學之政策,乃以不留學為(wei) 目的”。因我深知,國家派遣大批留學生,此舉(ju) 對於(yu) 中國科技、教育、學術、文化的前景,影響十分深遠。但青年胡適的說法,也並非毫無道理:“留學之目的,在於(yu) 為(wei) 己國造新文明”,故關(guan) 鍵還是在於(yu) 如何辦好本國的大學。
讓願意在國內(nei) 好大學念書(shu) 的好學生感覺大有奔頭
《非留學篇》發表三十多年後,當年的留美學生,終於(yu) 出任北大校長;躊躇滿誌、意氣風發的胡校長,不失時機地發表了《爭(zheng) 取學術獨立的十年計劃》(1947年9月28日《中央日報》):“我所謂‘學術獨立’必須具有四個(ge) 條件:1.世界現代學術的基本訓練,中國自己應該有大學可以充分擔負,不必向國外去尋求。2.受了基本訓練的人才,在國內(nei) 應該有設備夠用和師資良好的地方,可以繼續作專(zhuan) 門的科學研究。3.本國需要解決(jue) 的科學問題如工業(ye) 問題,醫藥與(yu) 公共衛生問題,國防工業(ye) 問題等等,在國內(nei) 應該有適宜的專(zhuan) 門人才與(yu) 研究機構可以幫助社會(hui) 國家尋求解決(jue) 。4.對於(yu) 現代世界的學術,本國的學人與(yu) 研究機關(guan) 應該和世界各國的學人與(yu) 研究機關(guan) 分工合作,共同擔負人類學術進展的責任。”
胡適設想中的“十年計劃”,分為(wei) 兩(liang) 段:第一個(ge) 5年,全力幫助北大、清華、浙大、武大、中大(中央大學),限期成為(wei) 國內(nei) 最好、世界上有地位的大學;第二個(ge) 5年,轉而支持另外5所學校。可惜的是,胡校長並不掌握實權,且過於(yu) “內(nei) 舉(ju) 不避親(qin) ”,理所當然受到了南開大學陳序經、北洋大學李書(shu) 田,以及國民黨(dang) 元老、原中山大學創辦人鄒魯等的強烈質疑。更重要的是,國民政府財政吃緊,正花大價(jia) 錢“剿共”,根本沒心思顧及此。
又過了半個(ge) 世紀,具體(ti) 說,就是1998年5月4日北京大學百年校慶之後,985計劃迅速展開且逐漸落實,其基本思路也是集中力量做大事,辦好若幹所著名大學。最初是重點支持北大、清華“爭(zheng) 創世界一流大學”;接下來是中央和地方共建複旦大學、南京大學、浙江大學、中國科技大學、上海交通大學、西安交通大學、哈爾濱工業(ye) 大學等,希望其成為(wei) “國內(nei) 一流、世界知名的高水平大學”。雖然列入985工程的大學日後擴展到39所,但核心部分是2+7;而這構成了中國的常春藤大學聯盟--校長們(men) 每年聚會(hui) ,輪流做東(dong) ,探討“大學之道”。
中國人講究十全十美,為(wei) 何不是圓圓滿滿的十所,而隻提九所呢?這故事太有戲劇性了,不說也罷(有興(xing) 趣的朋友,請參閱陳平原《解讀“當代中國大學”》一文)。
兩(liang) 相比較,胡適的“十年計劃”,與(yu) 半個(ge) 世紀後真正實施的985工程,還是有很大差異。在胡適眼中,關(guan) 鍵是“爭(zheng) 取學術獨立”,具體(ti) 說,就是中國大學能自己培養(yang) 各專(zhuan) 業(ye) 的博士,不一定非出去留學不可:“今日為(wei) 了要提倡獨立的科學研究,為(wei) 了要提高各大學研究的尊嚴(yan) ,為(wei) 了要減少出洋鍍金的社會(hui) 心理,都不可不修正學位授予法,讓國內(nei) 有資格的大學自己擔負授予博士學位的責任。”
表麵上,這個(ge) 夢想我們(men) 早已實現了,如今每年中國大學授予博士學位的人數世界第一--質量有無保證、是否“過度開發”,則另當別論。但在我看來,胡適的“十年計劃”依舊有魅力。當下中國大學嚴(yan) 重受製於(yu) 權力、金錢與(yu) 傳(chuan) 媒,再加上唯哈佛耶魯、牛津劍橋的馬首是瞻,所謂“學術獨立”,還有很漫長的路要走。
以前,每當有人攻擊北大、清華變成“留美預備學校”,學生畢業(ye) 後都到國外去時,我都會(hui) 如此辯解--專(zhuan) 業(ye) 不一樣,中文係就不是這種狀態。現在,我再也不敢這麽(me) 挺直腰杆說話了,隻能寄希望於(yu) 還有部分好學生自覺自願留下來,不把北大當跳板--有時甚至小心眼,喜歡那些英語不太好的高才生。我問過日本的教授,你們(men) 也會(hui) 麵臨(lin) 這種困境嗎?回答是:我們(men) 最好的學生在國內(nei) ;當然,大學會(hui) 創造條件,讓他/她們(men) 不斷出去進修或考察。
說實話,留住好學生,以下兩(liang) 個(ge) 條件缺一不可:一是本國的大學很爭(zheng) 氣;二是申請教職時洋文憑不占優(you) 勢。而如今的中國大學,大都做出一副非國外名牌大學博士不要的高姿態--不管你學什麽(me) 專(zhuan) 業(ye) ,反正外國的月亮就是比中國圓。
若大家都這麽(me) 盲目崇拜“洋文憑”(我說的不是假文憑,是國外名牌大學的真文憑),再過5年、10年,連中文係學生也都如過江之鯽,紛紛放洋去,這實在讓人傷(shang) 心。看看近年各大學招聘“領軍(jun) 人物”或“講席教授”的廣告,你就明白,這年頭,不出國念書(shu) 拿學位,日後想在中國學界“拚搏”,實在很難。
正因此,我才感歎:如何建立中國大學的“獨立”與(yu) “自信”,讓願意在國內(nei) 好大學念書(shu) 的好學生感覺大有奔頭,值得為(wei) 之焚膏繼晷,這是個(ge) 大問題。■
(作者係北京大學中文係教授、係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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