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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學良:整個社會應在一條船上同舟共進

發稿時間:2022-04-17 11:14:56   來源:《同舟共進》2012年第3期   作者:丁學良

  談中等收入首先要做好三個(ge) 估價(jia)

  對比較小的經濟體(ti) 而言,“中等收入陷阱”的意義(yi) 及相應的對策,是容易回答的,但對中國這樣一個(ge) 13億(yi) 人的經濟體(ti) ,如何理解“中等收入陷阱”及如何據此製定相關(guan) 的政策就變得非常複雜。國內(nei) 已有相當多學者的研究認為(wei) 中國收入不平等的基尼係數達到了0.5,屬於(yu) 世界最高水平的範疇。在這樣的情況下,現在說中國進入了“中等收入陷阱”,可是至少有一億(yi) 五千萬(wan) 人左右會(hui) 覺得為(wei) 這擔心的人生活在天堂:你們(men) 在為(wei) “陷阱”煩惱,我們(men) 現在離中等收入的門檻還遠著呢。這不是一個(ge) 小數字。2011年底中國調整了國內(nei) 貧困線的標準,以前是遠遠低於(yu) 聯合國規定,也遠遠低於(yu) 如印度等一些第三世界國家的。根據新的標準,中國處於(yu) 貧困線以下的人口大概有一億(yi) 五千萬(wan) 。這樣做是對的。中國的貧困線標準不能和公認的標準差太多,否則就掩蓋了中國社會(hui) 裏麵相當巨大的貧困群體(ti) 。怎樣通過一係列的經濟發展政策、社會(hui) 政策和法律方麵的調整改變他們(men) 的生活狀況?第一就是提升這些人的勞動工作技能,這是關(guan) 於(yu) 人力資本;第二就是通過法律的辦法提升他們(men) 的公民權,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ge) 基本概念。因為(wei) 一億(yi) 五千萬(wan) 人中有相當部分是農(nong) 村偏僻地方的,還有些是少數民族地區的,甚至還有自然環境壞到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區的。這些人要想挪到別處並擺脫極端貧困,牽涉到基本的公民權:能不能到別的地方去找工作,會(hui) 不會(hui) 被趕走。所以隻有時刻把這一億(yi) 五千萬(wan) 人放在政策優(you) 先考慮的單子上,我們(men) 才能見到中國“中等收入陷阱”這一問題的本質。這是很基本的一個(ge) 估價(jia) ,下麵我們(men) 才能進入第二個(ge) 層次。

  嚴(yan) 格說來,剩下的大概十一億(yi) 五千萬(wan) 人中,實際上至少2/3屬於(yu) 中等收入最低的那個(ge) 檔次。2011年下半年聯合國下屬的研究機構作了一個(ge) 報告,比較了發展中國家,特別是印度、巴西、印尼和中國內(nei) 地等大的發展中經濟體(ti) ,對於(yu) 國際上最重要的食品和糧食有關(guan) 的漲落的居民損傷(shang) 力指數。這個(ge) 報告我看後很驚訝:中國屬於(yu) 世界上最容易受傷(shang) 的發展中國家之一。考慮到這一點,就是第二個(ge) 估價(jia) 了。

  十一億(yi) 五千萬(wan) 人中間,至少一半的人,包括不少農(nong) 村人口和城市的低保人口,包括一些貧困地區、城鄉(xiang) 接合部、小城鎮甚至沿海經濟發展落後地區的人口,他們(men) 可能一隻腳才跨進中等收入的最低線,還有一隻腳在外麵。如果物價(jia) 再漲,特別食品、醫療、住房和教育的價(jia) 格再上漲,那麽(me) 五億(yi) 人中間可能有一兩(liang) 億(yi) 人會(hui) 再跌落至中等收入的最低線以下。我每次回內(nei) 地,都很注意周圍超市和農(nong) 副產(chan) 品市場食品的價(jia) 格,其漲幅是非常顯著的。到餐館吃飯時,菜單上價(jia) 格的漲幅也相當顯著——不是吃山珍海味,而是當地通常消費的那些食品。由此,第二個(ge) 需要清楚估價(jia) 的是,我們(men) 有相當一大塊的人——我想不會(hui) 低於(yu) 兩(liang) 億(yi) ——很容易被拋回來(即拋回貧困線以下)。

