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源開放是起點，師資開放是關(guan) 鍵，雙向、平等、全麵開放是目標，價(jia) 值開放是最高境界，學術自由是保障，開放的微觀體(ti) 現是人際的包容

　　財新《kaiyun官方地址》特約作者   儲(chu) 朝暉

　　最近媒體(ti) 報道，出國參加“洋高考”的學生出現井噴勢頭，這無疑從(cong) 一個(ge) 方麵折射出中國大學的困境。

　　中國大學並不像一些人想當然認為(wei) 的那樣，形勢一派大好，而是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從(cong) 內(nei) 部而言，大學的職稱繼續貶值，行政職位繼續升值；大學外部的認同問題更為(wei) 嚴(yan) 重，社會(hui) 上越來越多的人對內(nei) 地大學失去信任，越來越多的中產(chan) 階層開始通過移民，為(wei) 子女創造接受海外教育的機會(hui) ，不能移民的，正在通過“洋高考”接受海外教育。

　　可以說，中國大學在國際大學的競爭(zheng) 中，日漸被邊緣化。導致此種困境的原因，一是大學價(jia) 值迷失，二是適合真理探索和人才成長的大學製度未能建立。在筆者看來，大學走出困境的現實路徑是要從(cong) “心”開放，依據大學的邏輯管理大學，讓學人成為(wei) 大學真正的主人。

　　中國高等教育正在自我邊緣化

　　事實上，中國的大學從(cong) 1950年後開始脫離世界大學的主流，“文革”期間處於(yu) 低穀。1981年後，隨著思想解放，中國大學開始向正途回歸。1985年在《中共中央關(guan) 於(yu) 教育體(ti) 製改革的決(jue) 定》的促動下，一些大學對管理體(ti) 製實施了一些變革，中國大學進入一個(ge) 相對良性發展階段。

　　但是，這個(ge) 過程後來被中斷了。1991年以後，大學的行政化問題日益加重，更多地將大學定位為(wei) 官僚機構或文憑工廠。一些高校和高等教育管理部門找到一種新模式，即以工程、項目、課題的方式管理大學。這種管理表麵看來很有效率，但實際上，由於(yu) 權柄直接操在行政部門（學校內(nei) 部的行政部門或政府行政機關(guan) ）手裏，對大學構成嚴(yan) 重損傷(shang) 。

　　在1999年大擴招後，中國大學長期以外延發展、規模擴大掩蓋了體(ti) 製與(yu) 內(nei) 涵的問題。原有的大學內(nei) 部的體(ti) 製性問題不僅(jin) 未能得到解決(jue) ，還在“體(ti) 大膘肥”的過程中變得越來越嚴(yan) 重，越來越加深了，越來越難以醫治了。

　　2008年，不少人將解決(jue) 問題的期望寄托在《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上。但是，《綱要》雖然也提出了“去行政化”的問題，卻沒有闡明大學“行政化”的真實根源，自然也缺乏解決(jue) 這一問題的切實可行的辦法。之後，一些高校遞交了改革試點的方案，但一年多來的實踐表明，除了複旦等少數大學有些舉(ju) 措外，這些改革大多僅(jin) 僅(jin) 是“書(shu) 麵改革”，甚而“報告旅行”、“文字遊戲”，而切實推進改革的南方科技大學卻一再遇到阻礙。簡言之，中國高等教育在全人類高等教育中正處在自我邊緣化過程之中。

　　我們(men) 看到，在各種活動中，即便是處長、科長，也位列教授之前；教授爭(zheng) 奪各類行政職銜依然成風，師生們(men) 更在意誰是什麽(me) “長”什麽(me) “主任”什麽(me) “書(shu) 記”，而無心真正做學問，“裸教授”隻能受到鄙夷。這股與(yu) 大學價(jia) 值相悖的風氣使大學內(nei) 部越來越多的人失去了對大學的認同，而將大學當作一個(ge) 爭(zheng) 權奪利的另類官場或商場。這導致了一係列怪現象：真偽(wei) 難辨，公信力下降；錢權橫行，能拿到科研經費的人比踏踏實實做研究的人更吃香；虛實不分，認真教學、專(zhuan) 心科研的教師比不上頭頂各種名譽的人；批判無力，老師都不能批評學生，也不能互相批評，更不能批評領導。

