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語文教育及其背後更深廣的母語教育，是一個(ge) 不會(hui) 也不應過時的話題。近一百年前的國語老課本，既反映了辛亥革命後的共和氣象，也開啟了中國現代教育的先風。從(cong) 臣民到國民、公民，如何在少年時期養(yang) 成獨立之人格，如何在共和社會(hui) 中安身立命？年末的最後一期冰點特稿，我們(men) 刊發教育學者王麗(li) 的這篇文章，作為(wei) 對辛亥革命一個(ge) 小小的紀念，當然，也作為(wei) 對當下教科書(shu) 一番懇切的期許。

　　本世紀初，我曾參與(yu) 過某個(ge) 版本的小學語文教材的編寫(xie) ，期間的經曆可以用“痛苦”兩(liang) 個(ge) 字來形容，幸而不多久就逃離了。

　　後來當我第一次見到重版的商務印書(shu) 館、開明書(shu) 店和世界書(shu) 局這3套民國小學國語老課本時，那種驚喜如逢離散多年的親(qin) 人，心裏說：哦，這就是我親(qin) 愛的母語啊！如此優(you) 美、如此典雅、如此親(qin) 切。

　　透過那一幀幀工筆線描的插圖、一行行豎排的繁體(ti) 字、一篇篇雋永的課文，作為(wei) 一名語文教材編寫(xie) 者，我仿佛重新發現了漢語的美，呼吸到來自那個(ge) 年代的一股清新蓬勃的氣息。並且，這3套老課本也解開了我長久以來的一個(ge) 疑問：為(wei) 什麽(me) 民國時期不少人念完小學之後，便能在社會(hui) 上自食其力，安身立命？

　　中國韻味，潛移默化審美觀

　　老課本第一眼吸引我的與(yu) 其說是內(nei) 容，不如說是版式和裝幀。

　　最具代表性的要數《世界書(shu) 局國語讀本》（小學初級學生用）。這套讀本的字體(ti) 選用顏體(ti) 楷書(shu) ，結體(ti) 方正，筆力雄健，富於(yu) 陽剛之美，即所謂“顏筋”。在印刷史上，顏體(ti) 也是自宋以後的主要印刷體(ti) 。可以想見，兒(er) 童日日麵對這樣的國語課本，天長日久，入之於(yu) 眼得之於(yu) 心，執筆寫(xie) 字自會(hui) 受其熏染，其作用相當於(yu) 書(shu) 法字帖。

　　讀本一頁一課，每課均有插圖，采用中國傳(chuan) 統寫(xie) 意技法，凡山川人物、花鳥蟲魚、一草一木，均寥寥幾筆勾出，活潑靈動，意趣盎然，與(yu) 課文的顏體(ti) 楷書(shu) 相互映襯，教人一翻開課本，便覺一股撲麵而來的中國氣韻。

　　老課本在文字和插圖的配合上也別具匠心。圖與(yu) 文的位置不拘一格，隨課文內(nei) 容而變化。有的文在上，圖在下；有的反之；有的上下皆為(wei) 圖畫，中間夾著課文；有的插圖居於(yu) 書(shu) 頁一角……因所選課文多為(wei) 韻文，故排列不求上下對齊，而是一行行參差錯落，配上優(you) 美方正的顏體(ti) 楷書(shu) ，猶似一串串珠子叮叮當當落在紙頁上，產(chan) 生節奏之美。

　　如第15課《手拉手》：“好朋友，好朋友，手拉手，慢慢走”，書(shu) 頁上6個(ge) 小朋友手拉著手，排著隊向著斜上方做行走狀。畫麵上方的文字也相應地排成4行，向斜上方成雁行鋪展，整幅畫麵呈鮮明的動感。這樣的設計，非常切合小學生的年齡特點。

　　在這一點上，《商務國語教科書(shu) 》（小學初級學生用）亦有異曲同工之妙。課文字體(ti) 也為(wei) 顏體(ti) 楷書(shu) ，插圖亦為(wei) 工筆白描，十分簡約素淨。

　　而《開明國語課本》為(wei) 豐(feng) 子愷先生作圖，質樸自然，充滿童趣，一副大家氣派，與(yu) 葉聖陶先生編寫(xie) 的課文相得益彰。

　　相比於(yu) 今天滿紙卡通人物的彩色小學課本，老課本隻有黑白兩(liang) 色，卻別有一種平和、樸素之美，讓人想起意境悠遠的中國水墨畫，想起中國鄉(xiang) 村的白牆黑瓦。

