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英國《銀行家》雜誌公布的2011年全球前1000家銀行排序，中國工商銀行、中國建設銀行2010年的淨利潤分別達到325億(yi) 美元和264億(yi) 美元，分列全球第一、第二名。若以一級資本排序，中國工商銀行、中國建設銀行、中國銀行與(yu) 中國農(nong) 業(ye) 銀行分列全球第六、第八、第九和第十四位。若以排序變動幅度而論，在位置上升幅度最大的全球十大銀行中，中國銀行業(ye) 占據半壁江山。值此全球金融業(ye) 在危機的苦雨淒風中飄搖之時，中國銀行業(ye) 風景獨好，確實令人矚目。

　　這不免讓人憶起十多年前的光景。那時，全世界幾乎無人看好中國的銀行業(ye) 。比較普遍的看法是，用不良資產(chan) 率和資本充足率等專(zhuan) 業(ye) 標準衡量，中國的銀行業(ye) 已經整體(ti) 破產(chan) 數次，尤以規模最大的四家國有銀行為(wei) 甚。這種狀況決(jue) 定了：中國的銀行業(ye) 若想健康發展，絕對必要的條件之一就是進行再資本化。但是，再資本化既要消化銀行的不良資產(chan) ，又要在銀行的外部尋求巨額股權資金投入——就上個(ge) 世紀90年代中國經濟增長水平、財政實力、金融健康狀況和體(ti) 製改革進程諸方麵條件而論，這兩(liang) 個(ge) 任務根本無望完成。1997亞(ya) 洲金融危機的發生，更增添了人們(men) 對中國銀行業(ye) 的憂慮。因為(wei) ，在很多研究者看來，中國的銀行體(ti) 係具有十分明顯的“亞(ya) 洲特色”；如今，亞(ya) 洲最優(you) 秀國家的金融體(ti) 係已被證明存在嚴(yan) 重缺陷，不得不進行痛苦的調整，中國的銀行業(ye) 更難逃破產(chan) 的厄運。

　　麵對日趨嚴(yan) 峻的挑戰，中國政府終於(yu) 在上世紀末下決(jue) 心對其龐大的國有銀行體(ti) 係進行財務重組和體(ti) 製改革。改革的戰略分兩(liang) 個(ge) 階段實施。

　　第一階段，在上世紀末，中國政府確定了銀行業(ye) 改革和重組的一攬子方案。其中關(guan) 鍵的措施有三：其一，1998年，定向發行2700億(yi) 元特別國債(zhai) ，用於(yu) 填充已為(wei) 負值的銀行資本金；1999年，將1.4萬(wan) 億(yi) 元不良資產(chan) （其中9800億(yi) 元歸屬四大國有銀行）從(cong) 國有金融機構的資產(chan) 負債(zhai) 表中剝離，並相應成立四家金融資產(chan) 管理公司，專(zhuan) 門承接和處置這些不良資產(chan) 。經此處置，四家國有獨資商業(ye) 銀行的資本充足率，按1996年的標準計量，達到了4%。其二，開始認真實施諸如改革銀行管理體(ti) 製、加強內(nei) 部管理、執行嚴(yan) 格的授權授信製度、考核銀行的經營效益和資產(chan) 質量等強化銀行治理機製的一係列措施。其三，在外部環境上，貨幣當局正式取消了（1998年）行之多年的信貸分配，改而對銀行實行資產(chan) 負債(zhai) 比例管理等，力求為(wei) 銀行的商業(ye) 化運行提供適當的市場環境和體(ti) 製條件。

　　第二階段改革發生在2001年底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後。部分為(wei) 了兌(dui) 現加入世貿組織的承諾，部分由於(yu) 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對金融服務體(ti) 係的現代化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中國政府於(yu) 2002年更大規模地推動了銀行業(ye) 的全麵改革。主要國有銀行（後又擴展到主要的國有金融機構，如證券公司、保險公司、信托投資公司等）先後進行了更大規模的財務重組。在對不良資產(chan) 進行了又一次剝離之後，由中央匯金公司和（或）財政部代表政府分別向各銀行注入了新的資本金。在資本充足率大致達到巴塞爾協議Ⅱ標準的基礎上，按照“一行一策”的安排，各銀行先後改組為(wei) 股份有限公司，並依托新的股份公司架構，從(cong) 國際上引進了戰略投資者。大量具有豐(feng) 富金融管理經驗的海外機構成為(wei) 了中國主要銀行的重要合作夥(huo) 伴。自2006年6月中國銀行率先在香港聯交所主板發行上市，中國的主要商業(ye) 銀行、證券公司和保險公司先後成功在國內(nei) 外交易所發行上市，成為(wei) 國有控股的公眾(zhong) 銀行（金融機構）。總之，在此次國際金融危機爆發之前，中國的主要商業(ye) 銀行均已實現了現代公司製改造，並從(cong) 國內(nei) 外市場募集了充足的資本金，完成了再資本化。依托本世紀頭十年中國經濟年均10%以上的強勁增長，中國的銀行業(ye) 不僅(jin) 進一步大幅度降低了不良資產(chan) 率，還獲得了穩定增長的豐(feng) 厚利潤，並據以躋身於(yu) 全球最有影響的銀行之列。

