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道然說：我不原諒!

　　易中天 廈門大學教授

　　其實，我，還有許多人，也都不原諒。

　　不原諒誰?中國教育。

　　中國教育有問題嗎?有，而且很嚴(yan) 重。嚴(yan) 重到什麽(me) 程度?嚴(yan) 重到連我們(men) 有什麽(me) 問題，或者問題出在哪裏，都不知道。

　　比方說，不少人都在講，泱泱大國，居然沒有一個(ge) 科學家獲諾貝爾獎，豈非說明教育失敗?這種邏輯，其實是很可笑的。現在沒有，不等於(yu) 將來沒有。我看用不了多久，沒準就會(hui) 有。屠呦呦她老人家，不就得了拉斯克獎嗎?那可是諾貝爾獎的風向標!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中國基礎教育的質量，其實並不差，我們(men) 完全不必有杞人之憂。該憂慮的反倒是：真到有人獲得諾獎的那天，中國教育的批評者，會(hui) 不會(hui) 一夜之間變成禮讚者?我們(men) 會(hui) 不會(hui) 舉(ju) 國歡騰，普天同慶，興(xing) 奮得就像當年申奧成功?

　　這倒是要深思的。我們(men) 應該想一想：諾獎這玩意，得了怎麽(me) 樣，不得又怎麽(me) 樣?我看都不怎麽(me) 樣。世界上，沒得諾獎的多了去，也沒見他“國將不國”。那些得了的，也未必就多牛。這就正如許多國家，連奧運銅牌都沒得過，難道他們(men) 的國民都是病夫?

　　顯然，金牌，不該是體(ti) 育的目的;諾獎，也不該是教育的目標。發展體(ti) 育運動，應該是為(wei) 了“增強人民體(ti) 質”;發展教育事業(ye) ，則應該是為(wei) 了“提高國民素質”。老百姓的身體(ti) 健康，遠比奧運金牌重要;青少年的茁壯成長，才是教育的頭等大事。盯住這獎那獎不放，把能不能得獎看作成敗的標準，恰恰證明中國教育出了嚴(yan) 重的問題。

　　什麽(me) 問題?丟(diu) 掉了根本，搞壞了腦子。

　　腦子被搞壞的表現之一，是不但不會(hui) 分析問題，甚至也不會(hui) 提出問題，包括不會(hui) 反問、批駁、質疑。比如有人說：殺人的事，天天都有，到處都有，你憑什麽(me) 把藥家鑫案歸罪於(yu) 中國教育?這就讓人哭笑不得。沒錯，我們(men) 確實不能說，但凡出了殺人案，就是教育有問題。楊佳案就不是，殺童案也不是。事實上，我也沒把所有的賬，都直接算在教育頭上。但，發生了這麽(me) 多不正常事件，肯定是某個(ge) 地方、某個(ge) 領域出了問題。這個(ge) 地方和領域，可能是司法，可能是分配，也可能是教育。既然如此，又怎麽(me) 就一定不是錯在教育呢?

　　顯然，正確的方法，是驢歸驢，馬歸馬，楊佳的歸楊佳，藥家鑫的歸藥家鑫，各自找到對應的原因。總之，具體(ti) 問題具體(ti) 分析。籠而統之一句“殺人的事從(cong) 來就有”，可是駁不倒對方的。這其實是不會(hui) 辯論。

　　不會(hui) 辯論，是因為(wei) 不會(hui) 思考。不會(hui) 思考，則是因為(wei) 我們(men) 的學校，從(cong) 來就不教這個(ge) 。學校裏教的，永遠是絕對正確的標準答案，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懷疑是不可以的，批判是不允許的，分析和實證則是不訓練的。至少，文科的課堂裏沒有，老師們(men) 也不會(hui) 。文科生的邏輯思維能力，全靠中學時代平麵幾何打下的底子，還得當時就喜歡這門課才行。