　　老課本將中國文學之美、書(shu) 法之美和繪畫之美融於(yu) 一體(ti) ，在裝幀設計上不照搬當時西方教科書(shu) ，而是兼收並蓄，推陳出新，創造出極具中國特色和中國氣派的現代國語教科書(shu) 的樣式，比之傳(chuan) 統私塾讀物大大前進了一步。兒(er) 童使用這樣的國語課本，得到的不僅(jin) 僅(jin) 是母語能力的提高，還有對中國書(shu) 法、繪畫的欣賞能力，進而潛移默化地影響其審美觀——屬於(yu) 中國人的審美觀。這樣的課本，其內(nei) 涵已經超出了簡單的國語。

　　做人常識，啟蒙教化價(jia) 值觀

　　民國老課本的另一特點是教給兒(er) 童作為(wei) 一個(ge) 中國人的常識。

　　如初版於(yu) 1917年的《商務國語教科書(shu) 》，從(cong) 課文目錄便可看出編寫(xie) 者的意圖：1.入學。2.敬師。3.愛同學。4.課室規則。5.操場規則。6.儀(yi) 容。7.早起。8.清潔。9.應對。10.孝父母……透過這些條目，我們(men) 看到的是《弟子規》的影子，即中國上千年來傳(chuan) 統啟蒙教育的核心：童蒙養(yang) 正，固本培元。

　　但老課本並不是枯燥的說教，而是采用大量兒(er) 童日常生活的小場景來達到教育目的。如“親(qin) 恩”一課，畫麵中是一隻老燕子叼著蟲子，正飛向樹丫間一窩嗷嗷待哺的小燕子。“敬老”一課的插圖是一個(ge) 小學生撿起一位老人被風吹落在地上的帽子，雙手奉還給老人。“好學”一課課文為(wei) ：“李敬文，年六歲，時向其姐問字，漸通字義(yi) 。”插圖中有一幾，幾上攤一冊(ce) 書(shu) ，姐弟二人一坐一立，姐正向弟弟講解。“睦鄰”一課課文為(wei) ：“母在廚房，製糕已成，命兒(er) 捧糕，送往鄰家。”畫中母親(qin) 倚門而立，一兒(er) 手捧一盆糕走出家門，轉頭回望其母，母似做叮嚀狀。這些充滿了生活氣息的課文，配上生動樸素的插圖，起到潤物無聲的作用。

　　對於(yu) 一些兒(er) 童一時不易領悟的“大道理”，老課本往往能用淺近通俗的事例來說明。如“讀書(shu) ”一課，課文曰：“學生入校。先生曰：‘汝來何事？’學生曰：‘奉父母之命，來此讀書(shu) 。’先生曰：‘善。人不讀書(shu) ，不能成人。’”一問一答之間，點出了“讀書(shu) ”的要義(yi) ，樸素而深蘊。兒(er) 童一旦記住，便終身難忘。

　　我不禁想起古時私塾的開筆禮：兒(er) 童入學第一天，須用毛筆描一個(ge) 大大的“人”字，意含“讀書(shu) 成人”。由此可見，民國老課本與(yu) 傳(chuan) 統一脈相承。可惜今天的小學語文課本裏卻找不到這樣的內(nei) 容了。

　　老課本的編輯思想既傳(chuan) 統又“超前”。在上世紀初，職業(ye) 教育還完全是新事物——甚至今天的小學教育中似乎也還沒有這樣的內(nei) 容。商務老課本中便已有“職業(ye) ”一課，課文內(nei) 容隻有5句：“貓捕鼠，犬守門，各司其事，人無職業(ye) ，不如貓犬”，將一個(ge) 不無抽象的大道理說得如此深透明白，有趣有味。

　　而像“國家民族主權”這樣的概念，兒(er) 童更不易理解。課本中有一課曰“禦侮”——“鳩乘鵲出，占居巢中，鵲歸不得入，招其群至，共逐鳩去。”我讀著此篇，不禁會(hui) 心一笑：真是由小見大，舉(ju) 重若輕！今天的小學課本中也有主旨相同的“二小放牛郎”一課，曾因其“帶血腥”而引起爭(zheng) 議。兩(liang) 者相比，教育效果孰優(you) 孰劣，不言而喻。

