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孩子沒有春天?
發稿時間:2011-08-08 00:00:00 來源:南方周末 作者:潘曉淩 實習(xi) 生 沈茜蓉 夏倩 劉星 何謙
拿到班級花名冊(ce) 時,陸銘注意到了大多數同學沒有留意的一個(ge) 細節——全班60多位同學,農(nong) 村籍學生隻有5個(ge) 左右。
作為(wei) 北京大學某文科院係2009級1班的班長,陸銘此前一直以為(wei) ,通過高考選拔獲得中國這所頂尖大學通行證的同齡人,多數該有著和他類似的成長經曆:出身農(nong) 村,家境貧寒,獨立自強,品學兼優(you) 。
這是這名來自四川的22歲寒門少年從(cong) 小被灌輸並認定的世界觀:知識改變命運,逆境輩出英傑。
現在,手上的花名冊(ce) 顛覆了他的信仰。而這正是眼下中國名校生源變遷的縮影。
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劉雲(yun) 杉統計1978~2005年近30年間北大學生的家庭出身發現,1978~1998年,來自農(nong) 村的北大學子比例約占三成,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下滑,2000年至今,考上北大的農(nong) 村子弟隻占一成左右。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社科2010級王斯敏等幾位本科生在清華2010級學生中做的抽樣調查顯示,農(nong) 村生源占總人數的17%。那年的高考考場裏,全國農(nong) 村考生的比例是62%。
不僅(jin) 僅(jin) 是北大清華。教育學者楊東(dong) 平主持的“我國高等教育公平問題的研究”課題組調研得出,中國國家重點大學裏的農(nong) 村學生比例自1990年代開始不斷滑落。
2008年12月,總理溫家寶在國家科技教育領導小組會(hui) 議上的講話《百年大計 教育為(wei) 本》中也感慨,“過去我們(men) 上大學的時候,班裏農(nong) 村的孩子幾乎占到80%,甚至還要高,現在不同了,農(nong) 村學生的比重下降了……本來經濟社會(hui) 發展了,但是他們(men) 上高職、上大學的比重卻下降了。”
哪些障礙,墊高了陸銘這樣的孩子考入名校的門檻?封鎖了他們(men) 努力向上攀爬的通道?知識改變了陸銘的命運,可絕大多數寒門子弟還有機會(hui) 改變自己命運的嗎?
在北大校園,陸銘鮮有同鄉(xiang) ,畢業(ye) 於(yu) 縣級中學的他也沒校友可聚,他是傳(chuan) 奇,但成了孤獨的傳(chuan) 奇——眼下,什麽(me) 樣的年輕人才最有可能上北大清華?
四川漢源古路村小學舉(ju) 行升旗儀(yi) 式,這些孩子中有多少人能最終進入大學,完成“知識改變命運”的夢想? (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圖)
寒門少年都去了哪?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社科係講師晉軍(jun) 指導了他的學生完成對清華生源狀況的調研。在課堂上,他也常對學生做隨機調查,提問包括來自的地方,父母的職業(ye) ,上大學前去過的最遠的地方等。
調查做了兩(liang) 年,指向高度集中:“一名清華本科生的典型形象是這樣的”,晉軍(jun) 說,出身城市,父母是公務員和教師,每年與(yu) 父母起碼外出旅行一次,甚至高中就有出國遊學的經曆。
北大校園裏,學者廉思所在的北大中國與(yu) 世界研究中心成立了一個(ge) “返鄉(xiang) 調查”計劃,以為(wei) 學生支付回家硬座火車票的方式,鼓勵他們(men) 假期回到家鄉(xiang) ,完成一篇調研報告。今年,這個(ge) 計劃不得不暫停。
“申請經費的學生一直不多,且一年比一年少,今年幹脆就沒有了。”廉思說,農(nong) 村學生越來越少,對大多北大學子而言,一張免費硬座火車票實在太沒吸引力,臥鋪、飛機,才是回家的主流方式。
在一位複旦大學招生辦老師的印象中,這幾年被招進複旦的寒門子弟的人數不斷減少,大多數學生的父母都有著良好的教育背景與(yu) 體(ti) 麵的社會(hui) 地位。“無論是招進來的,還是從(cong) 來沒機會(hui) 進入我們(men) 視野的年輕人,他們(men) 都在複製父輩的模樣。”他說。
學習(xi) 刻苦,成績不錯的寒門少年都去了哪兒(er) ?
