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越:政府如何幫助窮人
發稿時間:2011-09-15 00:00:00 來源:南風窗 作者:曾子越
談起窮人金融,尤努斯是一個(ge) 不斷被提到的名字。這位獲得2006年諾貝爾和平獎、被譽為(wei) “窮人的銀行家”的孟加拉經濟學家,貢獻不僅(jin) 在於(yu) 設計了一套自動瞄準窮人的貸款機製,更在於(yu) 開創了以窮人的信用為(wei) 擔保發放貸款的先河——窮人,是向來被認為(wei) 沒有信用的。在廣東(dong) 省雲(yun) 浮市的鬱南縣,一場以信用體(ti) 係建設為(wei) 窮人服務的金融改革,也在悄然進行。
窮人與(yu) 信用
先從(cong) 尤努斯談起。1976年,尤努斯在孟加拉的喬(qiao) 布拉村遇見一個(ge) 靠製作並售賣竹椅謀生的婦女。由於(yu) 沒錢購買(mai) 製作竹椅的原材料,她不得不去找一個(ge) 商人借錢,而借貸利率高達每月10%,甚至每周10%,因此她辛勞一天隻能賺2美分。而這些原材料隻需要25美分。由於(yu) 缺少25美分的第一筆資金,不管她如何努力勞作,都很難越過生存線水平。在喬(qiao) 布拉村,麵臨(lin) 類似困境的還有42名村民。尤努斯掏出自己的錢借給他們(men) ,發現總數額僅(jin) 27美元。隨後,尤努斯去找一些銀行家,試圖說服他們(men) 向這些窮人提供無需抵押的貸款。而銀行家們(men) 卻譏諷他,說這些窮人的信用不可靠。
傳(chuan) 統銀行為(wei) 了資金安全,隻會(hui) 將資金貸給優(you) 質的、有擔保有抵押、有良好信用記錄的客戶。無抵押、無擔保、知識文化程度較低的農(nong) 民,很難從(cong) 金融機構貸到款,因此成為(wei) 了“金融不可接觸者”,這在全世界幾乎都一樣。
廣東(dong) 省雲(yun) 浮市鬱南縣大地村,幾乎家家戶戶種植沙糖桔,主要經濟收入來源於(yu) 此。但2008年的霜凍、2009年的價(jia) 格低迷,將沙糖桔種植大戶重重打倒在地。“有的人越種越死。”大地村的村民蘇火新說,連續兩(liang) 年的歉收,他從(cong) 種植大戶變成了貧困戶。沙糖桔的種植周期約為(wei) 4~5年,大地村的農(nong) 戶一般種植5~6畝(mu) ,前幾年年均投入幾千元,收成當年加大化肥、農(nong) 藥等投入,約為(wei) 一兩(liang) 萬(wan) 元,最後一年的投入很大程度決(jue) 定著沙糖桔的質量和收購價(jia) 格。但如果經過一兩(liang) 次的虧(kui) 損,農(nong) 戶自身的資金難以緊跟投入,因投入不夠,沙糖桔質量不高,隻能以較低的價(jia) 格出售,銷售得到的錢償(chang) 還借款後,所剩無幾。
鬱南縣大地村的農(nong) 民與(yu) 萬(wan) 裏之外的喬(qiao) 布拉村的村民,雖然在需求資金數量上相去甚遠,但其遭遇卻是相似的:因缺乏啟動資金,他們(men) 無論多麽(me) 辛苦勞作,都難以獲得同等價(jia) 值的回報,因此陷入了一種可怕的貧窮循環。
中國人常言“勤勞致富”,但大地村和喬(qiao) 布拉村證明了,這在現代社會(hui) 並非絕對的真理。在勤勞與(yu) 致富之間,資本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農(nong) 民同樣需要資本,同樣有能力運用資本的力量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對這一點,人們(men) 已經普遍接受。但金融機構“嫌貧愛富”的本性,並非觀念可以改變。金融機構向農(nong) 民放貸,風險過高、信息不對稱、成本過高的劣勢始終存在,不克服這些問題,農(nong) 民難借貸的命運幾乎不可能改變。