　　諸如此類的例子不勝枚舉(ju) 。這些課文均從(cong) 兒(er) 童身邊熟悉的事物出發，擯斥空洞說教，注重趣味性與(yu) 潛移默化，背後則處處看到“教化”的影子，即在小學階段便樹立中國傳(chuan) 統價(jia) 值觀——仁、義(yi) 、禮、智、信，為(wei) 將來的立身處世奠定基礎，難怪當初有的國文課本便稱之為(wei) “修身國文”。

　　商務這套課本問世後，10年間風行全國，印數達七八千萬(wan) 份，可見對一代中國人的影響。我的父親(qin) 與(yu) 母親(qin) ，還有母親(qin) 的兄、姊，均出生於(yu) 上世紀20年代，由於(yu) 家境之故都隻念到小學畢業(ye) 。他們(men) 後來均能在社會(hui) 上謀得一份職業(ye) ，自食其力，安身立命，其“秘密”也許在於(yu) 這樣的小學課本。而當年跟他們(men) 情形相似的那一輩人裏，一些經過刻苦自學，後來成為(wei) 文化大家，如三聯書(shu) 店原總經理範用、新民晚報原副總編輯馮(feng) 英子等。

　　力求精密，堪為(wei) 兒(er) 童說話、作文的模範

　　誠然，小學語文課不等於(yu) 常識課，更不等於(yu) 今天的“思想品德課”。《開明國語課本》的編者葉聖陶說：“給孩子們(men) 編寫(xie) 語文課本，當然要著眼於(yu) 培養(yang) 他們(men) 的閱讀能力和寫(xie) 作能力，因而教材必須符合語文訓練的規律和程序。”開明老課本在這方麵給我們(men) 提供了一個(ge) 很好的範本。如第一冊(ce) 第一課《新學期》：

　　暑假過去了。早上到校，想起又要和幾位先生、許多同學在一起了，心裏異常高興(xing) 。街上和暑假以前每天早上一樣，來來往往的差不多一半是小朋友，他們(men) 有的是我的同學，有的是別校的學生。我想，他們(men) 今天到校，心裏也一樣高興(xing) 吧。

　　暑假中不常遇見的同學都見麵了，他們(men) 告訴我各種事情。有幾個(ge) 跟同父母到別處去旅行，得了不少的新知識，有幾個(ge) 練習(xi) 遊泳成功了，能做多種的姿勢，有幾個(ge) 看了幾部童話、幾部小說，哪一部最有趣，有趣在什麽(me) 地方，滔滔不絕地說個(ge) 不休。有幾個(ge) 采集昆蟲製成標本；其中有一個(ge) 單隻蝴蝶一類就采集了三十七隻，形態各不相同。我也告訴他們(men) ，暑假中做了一架飛機模型給妹妹玩，連翅膀在內(nei) ，橫闊一尺八寸。

　　一個(ge) 同學忽然問道：“假期作業(ye) 做完了沒有？”

　　“做完了！”大家差不多齊聲回答，臉上露出歡喜的神情。一件事情能夠準期做完，的確是值得歡喜的。

　　這一學期我們(men) 的級任先生改教三年級，不教我們(men) 了，這使我有點兒(er) 難過，然而他還是在校裏，如果有什麽(me) 事情請教他，難道他不教我嗎？如果同他談話，在一塊兒(er) 玩，難道他拒絕我嗎？那是決(jue) 不會(hui) 的。那麽(me) 又有什麽(me) 難過呢？這位新的級任先生上學期教六年級的，本來和我們(men) 相熟，也是個(ge) 和藹不過的人。現在他要來教我們(men) 了，我止不住心頭的快活。

　　行禮的時候，校長有幾句話道：“新學期開頭了。從(cong) 今天起，一切的事要比以前做得更好，更多進步。不然，就對不起這個(ge) 新學期。”我記住這幾句話，我萬(wan) 不肯對不起這個(ge) 新學期。

　　一共580字，通篇模仿兒(er) 童的口氣，真切生動，平實自然，將一個(ge) 孩子暑假後返校的心情和見聞描摹得曲折有致，體(ti) 貼入微。字裏行間散發著一股清新向上的氣息，流動著編者的溫情與(yu) 暖意。而從(cong) 寫(xie) 作的角度，“寫(xie) 什麽(me) ”和“怎麽(me) 寫(xie) ”盡在其中。這樣的課文，兒(er) 童反複誦讀，關(guan) 於(yu) 寫(xie) 作的要領，自然心領神會(hui) 。