　　2007年開始的本輪國際金融危機，為(wei) 中國銀行業(ye) 的發展提供了又一次千載難逢的機遇。憑借雄厚的資本，基於(yu) 在危機中一枝獨秀的實體(ti) 經濟增長，中國的銀行業(ye) 在舉(ju) 步維艱的全球銀行業(ye) 中名列前茅，不應是意外的事。

　　改革成效評估

　　在這場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銀行業(ye) 改革、重組和擴張浪潮中，最關(guan) 鍵的環節是剝離不良資產(chan) 和大規模再資本化。由於(yu) 這兩(liang) 項關(guan) 鍵舉(ju) 措完全依靠的是政府從(cong) 外部動員資金，並由政府一手操辦，很多研究者（特別是國外研究者）對中國銀行業(ye) 改革的成效便不以為(wei) 然。

　　有人質疑這種方式的合法性。這一懷疑缺乏根據。眾(zhong) 所周知，改革之前，中國的主要銀行都是由政府全資擁有的。基於(yu) 這種產(chan) 權關(guan) 係，多年來，中國政府要求銀行發放了大量非商業(ye) 性貸款，這些貸款形成了中國銀行業(ye) 不良資產(chan) 的主要來源。反轉來，由政府動用其掌握的其他資源來處置國有銀行的不良資產(chan) ，應當是順理成章的事。同理，由於(yu) 中國政府是改革前中國銀行業(ye) 的唯一股東(dong) ，政府為(wei) 其銀行注資，亦屬題中應有之義(yi) 。

　　有人質疑改製的整體(ti) 經濟效果。真正的問題是：這次注資規模如此之大，中國政府是否真有能力以非通貨膨脹的方式，在不損害經濟總體(ti) 發展的前提下完成任務？這是個(ge) 相當複雜的問題。我以為(wei) ，尋找答案，可從(cong) 中國的國家資產(chan) 負債(zhai) 表狀況入手。我領導的一個(ge) 研究小組正在編製中國的國家資產(chan) 負債(zhai) 表。初步結果顯示，由於(yu) 國民儲(chu) 蓄率一直高居45%以上，自本世紀初以來，中國總體(ti) 的國家資產(chan) 負債(zhai) 表一直比較健康，其資產(chan) 淨額為(wei) 正。政府的資產(chan) 負債(zhai) 表亦然。雖然經常性預算一直存在赤字，但是，加總的以政府為(wei) 主體(ti) 的收支則有相當規模的盈餘(yu) 。因此，中國政府有能力動用部分國家資產(chan) 去彌補國有銀行的虧(kui) 空並為(wei) 其補充資本，同時並不妨礙其他事業(ye) 的發展。

　　有人進一步提出問題：經過世紀初的這次重組，中國的銀行業(ye) 在治理機製、規模、效益等方麵確實大有改觀。但是，改革後的中國銀行業(ye) 依然留有政府控製的痕跡；在應對此次國際金融危機的過程中，世人已若明若暗地看到了它們(men) 的存在。如今，隨著“地方融資平台”問題逐漸浮出水麵，隨著應對危機的4萬(wan) 億(yi) 元投資的後續負效應由微而著，人們(men) 對不良資產(chan) 將死灰複燃的擔心日增。倘若這些潛在的風險演化為(wei) 不良資產(chan) ，中國政府還將如何應對？我以為(wei) ，以上種種問題，目前都還隻是在“傳(chuan) 說中”，如果針對這些傳(chuan) 說來進行分析，顯屬無的放矢。我們(men) 在此隻想強調指出，如果認真分析中國銀行業(ye) 迄今為(wei) 止的改革進程，並透徹了解此項改革的法理、體(ti) 製、實力基礎和行為(wei) 邏輯，我們(men) 就應知曉：所謂困境雲(yun) 雲(yun) ，實屬過慮。倘若據此便唱衰中國未來的經濟發展，那顯然更是對中國，對社會(hui) 主義(yi) 市場經濟體(ti) 製缺乏基本的了解。總體(ti) 說來，即便當前的傳(chuan) 說部分變為(wei) 現實，在良好的國家資產(chan) 負債(zhai) 表總框架下，中國也擁有足夠的資源去解決(jue) 所有問題；而中國政府在此次危機中顯示出的大規模調度資源的能力，則基本可以保證這種對資源的調度具有現實的可行性。