  然後是第三層次的估價(jia) ,即中等收入的大框架中接近於(yu) 中等水平的那群人。對他們(men) 來講,更期待的是不要使實際生活水平停滯甚至倒退。隻有對這三塊都做一個(ge) 量的估價(jia) ,才能提出從(cong) 中等收入往上提升的展望。

  kaiyun官方地址的參考

  中國最需要的改革都屬於(yu) 製度或生產(chan) 要素的軟性部分,還有社會(hui) 結構中那些非物質的方麵。我們(men) 需要研究其他一些國家或地區成功躍出“陷阱”是靠了哪些改革;有些沒有躍出來,甚至倒退了,又是因為(wei) 哪些原因,並從(cong) 中吸取經驗教訓。這裏舉(ju) 兩(liang) 三個(ge) 和我們(men) 距離比較近的例子。

  始終沒有躍過這個(ge) 陷阱的一個(ge) 案例是菲律賓。菲律賓現在人口快到9000萬(wan) 了,按照國際標準,一個(ge) 經濟體(ti) 的人口達到4000萬(wan) ,就相當可觀了。在我的記憶中,kaiyun官方地址開放初期,菲律賓的人均收入比中國還高。但在過去的25年,菲律賓人均收入增長停滯不前,遇到嚴(yan) 重的天災人禍甚至還要倒退一點。比如1997年亞(ya) 洲金融危機,它受到的打擊就很大,過去幾年情況也沒有顯著改進。為(wei) 什麽(me) 菲律賓這二三十年整個(ge) 經濟被拖在後麵,原因自然很多,但有幾點是顯著的。第一就是整個(ge) 係統的腐敗,因為(wei) 體(ti) 係性的腐敗使得社會(hui) 的資源不能用到最需要的地方,貪掉了很多,都浪費掉了。第二個(ge) 重要原因,牽涉到菲文化價(jia) 值認同的根本。菲律賓是虔誠的天主教國家,宗教對計劃生育是不允許的,過去這些年菲人口增長實在太快,很多家庭有六七個(ge) 孩子。菲律賓展現在外麵最多的一個(ge) 鏡頭,就是貧民窟或垃圾廢物堆上一大群孩子在撿廢物,目的就是糊口,遇到嚴(yan) 重的暴雨期經常會(hui) 把人給壓死。第三個(ge) 重要原因是菲律賓的貧富差距太大,真正從(cong) 經濟增長中獲得好處的人比例太小。這就造成社會(hui) 的動蕩,甚至很多地區有恐怖主義(yi) 活動。這些問題都是“劣質發展”的表現。經濟不但要發展,還要優(you) 質的發展。

  我們(men) 周邊成功的案例,一個(ge) 是台灣,一個(ge) 是韓國。許多經濟學、社會(hui) 學和政治學的學者都認為(wei) 台灣和韓國的自然資源嚴(yan) 重缺乏,土地也不夠,經過多年的戰爭(zheng) 破壞,像這樣的經濟體(ti) 根本沒辦法與(yu) 拉丁美洲的經濟體(ti) 相比。但後來絕大部分人公認,韓國和台灣是少有的從(cong) 二戰結束後的貧困線上走出來,走得較快、較平穩,而且持續優(you) 質發展的案例。這兩(liang) 個(ge) 經濟體(ti) 在發展戰略上有很多相似之處,也有很多不同。比如台灣有些做法就特別適合中國大陸,前麵提到的中國大陸的前兩(liang) 類人,要解決(jue) 他們(men) 的問題需要一些重要的政策平台。台灣做得最多的是三件事:一是給農(nong) 民一部分土地產(chan) 權,農(nong) 民沒有最重要的生產(chan) 資源便富不起來,台灣成功的土地改革,從(cong) 廣義(yi) 上講,就是要給最貧困的這些人落實產(chan) 權問題;第二,台灣是世界上發展公共教育做得最好的地方之一;第三,台灣多少年來大力發展中小企業(ye) ,重視對中小企業(ye) 扶持。隻有把這三個(ge) 政策擰在一起,才能使仍然低於(yu) 中等發展水平的前兩(liang) 類人,利用政策平台讓其生活水漲船高,而且能使得經濟體(ti) 中已名副其實的中產(chan) 階級繼續往上走。這並不是說過去60年台灣的經濟發展沒毛病,但與(yu) 其他一些經濟體(ti) 比,台灣作為(wei) 資源奇缺的經濟體(ti) ,其發展路徑有值得借鑒之處。

  韓國在發展策略上,對中小企業(ye) 沒那麽(me) 重視,它重視的是大的財團。但韓國有一點很“給力”,可能在世界上是做得最好的,就是大力發展教育,即人力資本的培養(yang) 。聯合國2011年初的一個(ge) 研究報告指出,人均教育投資,包括政府、家庭等方麵的投資加起來,韓國是世界第一。隻有依靠這一點,才不至於(yu) 被自然資源不足這個(ge) 缺陷拖住不能往前走。隻有這樣才能使韓國這種重視大企業(ye) ——不是純粹把它做大,而是把它做強的經濟發展模式運行得更健康,這一點對中國沿海的大城市特別重要。韓國是原來世界發展中經濟體(ti) 裏最早進入OECD(經濟合作與(yu) 發展組織)的,這個(ge) 第一可不容易。它也是發展中經濟體(ti) 裏最早做到通過自創品牌提升本國國際競爭(zheng) 力的國家,不是給別人打工。在這點上,台灣各界都承認差韓國一大截。中國大陸這麽(me) 大,不可能按台灣的發展道路和辦法走,也不可能像韓國那樣,但如果將這兩(liang) 種比較成功的模式結合在一起,我想至少適合中國大陸2/3的地區。