教育學者楊東(dong) 平的研究顯示,農(nong) 村學生主要集中在普通地方院校與(yu) 專(zhuan) 科院校。以湖北省為(wei) 例,2002~2007年5年間,考取專(zhuan) 科的農(nong) 村生源比例從(cong) 39%提高到62%,以軍(jun) 事、師範等方向為(wei) 主的提前批次錄取的比例亦從(cong) 33%升至57%。而在重點高校,中產(chan) 家庭、官員、公務員子女則是城鄉(xiang) 無業(ye) 、失業(ye) 人員子女的17倍。
向上流動倍感艱難的不僅(jin) 僅(jin) 是農(nong) 村少年。2004年,廈門大學教育學院課題組對全國34所高校的生源狀況進行調查後發現,普通工人階級子女考入重點高校與(yu) 普通高校的比例分別減少了7.9%與(yu) 5.6%。
學者廉思更為(wei) 人知的身份是“蟻族”概念的提出者與(yu) 《蟻族》一書(shu) 的作者。他與(yu) 團隊走訪的蟻族,家庭狀況與(yu) 所考入的學校成正比,“出身越底層,上的學校越差”。
連專(zhuan) 科都考不上或不願讀的少年大有人在。廉思曾選取了河北一座普通村莊作為(wei) 研究樣本,那兒(er) 濃縮了中國基層凋敗的模樣——馬路上平常看不到什麽(me) 人,一旦鬧出點什麽(me) 動靜,一大幫無所事事的年輕人立即呼啦啦地從(cong) 網吧、桌球室裏湧了出來。
看著他們(men) 在轉型期中國一小片彌漫著塵土與(yu) 工廠粉塵的土地上揮舞著年輕的肢體(ti) ,廉思開始覺得,國家的轉型在繼續,但個(ge) 體(ti) 命運的轉型,卻在陷入停頓。
南京大學為(wei) 貧困學生設立的“ 入學綠色通道”,但能走到通道前的寒門子弟已越來越少。 (CFP/圖)

那扇門在高考前就被關(guan) 上了
仝十一妹一直慶幸,自己在上帝關(guan) 上門的前幾秒及時跳了出來。這位來自河北滄州農(nong) 村的24歲女孩,現在是北京大學中文係研一學生。
兒(er) 時,這名在家族中排行第十一的女生就被家人告知,自己的命運是可以改變的,改變命運,要麽(me) 念書(shu) ,要麽(me) 參軍(jun) 。她的伯伯與(yu) 堂哥,就是通過參軍(jun) ,在城市裏過上了體(ti) 麵的生活。
上世紀80~90年代中期的高考升學率低,但仍舊讓寒門子弟心懷憧憬。據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劉雲(yun) 杉統計,1978-1998年,北大農(nong) 村戶籍學生的比例在20%-40%之間,1980年代中後期是農(nong) 家子弟用知識改變命運的黃金期,三成多北大學子出自寒門。
彼時,中國正值社會(hui) 結構鬆動,社會(hui) 階層流動活躍,底層成為(wei) 這一階段社會(hui) 變革中的受益者。寒門英傑輩出,是那個(ge) 時代最溫暖人心的變遷。
仝十一妹的小學、初中分別在鄉(xiang) 村與(yu) 縣城度過。中考後,一個(ge) 偶然的機會(hui) ,母親(qin) 為(wei) 成績一路優(you) 異的她報考了衡水中學。在這所將應試教育發揮到極致的軍(jun) 營式河北省超級中學,仝十一妹與(yu) 來自全省最優(you) 秀的同齡人度過了緊張且競爭(zheng) 激烈的三年,2006年,她以年級第15的排名,考入北京大學中文係。那一年,衡水中學考上北大清華的學生共42名,占據兩(liang) 所高校分配給河北省名額的33.87%。
“如果我當時留在縣城念高中,我肯定考不上北大。”仝十一妹說,那一年,她所畢業(ye) 的縣城中學年級排名第一的學生,也隻是考上了南方一所二線名校。
這是優(you) 質教育資源高度集中的征兆。超級中學是各省重點中學的升級版,它們(men) 大多位於(yu) 省會(hui) 城市,擁有豐(feng) 厚的教育經費與(yu) 政策支持,像抽水機般吸納當地及周邊縣城最優(you) 秀的學生與(yu) 最優(you) 秀的老師,每年幾乎壟斷了其所在省份北大清華的名額。
