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教育回到原點——對話朱清時
發稿時間:2011-06-22 00:00:00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2011-06-20] 作者:記者 彭淑
“我們(men) 就是要做一個(ge) 實驗,回到教育的原點,回到原點就要背水一戰”
“我的老板很不高興(xing) ”
人物周刊:6月6日晚上,南科大已在布置考場。您有沒有去看過考場?
朱清時:沒有。我現在是最敏感的人物。市政府堅決(jue) 主張,一定要按教育部門的要求,讓孩子們(men) 參加高考。我們(men) 又是市政府辦的學校,他們(men) 是老板,我不能違抗老板的意誌。我隻能把我的意見全部說出來,最多能夠做到就是我不親(qin) 自幹。而且最怕的就是他們(men) 懷疑我在背後組織。
上周末,我在車上接受電話采訪,說得尖銳了些,“這45個(ge) 青年拿他們(men) 一生的前途來參加我們(men) 的教改實驗,現在突然叫他們(men) 去參加馬上要舉(ju) 行的高考。成績好不好姑且不說,回去參加高考就是回到了體(ti) 製內(nei) ,實驗還有什麽(me) 意義(yi) ?”這讓我的“老板”不高興(xing) ,認為(wei) 我明確表態支持了學生。
人物周刊:為(wei) 此,你的“老板”找過您談話?
朱清時:沒有。但據說很不高興(xing) 。你想想,對於(yu) 那些位高權重、說了算的人,南科大這樣一個(ge) 弱小的學校裏,45個(ge) 孩子居然不聽他們(men) 的。
其實,教育部、市政府、市教育局聯手起來違規,這些規定都是教育部門自己製定的。
比如,根據《關(guan) 於(yu) 做好廣東(dong) 省2011年普通高校招生統一考試報名和建檔工作的通知》,報考條件要求是具有廣東(dong) 省常住戶口的居民,並且特別明確,“高中階段戶口由外省遷入我省的考生,必須回戶籍所在地報考。”
這些規定把廣東(dong) 農(nong) 民工子女限製得很死,不能就地高考。那為(wei) 什麽(me) 南科大學生戶口都不在這邊,就可以讓他們(men) 在這裏考?可以彈性處理?
除讓南科大學生就地參加高考外,考前10分鍾領卷,就算他們(men) 參加高考,據說100%都可以錄取。這件事是違法的,高考在中國一直是公正陽光的象征,牽動全國老百姓的心,隨便命令就把高考的陽光公正給丟(diu) 掉了,僅(jin) 僅(jin) 是為(wei) 了某些部門的需要。
人物周刊:據說,深圳市政府一心想打造一所起點高的大學,十分信任您,無論在財力物力上都支持您?
朱清時:他們(men) 想打造另一所香港科技大學。我來之後就發現行不通,因為(wei) 中國內(nei) 地大環境與(yu) 香港完全不一樣。香港科技大沒有障礙,籌備的時候就可以定位為(wei) 研究型大學。我們(men) 不行。我們(men) 先要爭(zheng) 自主權,辦學的權。比如我當中科大校長十年,都不知道教育部在1986年有個(ge) 《暫行條例》,規定學校設置從(cong) 大專(zhuan) 、本科院校開始,然後一步步地明細規定要有多少冊(ce) 書(shu) 、多少學生、多少麵積才能怎樣。
另外,你說聽到深圳傾(qing) 全市之力打造南科大,這話市政府的領導也經常說。但是,我們(men) 要花的每一筆錢都要申請。比如我們(men) 剛來的時候,就向上麵要了3000萬(wan) 的啟動經費。好,那就給了,但給的是指標。這3000萬(wan) 必須要有明細的計劃,然後他批準你的計劃,你再照著計劃做。比如買(mai) 台式計算機,你必須經過政府采購辦集體(ti) 采購。所以我申請一台電腦就得兩(liang) 個(ge) 多月以後,修學校的房頂也要走同樣的程序。得到指標很容易,但指標變成能花錢要很長時間。
人物周刊:現在,教育部和深圳市政府是否也騎虎難下?
