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財經報》最近登了中國社科院教授高培勇的《誰是中國的納稅人》一文。文章開宗明義(yi) 就說“在當前的中國，能夠充當納稅人、具有納稅人身份的，主要不是自然人居民，而是企業(ye) 法人”，大有民智未開，自然人不足以言納稅人身份之感。接著給讀者提供了三條啟示，強調培養(yang) 納稅人意識與(yu) 培養(yang) 納稅意識同樣重要，似乎作為(wei) 個(ge) 體(ti) 存在的人還不具有納稅人的資格，隻有企業(ye) 才配享有納稅人的權利。如果隻是學術探討倒也無可厚非，但以稅收學界權威人士身份而論，高教授此言實有驚世駭俗的效果。盡管多年前本人曾得蒙高教授指導，但對此文之觀點實不敢苟同。亞(ya) 裏士多德曾說過“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在此甘冒忤逆師長之大不韙，就文中模棱混淆之處加以辨析。真理愈辯愈明，歡迎有識之士批評指正。

    如高老師所言，“隻有既負有納稅義(yi) 務，又直接繳納稅收給稅務機關(guan) 的人，才是完全意義(yi) 上的納稅人”，“個(ge) 人所得稅盡管名義(yi) 上以自然人居民為(wei) 納稅人，但由於(yu) 它實行分類所得稅製且采用間接的征管辦法——— 代扣代繳製，故而，它實際上也是通過企業(ye) 法人之手繳納給稅務部門的。”也即隻要不是自己到辦稅大廳去申報納稅，即便稅法規定其負有納稅義(yi) 務，就不能算是納稅人。這話分明就與(yu) 他的另一句話“稅收的基本原理告訴我們(men) ，所謂納稅人，指的是稅法上規定的直接負有納稅義(yi) 務的人”相悖。在他看來，直接繳納這樣一個(ge) 技術處理環節，在此完全替代了法律規範，由此陷入了技術決(jue) 定論的泥沼。

    高老師嚴(yan) 格區分納稅人與(yu) 負稅人的差別，看起來是富於(yu) 專(zhuan) 業(ye) 精神，卻暴露出學者的有限理性。在普羅大眾(zhong) 眼中，凡是自己對國家的稅收收入做出貢獻，便應被視為(wei) 納稅人，便有權伸張納稅人的各項法定權益。這也正是近年來兩(liang) 會(hui) 代表委員要求國家預決(jue) 算報告通俗易懂，公務部門曬“三公”，政府財政支出透明化的呼聲日高之因由。可是專(zhuan) 家學者的工具理性高過價(jia) 值理性，往往運用一些專(zhuan) 業(ye) 術語陷大眾(zhong) 於(yu) 雲(yun) 山霧罩之中，進而掩蓋了社會(hui) 的主要矛盾。

    最後，再來看看全文最重要的三點啟示。第一，“在一個(ge) 自然人居民納稅人相對稀缺的社會(hui) ，無論是提升納稅意識，還是提升納稅人意識，都往往很難談起”。我不大明白納稅意識和納稅人意識有何區別，如果依照上麵的技術邏輯，我們(men) 自然人不算納稅人，那需要做的就是先成為(wei) 納稅人，才談得上提升納稅人意識，進而談提升納稅意識。這就與(yu) 民國時期先要國民黨(dang) 訓政，待黨(dang) 化教育思想深入人心，方能談立憲有異曲同工之妙；第二，“無論是稅收負擔的稍許變化，還是稅收收入增速的稍許提升，都會(hui) 帶來商品價(jia) 格水平的極大波動”。這又把稅收與(yu) 價(jia) 格的因果關(guan) 係顛倒了。有點經濟學常識的人都知道，商品的價(jia) 格取決(jue) 於(yu) 價(jia) 值和供求關(guan) 係，卻從(cong) 來沒有聽說過稅收決(jue) 定價(jia) 格。剛好相反，近年來中國的財政實踐證明了，稅收收入的增長受到物價(jia) 指數變化的影響，個(ge) 稅起征點的提高和稅率的簡化，也正好是要避免因通貨膨脹帶來的檔次爬升；第三，“在稅收征管機製建立在對企業(ye) 法人征稅而未拓展至對自然人居民征稅的格局下，稅務部門所能調動的主要資源，當然要投向於(yu) 間接稅而非直接稅”。這又是以果為(wei) 因替中國現有稅收征管水平低下開脫。現在的間接稅收入比重高，不是導致稅務部門無法與(yu) 自然人對接的原因，剛好是因為(wei) 我們(men) 對收入監管的各項配套措施跟不上，才隻能停留在所得稅發展畸形的這樣一個(ge) 初級階段。

    中國傳(chuan) 統文化既有“惠民”的精華，也有“牧民”的糟粕。無論是孔子的“民知有辟，則不忌於(yu) 上，並有爭(zheng) 心”，還是老子的“強其骨，實其腹，弱其誌，虛其心”；無論是商鞅的“有道之國務在弱民”，還是莊子的“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都把民眾(zhong) 的無知無能作為(wei) 維護統治的有效手段。高老師認為(wei) 中國的自然人尚未取得納稅人的資格，剝奪了納稅人的話語權，恐怕也是中了這種愚民思想的餘(yu) 毒，以其昭昭，使人昏昏。不過我們(men) 身處的時代已經變了，納稅人意識早已形成，如高老師自己所說：“不僅(jin) 有企業(ye) 家、公務員、教師，也有工人、農(nong) 民和學生。換言之，幾乎沒有人不把自己視作納稅人。”在我看來，這正是社會(hui) 進步的表現。如果大家都聽了高老師的教誨，放棄自己的納稅人身份，進而放棄納稅人權利，恐怕這才是社會(hui) 的悲哀。因此，我想說，隻要對國家的富強付出勞動，隻要為(wei) 國家的稅收做出貢獻的人，不管是自然人還是法人，都是中國的納稅人！

    (作者係綿陽市財政局副局長、西南財經大學稅收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