清華大學社科係講師晉軍(jun) 指導的本科生調研團隊以陝西省為(wei) 樣本,統計出當地兩(liang) 所超級中學在2008-2010年3年中,考入北大清華的學生占全省名額的六成餘(yu) ,過去七年,陝西省的15位文理科狀元,11位來自這兩(liang) 所學校。
這是超級中學與(yu) 省重點中學選拔機製的結果:根據單獨招考成績,排在最前的直接入學,後麵的根據相差的分數繳納讚助費,此外還普遍存在拚爹媽的條子生、擇校生。農(nong) 村孩子,尤其是遠離省會(hui) 城市的農(nong) 村孩子,即便再努力,表現再好,考入超級中學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四川漢源古路村小學,校舍由竹籬圍成,教育資源的不均衡分布嚴(yan) 重影響了窮孩子們(men) 所接受的教育質量。 (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圖)

不平等的起跑線
超級中學的出現,很大程度成就於(yu) 近年係列高考新政,保送、加分、自主招生的機會(hui) ,大多被各省最富競爭(zheng) 力的高中包攬。例如,全國十三所外國語學校,每年最優(you) 秀的學生都可直接保送進入北大清華。陝西超級中學調研數據顯示,2010年,北大清華在陝西自主招生名額的98.9%、保送名額的97.3%,被西安的五大名校壟斷。
裸分考上北大清華的幾率越來越小。據來自北大招生辦的信息,2010年北大在某省招收的70名文理科學生中,隻有10人沒有任何加分,其餘(yu) 60人則通過自主招生加分、政策性加分、保送的途徑邁入北大。他們(men) 絕大多數出自超級中學。
這是中國高中版的馬太效應,在高考係列新政的助力下,那些最富競爭(zheng) 力的重點高中實力越來越強,迅速升級為(wei) 超級中學。絕大多數的普通高中與(yu) 縣城高中,被遠遠甩在了後麵。
這台隱形的抽水機還在繼續高速運轉,向上抽離的垂直距離還在不斷延長。
“如果再晚生幾年,”仝十一妹說,“我家沒條件送我到縣城讀小學,我就沒有辦法考上縣城中學,更沒機會(hui) 進衡水中學,進不了衡水中學,考北大?根本不敢想!”
教育學者楊東(dong) 平眼下正在研究北京小升初之現狀。在他看來,這一義(yi) 務教育的過程已然演變為(wei) 競爭(zheng) 慘烈程度遠勝於(yu) 高考的競技教育。
“這一被大大拉長的過程從(cong) 一開始就把低收入家庭排斥在外了。”楊東(dong) 平說,“保送、加分、自招等高考政策又疊加了優(you) 越家庭的優(you) 勢,寒門子弟拿什麽(me) 和他們(men) 競爭(zheng) ?靠什麽(me) 改變命運?”
越來越窄的向上通道
在北大,陸銘越來越意識到自己的特殊:出身寒門,畢業(ye) 於(yu) 一所縣城中學,高考沒有加分。
過去幾十年中,高考向弱勢群體(ti) 傾(qing) 斜的補償(chang) 性政策對象主要包括少數民族學生、烈士子女等。但較之特長生加分、自主招生加分、奧賽等加分,比例與(yu) 力度顯然偏小。
對於(yu) 陸銘來說,最有可能的加分是獲得省三好或省優(you) 幹,但這些有限的名額往往更容易被超級中學及省級重點獲得。總之,陸銘沒有盼來這項可以決(jue) 定自己命運的榮譽。最頂尖的考生之間分數往往隻有一兩(liang) 分之差,而省三好的加分是20分,省優(you) 幹的加分是10分。
自主招生是2003年的高考新政,它賦予部分名校招攬傑出少年的自由裁量權,有機會(hui) 通過這一途徑直通名校的,是超級中學與(yu) 省級重點中學的學生。
在甘肅會(hui) 寧這座以寒窗苦讀聞名的狀元縣做實證研究時,清華新聞學院09級本科生張曄遇上了一名垂頭喪(sang) 氣的農(nong) 村少年,這位被學校推薦參加自主招生考試的學生剛從(cong) 考場上下來。“很多題目,他連看都看不懂。”張曄說。
自主招生的考題涉及麵廣,往往是城市孩子才可能接觸到的事物,比如五線譜,比如殲十……
清華社科2010級的陳美詩則在自主招生考試中遇到了一道關(guan) 於(yu) 費孝通在哪裏上大學的題目,她說:“我在進清華前連費孝通是誰都不知道,這題清華附中的孩子可就都知道了。”