尤努斯通過一係列的製度設計,創立了一套不要求抵押,基於(yu) 互信、責任、參與(yu) 及創造力的銀行製度,為(wei) 窮人提供小額貸款業(ye) 務。尤努斯的實踐證明了,窮人是有信用的,關(guan) 鍵在於(yu) 怎麽(me) 通過製度設計使他們(men) 的信用活起來。
對於(yu) 信用的運用,同樣是廣東(dong) 省鬱南縣金融改革的核心。在相關(guan) 文件中,鬱南縣委如此解釋:“對於(yu) 我縣政府來說,掌握最多的就是信用資源,信用又是金融運行的基礎。因此,我縣以建設縣級征信中心為(wei) 突破口,整合信用資源,建立征信製度,以此盤活整個(ge) 農(nong) 村金融運行。”
扶貧金融學
“農(nong) 民借貸的渠道很少,從(cong) 農(nong) 信社貸款需要公務員擔保或資產(chan) 抵押,幾乎不可能。”桂圩鎮黨(dang) 委書(shu) 記盧海文說,“一般找親(qin) 戚朋友借點,到了打果的年份,向農(nong) 藥店和化肥店賒點,待收成了再還上。”鬱南縣地處廣東(dong) 西部,是典型的山區農(nong) 業(ye) 縣,80%的人口是農(nong) 民,以種植業(ye) 和養(yang) 殖業(ye) 為(wei) 主。
鬱南縣農(nong) 信社副主任張建偉(wei) 描繪了過去10幾年的農(nong) 村放貸曲線:上世紀90年代以後,農(nong) 信社的信用貸款大幅減少;2003年後,開始少量發放;2005至2006年,發放數額稍微加大;但到2007年,出現一些不良貸款,又馬上收窄貸款權限;2008年起,省要求加大金融支農(nong) 力度,通過信貸員下鄉(xiang) 了解情況,發放少量信用貸款。
一邊是農(nong) 民急切需要資金,另一邊則是農(nong) 信社不敢輕易放貸給農(nong) 民。2000~2008年鬱南全縣信貸年均增長2%,2008年全縣的存貸比為(wei) 36.7%,遠遠低於(yu) 全省和全國的平均水平。而始於(yu) 2009年的鬱南金融改革,形象地說,就是在這兩(liang) 者間建立一座橋梁,這座橋梁就是“征信體(ti) 係建設”。
“征信體(ti) 係建設”是一個(ge) 從(cong) 無到有的過程。2009年6月,由鬱南縣委牽頭,中國人民銀行雲(yun) 浮中心支行協助,聯合鬱南縣人民法院和工商、稅務、公安、國土等14個(ge) 部門建成了兩(liang) 套係統:“鬱南縣企業(ye) 非銀行信用信息查詢係統”和“農(nong) 戶非銀行信用信息查詢係統”。在係統所依托的縣征信中心,人們(men) 可直接查詢全縣8959家企業(ye) 和個(ge) 體(ti) 戶及11萬(wan) 多戶農(nong) 戶的信用信息。
征信體(ti) 係具體(ti) 運用到農(nong) 民貸款,則依托另兩(liang) 套配套的製度創新:信用村建設和金融扶貧。
2009年6月,桂圩鎮勿坦村開始試行信用村建設。根據收入、計生、社會(hui) 治安等指標,農(nong) 戶被評為(wei) “優(you) 秀、較好、一般、差”四種信用等級。“較好”及以上級別的農(nong) 戶,將獲得農(nong) 信社授信,持信用證可隨時到農(nong) 信社貸款。優(you) 秀Ⅰ的貸款額度為(wei) 5萬(wan) ,優(you) 秀Ⅱ為(wei) 3萬(wan) ,較好為(wei) 1萬(wan) 。在勿坦村,較好級別以上占比85.48%,359戶農(nong) 戶得到授信。