朱清時:我不敢說。我想他們(men) 也沒有想到學生會(hui) 反對。他們(men) 原來的想法是,給學生這麽(me) 多好處,白白給一個(ge) 國家承認的文憑,你們(men) 還不要呀?結果,學生還是理想主義(yi) ,堅守我們(men) 來就是為(wei) 做這個(ge) 實驗的。
人物周刊:難道深圳市政府當初建這所大學,提出的創新隻是招攬的口號?
朱清時:這個(ge) 問題很難回答。因為(wei) 他們(men) 究竟想要創新什麽(me) ,誰都不知道。“創新”在很長時間裏我們(men) 國家變成了口號。他們(men) 可能都習(xi) 慣了這一套工作方法:聽領導的,不用動腦筋。他們(men) 以為(wei) 我也是這樣。他們(men) 沒有想到教育恰好就需要獨立思想。
“還要不要繼續做下去?”
人物周刊:現在,您和學生們(men) ,與(yu) 您的“老板”更像兩(liang) 股力量的對弈?
朱清時:是。這對我來講,當然也是一個(ge) 嚴(yan) 峻的問題——我還要不要繼續做下去?我還能不能繼續做?因為(wei) 一個(ge) 老板雇了一個(ge) 人,這個(ge) 人不聽話,老板很下不了台,老板能夠讓不聽話的人再繼續幹嗎?而且我要繼續幹下去,也做不到全心全意,也不可能做好。
人物周刊:您真正從(cong) 什麽(me) 時候想這個(ge) 問題的?
朱清時:不是從(cong) 一開始就做好了辭職準備。但想了很長時間,一直也覺得還有希望,還在努力。自從(cong) 2010年年底招生,我就意識到這件事做不好會(hui) 怎樣。我每天睡不著覺,在想這個(ge) 問題。因為(wei) 敢於(yu) 挑戰教育部,當然有可能不被接受。隻是我沒預料這件事到現在這麽(me) 快。
人物周刊:難道您從(cong) 沒想過有今天的局麵?
朱清時:我想南科大是一張白紙,在這張紙上,我們(men) 可以重新設計。隻是沒想到,行政化這些觀念,不光老人,年輕人頭腦裏也有。
政府曾經推薦了一個(ge) 財務人員,這個(ge) 小夥(huo) 子挺精明的。他告訴我說,“我來是有前提的,我搞財務都七八年了,現在應該至少是科長一級,如果能升我就來。”我說,“小夥(huo) 子你還年輕,前途很棒,我們(men) 這裏絕不虧(kui) 待能幹的人。但是你需要大家認可你的工作了,我們(men) 就會(hui) 讓你在那個(ge) 崗位上。”第二天,他就告訴我,他不來了,因為(wei) 我沒有保證他能夠升。
人物周刊:您會(hui) 後悔當初的選擇嗎?
朱清時:沒有。中國教育上不去的原因是什麽(me) ?深圳給我提供了這麽(me) 好一個(ge) 條件,讓我來做這個(ge) 實驗。所以我就從(cong) 科學家的心態來看,不管看到的結果好壞,我都得出了準確的答案。
倒是我的夫人不願意我來,希望我趕緊回去。她覺得做不成,何必呢?她不理解,即使我做不成,也可以把實驗結果告訴全社會(hui) ,為(wei) 什麽(me) 我們(men) 沒有一流的大學。認識清楚這個(ge) 原因就是很大進步。
人物周刊:從(cong) 1979年時任北大校長周培源呼籲教育部放權,到您通過從(cong) 中科大到南科大的經驗得出結論,中國沒有一流的大學在於(yu) 管理體(ti) 製。
朱清時:這個(ge) 是有道理的。現在惟有教育領域、醫療領域還是行政化,沒有搞活。特別是教育,它直接涉及到意識形態。而且教育的道理最難懂,但全社會(hui) 都認為(wei) 自己懂教育,各自對教育看法不一樣,所以很難取得共識。
人物周刊:反觀“被行政化一方”是否也存在問題?