　　課文中安排的實用文體(ti) 練習(xi) 也十分有趣。如第七課《學校新聞的一頁》：

　　賞月會(hui)

　　秋季的滿月——特別光明！

　　大家來參加賞月會(hui) ！

　　時期：本星期四下午八時

　　地點：本校運動場（大家坐在地上，圍成圓形）

　　節目：1.月的故事（各人把知道的依次講出來）

　　2.賞月的趣味（各人把當時感覺到的依次講出來）

　　3.月兒(er) 詩朗誦（胡宜群，這首詩是他的新作品）

　　4.月夜——笛、胡琴合奏（張先生、任知義(yi) ）

　　附告：如有望遠鏡必須帶來。此外文稿、畫稿簿也要帶以便隨時取用，否則把文思、畫意輕易放過，到時想不起來的時候，懊悔也來不及了。

　　校園收獲的報告

　　上星期六收采校園裏的毛豆，共得七十八斤。除留下四斤做種子外，其餘(yu) 由各同學家買(mai) 去，當天賣完。大家說今年的豆粒比去年大，煮熟了酥爛可口。這是下種時特別注意選種的緣故。

　　透過這樣的課文，我們(men) 看到那個(ge) 年代活潑多姿的校園生活，看到在這樣的校園裏成長起來的孩子，以及他們(men) 的心性和日後走上社會(hui) 的能力。在這套課本“本書(shu) 編輯宗旨”第三條中寫(xie) 道：“本書(shu) 盡量容納兒(er) 童文學及日常生活上需要的各種文體(ti) 。用詞力求正確，造句力求精密，務期與(yu) 標準語相吻合，堪為(wei) 兒(er) 童說話、作文的模範。”

天真可掬，童真童趣

　　開明老課本的編者葉聖陶先生又說：教材合於(yu) 語文訓練，“但是這還不夠，小學生既是兒(er) 童，他們(men) 的語文課本必是兒(er) 童文學，才能引起他們(men) 的興(xing) 趣，使他們(men) 樂(le) 於(yu) 閱讀，從(cong) 而發展他們(men) 多方麵的智慧。”

　　提到兒(er) 童文學，我們(men) 往往會(hui) 想起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之類的外國童話。在中國文學源流中，似乎沒有兒(er) 童文學這個(ge) 類別，較為(wei) 適合兒(er) 童閱讀的除了成語故事之外，還有魯迅在《阿長與(yu) 〈三海經〉》一文中說的“我最為(wei) 心愛的寶書(shu) ”——《山海經》，因為(wei) 裏頭有“看起來，確是人麵的獸(shou) ；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這些資源用作國語教材固然有其重要價(jia) 值，但作為(wei) 現代兒(er) 童的精神食糧還遠遠不夠，還需要更多由中國人自己創作的、有鮮明時代色彩的新的形式與(yu) 內(nei) 容。記得本世紀初參與(yu) 編寫(xie) 小學課本時，我為(wei) 了找到這樣的選文，翻遍了各種兒(er) 童文學類書(shu) 籍，所獲仍十分有限。

　　而這一回，老課本卻改變了我的看法，尤其是《世界書(shu) 局國語讀本》。此讀本為(wei) 魏冰心等編寫(xie) ，上世紀30年代出版，是受五四新文化影響最早用白話文編寫(xie) 的教科書(shu) 之一。書(shu) 中采用了大量帶有童話色彩的想象豐(feng) 富的小故事。如第一課《蒼蠅給蚊子的信》：