　　來自大學外部的認同問題更為(wei) 嚴(yan) 重。據教育部統計，從(cong) 2007年到2010年四年間，出國留學人數從(cong) 14萬(wan) 多增加到28萬(wan) 多。又據國際教育協會(hui) 和美國國務院教育及文化局聯合發布的報告數據，中國每學年被美國大學本科錄取的學生由2006學年度到2007學年度的9988人，增加到2010學年度至2011學年度的56976人，翻了超過兩(liang) 番；本科生在中國赴美學生中的比例也從(cong) 14.7%增加到36.2%。加上赴香港及境外其他國家上大學的學生數，相當於(yu) 當年恢複高考時所有能考上大學的學生現在都出國了。這一現實表明，《綱要》頒布後，出國留學的趨勢不但沒有減緩反而迅速加劇，那些有見識或有一定財力的人顯然對當前的大學改革已經失去信心。

　　大學的外部認同困境還包括，一些已經進入“985高校”的學生開始退學去考境外高校；一些已經進入北大、清華等高校的學生，僅(jin) 僅(jin) 以這些高校作為(wei) 跳板，以能遠走境外高校。

　　由於(yu) 高等教育質量的提高和國家的發展息息相關(guan) ，大學質量關(guan) 涉國家和民族的未來和安危。生源是高質量教育的首要決(jue) 定因素，優(you) 秀生源大量流失，且愈演愈烈，必然影響中國大學質量。如前文所說，中國大學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但是，最大的危險還在於(yu) ，目前太多的人還沒有意識到這種危險。

　　讓大學回歸真理追求

　　上述情況表明，中國高等教育的整體(ti) 狀況較之2005年10月所謂“錢學森之問”發出時，不僅(jin) 未見好轉，反而更加惡化了。在怎樣培養(yang) 科學技術發明創造人才上並未真正形成明確的共識，眾(zhong) 多中國大學依然處在迷茫狀態。

　　造成當前中國大學困境加劇的基本原因，是越來越多的普通人對大學應該是什麽(me) ，認識得越來越清晰。而大學自身卻依然受舊有體(ti) 製、遺留觀念的束縛，受到權力的腐蝕和綁架，難以自拔。公眾(zhong) 對大學的認識和大學自身的決(jue) 策者對大學的認識之間產(chan) 生越來越大的反差。

　　中國大學要走出困境，首先就要走出迷茫，清醒地定位和認識自身。

　　從(cong) 全球看，人類在幾千年的發展曆程中，對什麽(me) 是大學、如何發展大學有著清晰的認識：大學本應承載三重價(jia) 值——學人的精神家園，學業(ye) 和職業(ye) 的基礎，成人的幸福基石。

　　然而，自1950年中國大學走上獨特的發展道路後，對大學規律的認識是不清晰的，甚至有些力量妨礙正確認識大學的內(nei) 在規律。不少人以為(wei) ，聽指示就能辦好大學，遵照行政指令就能辦好大學，於(yu) 是，大學得不到很好的發展。走進現今各大學，動輒以能否取得國家課題來量人度己，各種各樣的課題費多了，開始是人搶錢，接著是錢搶人，原本應去探求真理和求解社會(hui) 問題的學人被各種各樣的課題費（錢）淹沒。即便某些人能耐住寂寞，不申請那些所謂的課題，也很難通過考評這一關(guan) 。大學的官本位、商業(ye) 化嚴(yan) 重侵蝕著大學的靈魂。在這種情況下，那些要謀生活、求學位、求職稱、養(yang) 家糊口的人，不得不進入搶與(yu) 被搶的怪圈，很難坐冷板凳。他們(men) 每年必須想辦法發表幾篇論文，而且還必須發表在所謂“核心刊物”上，必須申報和完成這樣那樣的課題，必須要出版專(zhuan) 著，才能得到這套規則的認可，才能評上職稱。

　　心靈裏沾滿了銅臭味，染上了官癮，成天惦記著升官發財的人，還能安心辦學嗎？教育界的人士必須擺脫名利的束縛，跳出官本位，不和行政級別連襟，才能潛心做學問，探求真理，培養(yang) 人才。可以說，獨立思考、自由探索、追求真知、淡泊名利、甘於(yu) 寂寞、潛心治學才是大學應有的精神取向。這一切，有賴改革現有的高等教育管理製度。