朱清時:我看過一幅漫畫,是“文革”後期華君武畫的。畫裏一個(ge) 老頭,一生都在一個(ge) 壇子裏生活。後來這個(ge) 壇子被敲碎了,他自由了,但是他的意識還是那樣子(作緊縮狀)。現在我們(men) 被行政化的人倒有機會(hui) 可以自由了,可還是習(xi) 慣於(yu) 被領導。很多人包括我們(men) 學校裏有些人也這樣。現在的大學乃至全社會(hui) 缺乏一種獨立思想。
南科大的45名學生自願用他們(men) 一生的代價(jia) 來參加這場實驗,就是不要國家鐵飯碗,靠自己真本事拿自己學校自發的文憑。學得好,社會(hui) 就承認這個(ge) 文憑,就爭(zheng) 著要。學得不好,以後找工作就難。這跟當年農(nong) 民包產(chan) 到戶養(yang) 活自己一樣。
這種悲壯的實驗,學生們(men) 做得很滿意,為(wei) 什麽(me) 要把他們(men) 拉回去呢?悲劇就在於(yu) 個(ge) 別人不了解情況,而了解情況的人聽從(cong) 領導指示,做各種工作想把學生拉回考場。像剛才提到的,被行政化的人整個(ge) 思想、行為(wei) 方式都僵化了。
“高考這件事,是我妥協的底線”
人物周刊:您的有些老朋友批評您,即使孩子們(men) “甘當教改實驗的小白鼠”,您也不能拿他們(men) 的前途做實驗,畢竟您可以一走了之。
朱清時:這是他們(men) 不了解情況。我們(men) 其實設計得很好,這些學生絕不會(hui) 失敗。
第一,我們(men) 精心請來最優(you) 秀的教師給學生們(men) 上課,孩子們(men) 每堂課都被吸引,就是不要什麽(me) 文憑,光來聽這些課就是真知識;第二,我們(men) 學校事件不斷,每件事一出,孩子們(men) 就成熟一次,敢於(yu) 擔當。這樣的孩子在社會(hui) 上一定受歡迎。現在很多企業(ye) 家在網上說,南科大出來的學生我們(men) 要。這場改革與(yu) 社會(hui) 關(guan) 注,已賦予他們(men) 很大的含金量。
人物周刊:假設這些孩子將來的情況,恰恰被反對您的人說中了,那怎麽(me) 辦?
朱清時:對。沒有辦法說準。但是中科大少年班在開設之初也是受人質疑,現在回頭再看呢?
人物周刊:上次您說過,底線一旦突破,您會(hui) 在辭職前,把孩子們(men) 盡量安排好?具體(ti) 的措拖是什麽(me) ?
朱清時:現在不到說的時候。我在國內(nei) 外畢竟有我的人脈關(guan) 係。而且國外《科學》雜誌已發專(zhuan) 文介紹他們(men) ,整個(ge) 科學界都知道他們(men) 。他們(men) 要到哪裏讀研是很方便的。
人物周刊:南科大矛盾沒解決(jue) 前,還會(hui) 實現原有的招生計劃嗎?
朱清時:不一定。因為(wei) 我們(men) 要招生,須得教育部、深圳市政府批準才行。而招生的方案又被卡住了,如果這個(ge) 事沒有解決(jue) ,就緩招。
人物周刊:據學生們(men) 說,校方曾跟他們(men) 開過兩(liang) 次“勸導會(hui) ”,勸他們(men) 參加高考。校方開會(hui) 前,有沒有跟您溝通?
朱清時:市領導直接找我談話,宣布市裏決(jue) 定要南科大遵照教育部的文件,讓這45個(ge) 學生參加高考。我就據理力爭(zheng) ,說了很多我反對的理由。除了闡述我們(men) 實踐教革的核心是什麽(me) ,還有學生們(men) 根本沒有準備,也許考不好。
但市政府仍然堅持決(jue) 定。我就說市政府是我的老板,決(jue) 定我隻能服從(cong) ,但道義(yi) 上我不能這樣做,思想上也不可能扭轉過來,就讓學校去說這件事吧。他們(men) 問我學校裏,誰管學生工作。我說了誰誰,他們(men) 立刻打電話把對方叫來,叫來之後我就退出了。第二天,這個(ge) 人組織開會(hui) 也沒有跟我說,我也沒再過問。會(hui) 上,對方跟學生們(men) 說,參加高考是我同意的事。結果5月29日,我接受西安一家媒體(ti) 采訪時,又把我的觀點闡述了一遍,學生馬上就明白我其實在堅守我們(men) 的理念。
人物周刊:您的另一個(ge) 老朋友質疑過您的說法,“即使孩子們(men) 參加高考,他們(men) 也沒做此準備”。他認為(wei) ,真正的強者隨時迎接考試。高考題做做又有何妨?