　　蚊子弟弟：

　　昨天一陣雷雨，把我們(men) 分散了，很是想念。

　　我回想起昨天同你坐在窗前，欣賞那髒孩子的搔癢，我佩服你做的把戲，實在有趣。

　　後來，髒孩子的姊姊要捉住我，我就躲進廚房吃糕，並且移動我的腳，讓腳上的微生蟲下來散步，不久，髒孩子吃了那塊糕，我也就飛開了。

　　晚上，髒孩子喊肚痛，接連瀉了三回，弟弟，我做的把戲，你覺得怎樣？

　　你的哥哥蒼蠅

　　八月十日

　　蒼蠅哥哥：

　　你的信收到了，你做的把戲真好，我很佩服。

　　我前天同你分別以後，也有人要捉我。我就躲在髒孩子坐的凳子底下，預備遇到機會(hui) ，用力咬他幾口，讓微生蟲鑽進他的血管裏去玩耍。

　　後來被我實行了。我料到過了幾天，髒孩子一定會(hui) 發瘧疾，等他冷得發抖，熱得發昏的時候，請你來參觀好不好？再會(hui) 。

　　你的弟弟蚊子

　　八月十一日

　　課文想象奇異，讀來妙趣橫生。從(cong) 文體(ti) 上看既像童話，又是實用文。兒(er) 童從(cong) 中可以學到如何寫(xie) 信，還有衛生健康常識，堪稱一舉(ju) 多得。

　　還有第71課《小貓要過河》：“小貓要過河，不會(hui) 遊水，他向鵝借船，鵝說，我沒有船。小貓說，你的身體(ti) 不像船嗎？你的腳不像兩(liang) 把槳嗎？鵝笑著說，請你就上船吧。”故事中小貓的聰明伶俐，鵝的雍容大度，躍然紙上。

　　像這樣充滿奇思異想的課文比比皆是。如第93課《螞蟻上天》：“一隻蜻蜓，睡在草地上，許多小螞蟻看見了，爬在蜻蜓的身上，想把他搬進洞裏去，蜻蜓醒來，飛到天空裏，許多小螞蟻，也帶到天空裏去了。”書(shu) 頁右下角畫著一隻大蜻蜓，身上爬著許多小螞蟻；左上角是一方天空，一隻大蜻蜓正飛在空中，兩(liang) 個(ge) 翅膀上密密麻麻地馱著許多小螞蟻。文與(yu) 畫，給人無限遐想。

　　還有的課文不僅(jin) 想象豐(feng) 富，且富於(yu) 詩情畫意。如《梧桐葉》一課：“梧桐葉落在池裏，金魚說：‘這是我的傘(san) 。’他就躲在葉子底下。梧桐葉落在河裏，小蝦說：‘這是我的船。’他就站在葉子上麵。梧桐葉落在園裏，燕子說：‘這是家裏寄來的信，叫我回去啦。’”文中金魚、小蝦、燕子各個(ge) 個(ge) 性鮮明，特別是燕子最後說的話，一派天真可掬，令人忍俊不禁。

　　這些課文配上同樣清新雋永的插圖，在孩子們(men) 眼前打開了另一個(ge) 世界。它開啟兒(er) 童的靈性，滋養(yang) 兒(er) 童的心靈，激發兒(er) 童的想象力，培育兒(er) 童對世間萬(wan) 物的大愛，背後蘊含著“博愛、平等”的民主思想。這是最富於(yu) 中國特色的兒(er) 童文學，其價(jia) 值一點不亞(ya) 於(yu) 安徒生童話和格林童話。

　　隻是我不禁疑惑：這些滿腹“之乎者也”的舊式讀書(shu) 人，何以能寫(xie) 出如此清新明麗(li) 又富於(yu) 現代氣息的童話？也許，傳(chuan) 統本身並不等於(yu) “腐朽”和“僵死”，而恰恰相反，傳(chuan) 統內(nei) 部潛藏著無窮的自我更新的因子，但這些因子需要被“激活”——需要在與(yu) 異質因子的碰撞中獲得重生，一如經過嫁接之後的百年老樹開出新花，結出新果。

　　冶文言白話於(yu) 一爐

　　什麽(me) 是純粹、典範的漢語？對於(yu) 中國人來說，回答這個(ge) 問題似乎有些困難。語言是人的家園，也是一個(ge) 民族的家園。漢語承載著數千年煌煌文明，是世界上最悠久、最富於(yu) 生命力的語言。兒(er) 童時期是語言的敏感期，一個(ge) 人對母語的感覺基本上是在此一時期建立起來的。因此，如何使兒(er) 童感受漢語的美，體(ti) 會(hui) 漢語的特點，進而培養(yang) 兒(er) 童對母語的愛，是小學語文教科書(shu) 的重要使命。

　　自1917年胡適在《新青年》雜誌上發表《文學改良芻議》，主張以白話取代文言開始，關(guan) 於(yu) 文言與(yu) 白話之爭(zheng) 延續了整個(ge)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論爭(zheng) 的結果是“白話派”占上風。當然，這個(ge) 結果也反映在教育上。1920年，教育部下令將小學國文教科書(shu) 改為(wei) “國語”。此後，在語文教科書(shu) 中，白話文逐步取代了文言文，實現了“言文一致”。