未達到信用戶標準的貧困農(nong) 戶,可通過“金融扶貧”進行貸款。鬱南改變以往直接發放扶貧款的方式,將1000萬(wan) 元的金融扶貧款納入“金融扶貧基金”,並以此作擔保,信用放大5倍,向全縣4497戶貧困戶實施整體(ti) 授信5000萬(wan) 元,為(wei) 每戶貧困家庭提供1萬(wan) 元小額擔保貸款。
蘇火新是金融扶貧的受益者。經曆沙糖桔種植受挫後,他開始找尋其他致富路徑,在中央電視台《聚焦三農(nong) 》節目中看到介紹竹鼠養(yang) 殖後,他購進了幾隻進行飼養(yang) 。幾個(ge) 月後,才正式申請貸款,進行產(chan) 業(ye) 化養(yang) 殖。“沒有項目,難道借錢來吃吃喝喝?貸款是要還的。”蘇火新說。
“金融扶貧,要扶兩(liang) 樣東(dong) 西,一是扶誌,二是治懶。”鬱南縣委書(shu) 記黃誌豪對記者說。黃誌豪主事鬱南之前,曾擔任廣東(dong) 發展銀行東(dong) 莞分行行長,擁有暨南大學金融學博士學位。“金融扶貧不是給,而是貸,就是要轉變他們(men) 的觀念。”
誠信不是空講口號
“鬱南的經驗在於(yu) 通過建立征信體(ti) 係、政策性擔保機製和貸款貼息機製,形成自我造血和輸血的良性循環,以最小的政府投入,實現良好的經濟金融效果。金融活則全局活。”廣東(dong) 省人民政府金融工作辦公室主任周高雄如此總結。
但是,沒有抵押、擔保,農(nong) 民不還錢怎麽(me) 辦?桂圩鎮黨(dang) 委書(shu) 記盧海文最初也有這樣的疑惑,但至2011年6月,第一批貸款回收完成,勿坦村並未出現壞賬呆賬,他的擔憂才真正消除。盧海文認為(wei) ,“關(guan) 鍵在於(yu) 評得準。勿坦村實行的大評委製、評級後公開公示和限定小額貸款等製度設計,把風險限製在較小範圍。”大評委製是對農(nong) 戶進行評級的18人小組,由鎮、村幹部,本村老黨(dang) 員、村小組長、村民代表以及當地農(nong) 信社人員組成。
“18人小組裏麵有農(nong) 信社成員,貸款調查關(guan) 乎他們(men) 的利益,不可能隨便評。”黃誌豪說,“改革最重要的是劃清政府和市場的界限,在機製設計上,就不讓行政管理部門有權力尋租的機會(hui) ,政府並沒有權力幹涉、審批貸款,一切按照規則進行。”
頗有意思的是,在全麵實施金融扶貧之前,鬱南縣4497戶貧困戶均要簽署誠信宣言,承諾“不賭博、種沙糖桔不用違禁藥、養(yang) 豬不用瘦肉精”。在信用村的指標體(ti) 係中,除了經濟收入、貸還款記錄等硬指標外,還附加了社會(hui) 評價(jia) 指標,對“黃、賭、毒”實行一票否決(jue) 。
“誠信不是空講口號,要與(yu) 農(nong) 民最迫切的需求聯係起來。農(nong) 民最需要什麽(me) ?資金。”黃誌豪說,“在金融改革中,誠信成為(wei) 了幹部、農(nong) 民的共識,這與(yu) 過去那種‘不管三七二十一,賺到錢最要緊’的觀念是完全不一樣的。這套機製起作用的關(guan) 鍵在於(yu) 得到群眾(zhong) 認可、市場認可,獲得內(nei) 在的激勵和約束,最終步入良性循環。”
目前,“勿坦模式”已在鬱南全縣29個(ge) 行政村推廣,授信金額達5491萬(wan) 元。勿坦村在信用村創建過程中,多位村民主動歸還了已拖欠農(nong) 信社10多年的6筆共4.7萬(wan) 元貸款,全村共有14名優(you) 秀青年申請入黨(dang) ,相當於(yu) 之前10年的總和。這些金融改革對社會(hui) 管理的意外貢獻,使改革者在改革中找到了新的方向。
金融改革為(wei) 基礎,探索創新社會(hui) 管理方式,將信用村創建與(yu) 農(nong) 村基層黨(dang) 建、鄉(xiang) 村治理、村民自治有機結合起來,是鬱南改革要走的下一步。
政府做的事情隻是鋪路