朱清時:那是他不理解我們(men) 不參加高考的真實原因。我們(men) 的學生絕對優(you) 秀,不怕高考。但這種機製就把我們(men) 背水一戰的實驗破壞了,失去了奮鬥的意義(yi) 。高考這件事,是我妥協的底線。
“我遇到的困難實際上已經回答了錢學森之問”
人物周刊:有學生透露,5月底政府公布南科大評選正局級副校長的9名候選人中,就有積極勸說他們(men) 參加高考的人。如果評選上的副校長與(yu) 您的理念距離很大的話,您將怎樣協調兩(liang) 者的關(guan) 係?
朱清時:如果他們(men) 要我繼續幹,他們(men) 就必須全力支持我,如果他們(men) 不能保證全力支持的話,我就希望他們(men) 找一個(ge) 他們(men) 能夠全力支持的人來幹,這樣對南科大、對深圳市都有好處。我不能光做一個(ge) 招牌,又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包括你說的副校長,我也沒有影響,也不能配合,對吧?
人物周刊:您心中有自己的副校長人選嗎?
朱清時:如果叫我來挑選,我就會(hui) 有,他們(men) 沒有授權給我。國外國內(nei) 我都有人選。人家還沒決(jue) 心回來。
人物周刊:南科大將在今年7月1日執行《南方科技大學暫行管理辦法》。熊丙奇對此並不看好,他認為(wei) 《辦法》有幾個(ge) 關(guan) 鍵問題:“一是很多概念的使用很模糊,似是而非,比如說理事會(hui) 是管理機構,但是成員由政府聘任,那是不是向政府負責而不是辦學負責?二是缺少具體(ti) 的界定,停留在大的框架上;三是沒有問責機製。那也就是隨時可以違背。”
朱清時:他的這些看法很好。這個(ge) 管理辦法實質是市政府放權給南科大,不可能一次就放到位。南科大這一條例現在還不是完美的,事隔幾年還要到人大去變更法律,到時又有一個(ge) 修改的機會(hui) 。如果如他所說,這個(ge) 權力放出後又收回了,那就得博弈。
人物周刊:麵對現有體(ti) 製,熊丙奇推斷過南科大可能有三種方向:一是逐漸被給予招生權、授予學位證;二是任其發展,成為(wei) 非學曆的教育機構,但可以與(yu) 國外的申請入學機製接軌,被國外承認;三是國家為(wei) 其自主招生自授學位創造條件,建立新的學曆認證體(ti) 係。“最後一種意味著改革,但是目前沒看到可能性。南科大自己想走第二條路,但是又不被允許。現在看來,似乎想讓它走第一條路,慢慢收編進現有體(ti) 製中。”您怎樣看?
朱清時:現在主要是看深圳市的決(jue) 心了。其實我做了快兩(liang) 年,我們(men) 想突破的就是教育的現行體(ti) 製,沒有妥協的餘(yu) 地了。回到一元體(ti) 製內(nei) 沒有意義(yi) ,辦一所體(ti) 製內(nei) 的大學就不用我來了。
人物周刊:您認為(wei) 當下的“朱清時之難”是否能夠回答“錢學森之問”?
朱清時:我想,主張自授學位,實際上是使教育回到它的原點。教育本來就應該隻重視教學生知識和能力,沒有其他的東(dong) 西。但現在教育已經完全變形了,變成一個(ge) 個(ge) 符號,學位、官方學曆、文憑。我們(men) 就是要做一個(ge) 實驗,回到教育的原點,回到原點就要背水一戰。但是遇到了這麽(me) 多障礙,說明教育要回到它的最原本麵貌有多困難。我遇到的困難實際上已經回答了錢學森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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