　　商務印書(shu) 館、世界書(shu) 局、開明書(shu) 店這3套小學國語課本編寫(xie) 於(yu) 不同的年代，折射出上世紀前半葉漢語言演變的不同階段，呈現給我們(men) 各不相同的語言風景。

　　《商務國語教科書(shu) 》發行於(yu) 新文化運動前夕，基本采用文言。如：

　　第一課《學堂》：學堂暑假，一月已滿，今日早起，穿新衣，入學堂，先生授我新書(shu) ，告我也，汝讀此書(shu) ，當比首冊(ce) ，更有味也。

　　第五課《曉日》：天初曉，鳥啼樹間，披衣下床，推窗一望，東(dong) 方已白，紅日上升，流霞成彩，未幾霞散，日光射入室中，鳥聲漸少。

　　第六課《衣服》：人之衣服，所以護身。我國衣服，長而大，故舒泰。外國衣服，短而小，故輕便。今學堂體(ti) 操，衣服短小，亦取其輕便也。

　　這些課文句子凝練，意思淺近明白，讀來雋永有味，毫無佶屈聱牙之感。從(cong) 筆法上看，有敘事，有寫(xie) 景，有狀物。

　　韻文是漢語的重要特點。漢賦、唐詩、宋詞等，從(cong) 語言形式上均屬於(yu) 韻文，有三言、五言、七言等。舊時私塾讀物便大量采用韻文，如“三百千”、《弟子規》、《幼學瓊林》、《笠翁對韻》等。商務老課本也繼承了這個(ge) 特點：

　　《采菱歌》：青菱小，紅菱老，不問紅與(yu) 青，隻覺菱兒(er) 好。好哥哥，去采菱，菱塘淺，坐小盆。哥哥采盈盆，弟弟妹妹共歡欣。

　　《放假歌》：學堂樂(le) ，樂(le) 何如，請君聽我放假歌，吾曹自到此，一歲忽將過，同學相親(qin) 愛，先生勤教科，讀書(shu) 已二冊(ce) ，識字一千多，學堂樂(le) ，樂(le) 如何，請君同唱放假歌。

　　課文清新活潑，跳動著歡悅、和諧的旋律。從(cong) 《放假歌》中，能看出脫胎於(yu) 《明日歌》的痕跡。

　　《世界書(shu) 局國語讀本》的出版年代晚於(yu) 商務老課本，從(cong) 語言風格上已顯示了文言與(yu) 白話融合的痕跡：

　　《秋天早上好》：秋天早上好：白雲(yun) 飛，紅葉飄，月光淡淡星光小，隻有早起的人，才能看得到。秋天早上好：牆角邊，樹枝梢，蟲聲唧唧鳥聲鬧，隻有早起的人，才能聽得到。

　　《長虹一道》：雷雨過後，夕陽返照。天空中，誰架起長虹一道。你瞧，多麽(me) 美麗(li) 、光明、奇妙！像一麵沒有弦的弓，像一條沒有柱的橋。一霎時，雲(yun) 散天晴，便不見了。他，原來是晴天的預告。

　　這些篇章，既是散文，又是詩歌，既有古典詩歌的意境美和韻律美，又有現代童謠的活潑、跳脫。

　　而30年代出版的《開明國語課本》（小學高級學生用）已完全采用白話。如《雁》一課：

　　秋天，有一群群的雁在天空飛過，發出清亮的叫聲。雁的家鄉(xiang) 在西伯利亞(ya) 地方。那裏秋天就飛雪，到了冬天，什麽(me) 東(dong) 西都給冰雪蓋沒了。太陽隻露一下臉，立刻又落了下去。如果再往北去，便是北極，那裏足有半個(ge) 年頭見不到太陽的麵。在這樣又寒冷又黑暗的地方，雁怎能夠生活呢？所以一到秋天，它們(men) 就結隊遷移，向南方飛來。

　　這是最純粹、典範的白話：流暢自然，清新優(you) 美，堪稱“言文一致”的樣板。但仔細體(ti) 會(hui) ，背後分明有“文言”的影跡，句子簡潔凝練，念起來和諧婉轉、抑揚頓挫，富於(yu) 音節之美。今天的語文教科書(shu) 編者，恐怕很難寫(xie) 出這樣的文字來。原因很簡單：缺乏堅實的文言根底。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文言與(yu) 白話，本來難舍難分，就像一條河裏流淌的水。時下小學語文課本的語言如同白開水，缺乏母語特有的美感，很大程度上與(yu) 此有關(guan) 。