鬱南的金融改革,可說是一次政府主導的、有意識的製度創新。早在2009年,廣東(dong) 省委省政府就粵東(dong) 西北地區農(nong) 村金融改革發展進行部署。廣東(dong) 省委書(shu) 記汪洋曾指出,“如果農(nong) 村金融問題不解決(jue) ,農(nong) 村金融服務水平不提高,則新時期‘三農(nong) ’工作將缺乏有力的支撐,進而影響全省經濟社會(hui) 發展的大局。”在鼓勵農(nong) 村金融改革創新的大背景下,鬱南的金融改革從(cong) 一開始就被寄予期待,廣東(dong) 省金融辦、省農(nong) 業(ye) 廳、人行廣州分行是背後默默的支持者。
改革的成效昭然可見,沒有抵押、沒有貸款的農(nong) 民邁過了高高的金融門檻,以信用為(wei) 擔保,輕易獲得“第一桶金”。
實際上,這也是一場多贏的改革。對於(yu) 鎮、村一級來說,由於(yu) 推進誠信建設,維穩工作量大大減輕;對於(yu) 鬱南縣,2010年稅收收入增長21.03%,全縣貸款餘(yu) 額比2009年同期增加6.5億(yi) 元,是試點前9年平均數的65倍;吸納了大部分農(nong) 村存貸款的農(nong) 信社同樣是獲益者,據統計,鬱南縣金融機構經營利潤在2009年增長80.36%,2010年增長65%。
相比民間人士在農(nong) 村推進的金融改革,鬱南的改革明顯享有更多的行政資源和動員能力,這是以行政力量推動改革的最大優(you) 勢,也是最令人擔憂的地方所在。一位參與(yu) 改革的人士告訴記者,她最大的擔心是改革力度有所減弱,“如果缺乏自上而下的強力推動,信用係統的更新可能無法完成。而信用係統如果不更新,隻是一堆過時的數據,無法提供信用證明。”
多年致力於(yu) 研究和實踐農(nong) 村金融的學者高戰曾赴鬱南考察,他認為(wei) ,“鬱南改革利用金融的力量,使得扶貧作用放大了幾倍,做法很好,但是由於(yu) 大量動用行政資源,能否推動、持續發展要取決(jue) 於(yu) 領導班子,這種改革難以複製。”在他看來,發展農(nong) 村金融應該更多依賴市場和農(nong) 民的力量,比如發展農(nong) 村資金互助社。
“當前各地中小企業(ye) 融資難和農(nong) 戶貸款難,已超出市場本身能解決(jue) 的範圍。應以行政手段彌補金融市場的缺陷,搭建金融服務平台,促進市場合作。”黃誌豪對記者說,“政府做的事情隻是鋪路,創造一個(ge) 機製,讓農(nong) 民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得到發展。”
“鬱南的改革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農(nong) 民貸款難的問題,但還是麵臨(lin) 一些困難。大部分金融機構還是傾(qing) 向於(yu) 服務城市和大戶,不願意做農(nong) 村金融服務,當前的財稅等各項政策對服務‘三農(nong) ’的金融機構激勵嚴(yan) 重不足。”黃誌豪坦言,“金融市場是資源配置的最好方式,市場鼓勵有生產(chan) 力的企業(ye) 和農(nong) 民。農(nong) 業(ye) 需要扶持,而支持‘三農(nong) ’還是需要金融機構的落實。”
2010年12月,鬱南經驗在雲(yun) 浮全市推廣,2011年3月,在廣東(dong) 山區縣進行推廣。鬱南的改革創新突破了農(nong) 村金融的瓶頸,並以此為(wei) 基礎探索新的社會(hui) 管理方式,真正地釋放了基層改革的活力,在一些地方政府對發展農(nong) 村金融推諉責任甚至打壓之時,這種改革的勇氣殊為(wei) 難得。經驗不難複製,而改革的勇氣常常因人因地而異。
友情鏈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