  廣東(dong) 、浙江應當起帶頭作用

  廣東(dong) 省委書(shu) 記汪洋日前有個(ge) 講話,說再過若幹年江蘇的經濟有可能超過廣東(dong) ,但超就超了,我們(men) 現在不要純粹在量上和別人比,而要在產(chan) 業(ye) 結構上和別人比,要做好經濟轉型。我非常支持他這個(ge) 觀點。廣東(dong) 現在遇到的問題,正是中國沿海好多經濟發展地區遇到的共同問題:產(chan) 業(ye) 升級怎麽(me) 辦。如果韓國在2000年以前,不痛下決(jue) 心走這一步,就不會(hui) 有今天的成就。所以,麵臨(lin) 中等收入陷阱,中國要把步子邁得更堅強,要更有前瞻性地邁下去,而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我想,如果能將之前提到的幾個(ge) 焦點做一個(ge) 總括性的政策並加以推行,那麽(me) 即便不是全中國,至少中國做得最好的一些地方,是可以走出中等收入陷阱的。我非常希望廣東(dong) 能率先這樣走,另一個(ge) 我非常看好的是浙江省,它有這個(ge) 潛力。浙江的教育水平在全國名列前茅,經濟的外向性同廣東(dong) 一樣,非常強,而且浙江有一點也和廣東(dong) 非常相像,就是能打拚。還有一點比廣東(dong) 更強的,是浙江整體(ti) 的文化素質更高,這是幾百年慢慢累積下來的。假定我們(men) 東(dong) 南沿海的這些省中,兩(liang) 個(ge) 經濟強省,廣東(dong) 或浙江,能夠率先在經濟、社會(hui) 、法律、行政管理、教育等方麵綜合性地推出新的政策平台,我認為(wei) 中國至少沿海地帶的其他省份,就能跟隨著廣東(dong) 、浙江,走出很多發展中經濟體(ti) 走不出來的中等收入陷阱。這對中國這樣一個(ge) 有著13億(yi) 人口的經濟體(ti) 來說,意義(yi) 是非常重大的。

  經濟發展過程中的不平等始終存在,但一定不能讓不平等越來越大,而且不能讓不平等的那些社會(hui) 群體(ti) 永遠沒有改變命運的機會(hui) 。如果說在經濟發展的頭一二十年,有這麽(me) 一個(ge) 群體(ti) ,假定是八千萬(wan) 人,它被拋在了最後麵;但通過政策的調整,在下一個(ge) 十年,在第一輪發展中最虧(kui) 的這八千萬(wan) 人中間,有五千萬(wan) 人找到了第二次機會(hui) ,我認為(wei) 這就是一個(ge) 比較良性的過程。不能讓第一輪在後麵的人第二輪還在後麵,第三輪跑到更後麵去了,這樣隻能創造反抗社會(hui) 的破壞性力量,因為(wei) 這個(ge) 社會(hui) 和他們(men) 不是在一條船上。本來整個(ge) 社會(hui) 應是一條船,有一等艙也有二、三等艙,不能把後麵的人從(cong) 船上拋下去,拋下去他們(men) 就要把這條船給砸掉了,這就不是同舟共進。中國過去二十年的發展階段,有哪幾大塊群體(ti) 得益最少,而相對付出最多,那麽(me) 就要在下一個(ge) 十年中使之得到更多相應的扶持——未必完全要通過直接的經濟補償(chang) ,主要是為(wei) 這些群體(ti) 創造機會(hui) ,這比發救濟金重要得多。我們(men) 農(nong) 村有一句話叫救急不救窮,對整體(ti) 來講還是要想辦法拓寬進入更高收入的渠道。比如提升人力資本,包括在職訓練和再就業(ye) 訓練,包括新產(chan) 品新技術下鄉(xiang) ,包括公共教育、醫療衛生等方麵。當然,更不能忽視的是最基本的土地產(chan) 權等方麵。隻要這些政策結合起來,不用很長時間,大概五到十年,我們(men) 就能看到非常不同的一種社會(hui) 狀況。(本文由本刊記者簡潔整理)

  (作者係香港科技大學終身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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