　　從(cong) 這3個(ge) 版本的小學國語老課本中，我們(men) 看到上世紀前半葉漢語從(cong) 文言到白話的嬗變，也看到母語自我更新和與(yu) 時俱進的生命力。

　　上世紀30年代文言白話爭(zheng) 論最熾的時候，林語堂在《與(yu) 徐君論白話文言》一文中說：“一國的文字是國人的公物，誰也不能奪為(wei) 己有，要望中國將來演出美麗(li) 又靈健的文字來，必不可有絲(si) 毫成見存心。我們(men) 必須冶文言白話於(yu) 一爐，煉出一清新簡潔富表現力的文字來，泥古泥今，皆做不得。”他又說：“現在許多人文章已經做到文白調和境地了。你可讀了十行而不辨其為(wei) 白話文言。將來文體(ti) 總是趨這一途，得文言之簡潔而去其陳腐，得白話之平易而去其冗長。”——信哉斯言！

　　養(yang) 國民之人格，擴國民之德量

　　民國老課本的編者有一特點，多為(wei) 當時的文化大家，如蔡元培、張元濟、王雲(yun) 五、顧頡剛、葉聖陶、豐(feng) 子愷、朱自清、夏丏尊、陳鶴琴、陸費逵、莊俞等。他們(men) 一方麵有堅實的舊學根底，深諳傳(chuan) 統之道；一方麵又接受了西方現代自由、平等、民主的新思想，能開風氣之先。他們(men) 之所以願意俯下身來，不辭辛苦為(wei) 孩子們(men) 編寫(xie) 國文、國語課本，其原因在於(yu) 小學課本是一個(ge) 民族的奠基工程。因此，老課本處處教人看到編寫(xie) 者“奠基”的用意：奠常識之基，奠審美之基，奠倫(lun) 理之基，奠人格之基，奠傳(chuan) 統之基，而最終奠民族精神之基，即梁啟超當年提出的口號——新民。

　　民國時期相對寬鬆的教科書(shu) 審批製度，使他們(men) 的夢想得以實現。據資料記載，自民國初年至抗日戰爭(zheng) 前期，國民政府對教材編寫(xie) 采用審定製，允許各民間出版機構自由編寫(xie) 中小學教科書(shu) ，教育部根據統一製定的課程標準對其進行審查，通過後便可在全國發行。直到抗戰後期才改為(wei) 由國立編譯館獨攬小學教科書(shu) 的編輯權。這種審定製極大地激發了民間參與(yu) 教科書(shu) 編寫(xie) 的熱情。

　　1912年至1949年，短短37年間，盡管戰亂(luan) 頻仍、社會(hui) 動蕩，全國各書(shu) 坊共計編印出版了100多套小學國文、國語教科書(shu) 。這些教科書(shu) 從(cong) 內(nei) 容上打破了傳(chuan) 統私塾教育隻讀四書(shu) 五經的局限，同時又繼承傳(chuan) 統，推陳出新，形成一派百花競豔、百舸爭(zheng) 流的格局，成為(wei) 中國現代教育史上教科書(shu) 編寫(xie) 的黃金時代。

　　當時，全國各中小學校可以自由選擇某個(ge) 版本的教科書(shu) ，甚至教師自編教科書(shu) 。也正是在此背景下，一批一流的知識分子精英能夠加入到中小學語文教科書(shu) 編寫(xie) 的行列中來。他們(men) 直接保證了教科書(shu) 編寫(xie) 的質量，而他們(men) 的理想也通過這些教科書(shu) 得以表達。

　　一套名為(wei) 《啟蒙國文》的民國老課本在編輯大意中說：“本書(shu) 以養(yang) 成國民之人格為(wei) 目的。惟所有材料必力求合於(yu) 兒(er) 童心理，不好高騖遠。本書(shu) 注重立身、居家、處世以及重人道愛生物等，以擴國民之德量。本書(shu) 注重實業(ye) 以養(yang) 成獨立自營之能力。”在某種程度上，這個(ge) 宗旨也代表了當時多個(ge) 版本教科書(shu) 的立場，並鮮明地體(ti) 現在每一篇課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