藝術加分與(yu) 寒門子弟更是絕緣。來自北京大學招生辦的資料顯示,最近五年北大招收的體(ti) 育特長生絕大部分來自東(dong) 部地區,七成來自大中城市,來自農(nong) 村的隻有6%;而藝術特長生,迄今沒有一位來自農(nong) 村。
同樣作為(wei) 農(nong) 村孩子,出生於(yu) 黑龍江的宋永亮遠沒有陸銘的學習(xi) 稟賦與(yu) 運氣。2002年,他從(cong) 縣城中學考入了黑河學院,1999年高考擴招後,進入類似的普通地方院校是這所縣城中學學生最尋常的出路。
“高考擴招後,寒門子弟考大學不難,難就難在四年後,拿什麽(me) 改變家族命運?”畢業(ye) 之後,宋永亮旋即陷入就業(ye) 痛苦。
其他同學的經曆也不相上下,有人至今還無力還清助學貸款。他們(men) 也大都出生於(yu) 農(nong) 村及鄉(xiang) 鎮,畢業(ye) 於(yu) 當地的縣城中學,家中日漸老去的父母還盼著他們(men) 從(cong) 此改變一家的生活際遇。
楊東(dong) 平對比研究了中國高考擴招前與(yu) 擴招後,寒門子弟獲得優(you) 質高等教育機會(hui) 的變遷。幾組抽樣調查數據均顯示,2000年後,省屬地方院校新生中農(nong) 村學生的比例高達六成以上,而在重點研究型大學裏,農(nong) 村生源比例一路走低。北京大學的農(nong) 村學生比例在1980年代達到頂點後一路走低,跌幅在1998年擴招後更加劇烈,眼下僅(jin) 剩一成多。
北京大學副教授劉雲(yun) 杉將農(nong) 村城市化的進度與(yu) 農(nong) 村生源考入重點大學幾率下降的速度對比分析得出,前者的速度遠低於(yu) 後者。換言之,農(nong) 村人口的減少,並非名校農(nong) 家子弟比例下滑的主要原因。
“這意味著,中國高校擴招後,並沒有增加寒門子弟向上流動的機會(hui) ,”楊東(dong) 平說,“相反,普通高校文憑的市場競爭(zheng) 力在擴招後越來越弱,寒門子弟改變命運的難度越來越大。”
眼下,宋永亮在一間培訓學校做銷售經理,經過5年的奮鬥,他終於(yu) 可以住在北京五環外一間早上醒來可以看到陽光的出租屋。當年和他一起北漂的同學都回去了,在縣城,或周邊城市打工。“在北京,黑河學院的文憑,你根本不好意思拿出手。”
宋永亮熱愛北京。這座城市與(yu) 他從(cong) 未有機會(hui) 上過的超級中學一樣,像抽水機般將最優(you) 質的資源、機會(hui) 、人才與(yu) 財富從(cong) 四麵八方抽離、集中。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這個(ge) 國家過去二十載社會(hui) 變遷的切麵——稅製改革與(yu) 國企改革使資源向城市集中,財政收入向上級集中,基層政府越來越弱,農(nong) 村走向凋敝。
他的農(nong) 村老家距離北京一千多公裏,儼(yan) 然是另一個(ge) 世界,節奏緩慢,機會(hui) 寥寥。馬路上,出現越來越多幹脆放棄高考,遊手好閑的小青年,帶著一種末世感追逐著當下;其他一些留守村莊或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們(men) ,他們(men) 保守本分,複製著父輩的命運。
他不喜歡籠罩著家鄉(xiang) 的失敗人生的氣味。
陸銘也回不去了。寒假回家,他與(yu) 小學、初中同學的聯係越來越少,圍坐在這位清華大學高材生旁邊,那些在縣城工作或從(cong) 外地打工返鄉(xiang) 過年的同學不知道該說些什麽(me) 。
唯一一個(ge) 共同的話題是:他們(men) 都希望自己的下一代仍然保有向上的理想。
(應被采訪人要求,文中陸銘為(wei) 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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