　　甚至就連理科的課堂，也往往隻有科學手段(技術和技巧)，沒有科學方法，更沒有科學精神。因為(wei) 我們(men) 的培養(yang) 目標，是“成材成器”。能獲諾獎最好，起碼也得是“有用之才”。這就必須打牢基礎。也因此，我們(men) 的基礎教育質量不差。但他們(men) 忘了，基礎知識和基本技能固然重要，科學方法和科學精神就更重要。沒有科學方法和科學精神，包括諾獎在內(nei) 的那些東(dong) 西，永遠都可望不可即。何況，那還不該是我們(men) 的“奮鬥目標”。

　　什麽(me) 是科學精神?我以為(wei) ，就是懷疑精神、批判精神、分析精神和實證精神，是這四種精神之總和。不能懷疑，不準批判，不會(hui) 分析，也想不到要去實證，當然不會(hui) 發現問題、提出問題，更不會(hui) 分析問題、解決(jue) 問題。結果是，文科生變成字紙簍，理科生變成機器人。誰都不會(hui) 獨立思考，每個(ge) 人都喪(sang) 失了自我。

　　自我的喪(sang) 失，必然伴隨著道德的淪喪(sang) 。因為(wei) 真正的道德，必須也隻能建立在自我意識的基礎上。一個(ge) 連自己都不愛的人，怎麽(me) 可能愛別人、愛社會(hui) 、愛國家?如果自己對自己都不明不白，又怎麽(me) 可能“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事實上，老吾老，才能“以及人之老”;幼吾幼，才能“以及人之幼”。同樣，也隻有首先弄清楚什麽(me) 是“己所不欲”，才知道什麽(me) 該“勿施於(yu) 人”。自我，豈能喪(sang) 失?

　　受教育者喪(sang) 失了自我，是因為(wei) 我們(men) 的教育丟(diu) 掉了根本。今日之中國，學校是工廠，院係是庫房，班級是車間，學生則是流水線上批量生產(chan) 的齒輪和螺絲(si) 釘，隻不過有的鍍金，有的鍍銅，有的壓了塑料膜。但指導思想和生產(chan) 模式，則是一樣的。目標，是“望子成龍”;標準，是“成王敗寇”;方法，是“死記硬背”;手段，是“不斷施壓”，還美其名曰“壓力即動力”。至於(yu) 孩子們(men) 是否真實，是否善良，是否健康，是否快樂(le) ，沒有人去想。最需要“以人為(wei) 本”的領域，卻最不拿人當人，這真是一個(ge) 奇跡!

　　這就不能原諒。所有不願被異化的人，都不能原諒。

　　原諒也可以，前提是必須改正。怎麽(me) 改?回到根本，即“人的全麵自由發展”。在這裏，自由比全麵更重要。事實上，中國教育至少在口頭上是講“全麵發展”的，但從(cong) 來不講“自由發展”。然而沒有自由，又哪來的全麵?更何況，沒有自由的所謂“發展”，就算“全麵”，那也至多隻能製造“全能機器人”。

　　再全能的機器人，也不是我們(men) 的理想、願望和追求。相反，我們(men) 的目標，應該是讓每個(ge) 人都成為(wei) “真正的人”。這就必須讓每個(ge) 受教育者，都得到充分自由的發展。而且，隻有實現“每個(ge) 人的自由發展”，才能最終實現“一切人的自由發展”。別忘了，一切人的自由發展，才是教育的終極目標，更是人類社會(hui) 的終極目標。這個(ge) 目標，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chan) 黨(dang) 宣言》中提出的。我相信教育當局，也會(hui) 跟我們(men) 一樣完全同意。

　　那麽(me) ，中國教育，你願意改正嗎?

　　中國教育，你能夠改正嗎?

　　我們(men) 正拭目以待!

　　本文為(wei) 鍾道然著《我不原諒--一個(ge) 90後對中國教育的批評和反思》(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出版)一書(shu) 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