　　依照大學的邏輯管理大學

　　在大學明確了追求真理和培養(yang) 人才的價(jia) 值取向後，還必須建立有利於(yu) 真理探求和傑出人才成長的大學製度。

　　中國大學一邊倒學習(xi) 蘇聯後，就將高等學校作為(wei) 政府行政機構的一個(ge) 分支加以設置管理，又在高校內(nei) 部複製行政科層體(ti) 係，從(cong) 而建立起一個(ge) 過度行政化的大學管理體(ti) 係。據統計，目前全國約有1000多所公立大學，每一個(ge) 大學都有正廳級、副廳級的校領導，加起來約有兩(liang) 萬(wan) 多人。這麽(me) 多人不是教授選出來的，也不是學生選出來的，都是上級部門委任的行政官員。他們(men) 大多沒有現代教育理念，對教育的規律懂得不多，常常隻是對上負責，不對下負責，導致管理製度問題成為(wei) 影響今天大學教育質量的核心問題。

　　現有大學管理的一個(ge) 典型特征就是權力學術，它的一個(ge) 基本假定是真理掌握在權力較大的人手中。於(yu) 是，權力較大的人既管理大學，又做學問，報課題，還作為(wei) 學問的評判者，控製著學術的話語權，成了權力通吃的學術皇上。改變這一體(ti) 製的核心就是要還權於(yu) 學，將本不該由行政把持的權力還給學人，讓那些走在學識和探求真理前沿途中的人隨時擁有話語權。這就是1985年《中共中央關(guan) 於(yu) 教育體(ti) 製改革的決(jue) 定》所說的“放權”，也是《綱要》所說的“去行政化”。核心是：大學麵向社會(hui) ，依法自主辦學，實行民主與(yu) 科學管理。事實表明，如果沒有人真正願意為(wei) 國家和民族的發展擔責，在這方麵有所作為(wei) ，大學就依然延續著扼殺個(ge) 性和獨立思考的運轉，不具備創造性和建設性，永遠無法實現讓大學走出困境的目標。

　　擴大大學辦學自主權是“還權於(yu) 學”的重點，這包括學生學習(xi) 權利、教師研究與(yu) 教學的權利、院係管理權利和校長的權利，均貫徹以人為(wei) 本、以學術為(wei) 主導的法治和民主精神。如此，才能將大學作為(wei) 大學，而非作為(wei) 政府機關(guan) 或商業(ye) 機構來管理。行政為(wei) 學術服務，而非行政淩駕於(yu) 學術之上。這要通過建立現代大學製度得到保障和規範。

　　那麽(me) ，科學的大學管理應該將學生成長發展需求作為(wei) 第一依據、社會(hui) 需求作為(wei) 第二依據，依照專(zhuan) 業(ye) 社團的方式實施管理，依據大學的特性和內(nei) 在邏輯管理大學。

　　如此，現代大學製度應該依據人的成長和知識增殖的邏輯，即學術自由、教授治校、通才教育、學生自治；依據法律保障，授權與(yu) 問責相結合，決(jue) 策與(yu) 執行相分離，使大學學人有責有權；依法民主管理學校。明晰高校與(yu) 政府的法律關(guan) 係，由大學來辦大學，教育家辦大學，而非政客辦大學。

　　隻是，上述現代大學製度的建構，並未有法律的足夠支持。中國《高等教育法》第30條規定，大學的法人資格僅(jin) 在民事活動中發生作用，對於(yu) 高等學校與(yu) 政府的法律關(guan) 係並未明確。第32條至第38條規定的大學辦學自主權事實上很難得到政府行政部門尊重。

　　著眼於(yu) 現實，建立現代大學製度不妨逐步做起，近期目標可以確定為(wei) ：第一，打破計劃體(ti) 製，實現學校平等競爭(zheng) （打破招生分批次，校長論級別，資源分配論關(guan) 係的局麵）。第二，轉變政府職能，實現管評辦分離，恢複高校的辦學自主權。第三，保障學人（教育者和受教育者）的權利，完善校內(nei) 的民主管理。第四，明確學校章程（條例），各校依章辦學。把學校建成知識分子真正可以安身立命的心靈家園。真正落實服務學生成長和發展的策略。建立現代大學製度，要有長遠的發展計劃和經曆艱辛的準備。

　　從(cong) “心”開放

　　現在，還有不少人對現代大學製度懷有戒心。事實上，現代大學製度是人類經過幾百年的探索、試錯、博弈產(chan) 生的，是人類文明的偉(wei) 大成果，沒有什麽(me) 意識形態之分。因此，從(cong) 思想理念開始的開放是中國大學走出困境的必經之路。

　　哈佛理念中有一條就是學校教學和管理是為(wei) 了學生實現其使命服務的。如果想辦一流大學，其辦學宗旨必然是張揚個(ge) 性、大膽思維、勇於(yu) 探索、敢於(yu) 創新、敢於(yu) 質疑，鼓勵獨立思維，標新立異，不唯權威、不唯書(shu) 本。而不是千方百計地去束縛學生思維，給學生帶上有色眼鏡，劃出太多的條條框框，培養(yang) 唯唯諾諾失去個(ge) 性的人。

　　全球化是中國大學發展的外在環境，全球化的價(jia) 值基礎是自由主義(yi) 。長期以來，自由主義(yi) 在中國意識形態領域是敏感詞。實際上，自由主義(yi) 是一種認同任何主義(yi) 存在而又不偏執於(yu) 某一主義(yi) 的主義(yi) 。如何對待自由主義(yi) 是中國大學迎接全球化挑戰的核心問題。與(yu) 自由主義(yi) 對立就是與(yu) 人類全球化的趨勢對立；陷入自由主義(yi) 的某一具體(ti) 結論就會(hui) 作繭自縛。

　　開放是大學本原的特征，是大學的生存機製，是大學學人通向探求真理的途中最適宜的路徑。前沿大學都在生源、教師來源、學派關(guan) 係、思想表達等方麵呈現出開放的特征。培養(yang) 高級人才和探究高深學問不可能在一個(ge) 局促的環境裏成就，惟有精神意識開放，才能在討論、批判過程中促成知識增量的產(chan) 生，才能培養(yang) 人的問題意識和開放的思路。另一方麵，開放是大學發展中關(guan) 鍵的免疫係統，它的存在和運行足以消解大學中各種危害學術的觀念、製度、行為(wei) 方式及其他妨礙本真、健康的學術增量產(chan) 生的因素。隻能依靠更大程度的開放，才能讓偽(wei) 知識、偽(wei) 學問以及有違學術規範的行為(wei) 原形畢露，無存身之地。

　　生源開放是起點，師資開放是關(guan) 鍵，雙向、平等、全麵開放是目標，價(jia) 值開放是最高境界，學術自由是保障，開放的微觀體(ti) 現是人際的包容。

　　首要的還是大學精神與(yu) 理念的開放。從(cong) “心”開放是大學開放“先立乎其大”的選擇。包容、融合世界上一切優(you) 秀教育文化和大學發展模式，是再造和創新未來大學發展的基礎。此外，大學精神與(yu) 理念開放需遵從(cong) 大學發展的內(nei) 在邏輯，要向大學學人責任與(yu) 權力的開放，立足於(yu) 人類大學文化的積澱，超脫於(yu) 權勢和利益，由學人自主地沿著大學發展的軌跡邁進。大學作為(wei) 人類社會(hui) 發展的一種專(zhuan) 業(ye) 性社團組織，必須建立寬鬆的研究環境，讓思想自由馳騁。每個(ge) 學人都應勇於(yu) 發起和接受挑戰。每一位真理的探求者在真理麵前都是純真的而非世故的，是虔誠的而非虛偽(wei) 的。

　　大學精神理念的開放，集中體(ti) 現在社會(hui) 和政府對大學師生在追求真理、增值知識、成就人才上的充分信任。社會(hui) 和政府應相信，學人能通過共同體(ti) 內(nei) 在的準則，處理好內(nei) 部以及學人與(yu) 社會(hui) 等其他組織的關(guan) 係，不必用大學的外在價(jia) 值束縛學人對大學核心價(jia) 值的自主追求。

　　學人的精神獨立，應立足於(yu) 獨立思考，而不是成為(wei) 物質和世俗權勢的奴仆，更無需對社會(hui) 采取追趕、逢迎、討好的態度。為(wei) 此，大學管理中要多些自主權，少些行政命令；多些民主評議，少些“一長製”。大學學人成為(wei) 大學的真正主人，成為(wei) 以中西文化為(wei) 基礎的獨立思想者，成為(wei) 新思想、新知識、新方法、新材料的原創者，不再僅(jin) 僅(jin) 是打工者，尤其不應成為(wei) “搬運工”。

　　大學精神理念和思想開放不是無政府，而是要尋求更有效率、更符合大學特征的、更為(wei) 嚴(yan) 謹的管理，主要依據學術邏輯而非行政邏輯或商業(ye) 邏輯對大學實行管理。開放在於(yu) 使學術規範暢行無阻，承認學術規範是天下的公器，不可私用，也不可為(wei) 一部分人所用。■

　　儲(chu) 朝暉為(wei)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