　　複雜艱巨的改革任務

　　但是，我想指出，中國銀行業(ye) 近來在全球銀行業(ye) 中的相對地位急劇提升，與(yu) 其說是因為(wei) 中國的銀行業(ye) “做得很好”，毋寧說是其他國家、特別是發達經濟體(ti) 的銀行業(ye) “做得很不好”。從(cong) 這種“競劣”的角度來看待中國銀行業(ye) 排名的提升便意味著，我們(men) 清醒地認識到，麵向未來複雜、多變的國內(nei) 外經濟形勢，中國銀行業(ye) 仍然麵臨(lin) 著複雜、艱巨的改革任務。

　　問題千頭萬(wan) 緒，我以為(wei) ，其中有三個(ge) 重點特別值得關(guan) 注：

　　第一，中國銀行業(ye) 的產(chan) 權結構。

　　2003年開始的中國銀行業(ye) 改革的最大成就之一，就是實現了銀行股權的多元化。到2010年底，中國全部銀行業(ye) 股權結構中，國家股占比53.85%，國有法人股占比6.81%，非國有股占比39.34%。其中，工商銀行、農(nong) 業(ye) 銀行、中國銀行、建設銀行、交通銀行五大銀行股權結構中，國家股占比68.19%，國有法人股占比1.36%，非國有股占比30.45%。

　　用國際標準衡量，中國銀行業(ye) 的股權結構仍然過於(yu) 集中。如今，股權高度分散已成國際通則：除中國之外的全球大型銀行最大股東(dong) 持股比例，鮮有超過10%的。銀行業(ye) 的公共性、敏感性和係統重要性，使得避免一股獨大，保持銀行業(ye) 經營管理的獨立性早已成為(wei) 共識。另一方麵，對於(yu) 銀行業(ye) 的嚴(yan) 苛監管，已經在相當程度上替代了股東(dong) 的監督，使得較為(wei) 獨立的銀行管理層也不至於(yu) 一意孤行地做出損害股東(dong) 利益和國民經濟全局利益的事。換言之，在銀行業(ye) 中保持某一股東(dong) 控股地位的各種理論和基於(yu) 國情的考慮，諸如有利於(yu) 宏觀調控、有利於(yu) 貫徹股東(dong) 意圖等等，均已由現代銀行業(ye) 的發展現實給予了否定的回答。中國自身的實踐或許能提供最具說服力的適例：在曆次宏觀調控中，最“不聽話”的，恰正是那些國有股比例最高、資產(chan) 規模最大的大銀行。如果再考慮大股東(dong) 承擔的風險以及背負的規模日益加大的再融資壓力，保持國有控股的諸種益處其實正在逐步喪(sang) 失。

　　因此，進一步推動銀行股權多元化，應是中國銀行業(ye) 未來改革的任務之一。基本的方向是鼓勵中央企業(ye) 、地方國企、各類民營資本以及部分外資積極參股到各類商業(ye) 銀行中。這樣，不僅(jin) 可以不斷滿足銀行補充資本金的需求，同時還能從(cong) 機製上進一步促進銀行經營機製的改善，推動產(chan) 融結合的深化。

　　第二，中國經濟發展動力的轉變對銀行業(ye) 提出新挑戰。

　　中國的金融體(ti) 係以銀行為(wei) 主導。舉(ju) 凡儲(chu) 蓄的動員、聚集以及分配，主要通過銀行體(ti) 係來進行。這樣的金融體(ti) 係，適宜支持以工業(ye) 化為(wei) 主要推動力的經濟發展方式，但卻很難支撐以城市化為(wei) 主導的經濟發展進程。而目前的中國，恰正處於(yu) 以工業(ye) 化為(wei) 主導向城市化為(wei) 主導的轉變過程中。

　　城鎮化需要更大規模的投資，而此類投資不僅(jin) 規模巨大、期限更長，而且商業(ye) 可持續性極不確定並導致風險集中。如果依賴銀行體(ti) 係提供資金，則既加重了期限錯配的痼疾，又提高了全社會(hui) 的杠杆率。此次國際金融危機禍起住房市場，並迅速地波及發放抵押貸款的銀行乃至拖累整個(ge) 國民經濟，其中的教訓我們(men) 必須記取。

　　因此，在中國未來的金融發展中，大力發展資本市場，創造有利於(yu) 股權資本形成的機製，多渠道增加股權資本的供給，是不可逆轉的戰略方向。顯然，如果中國的金融結構向更倚重資本市場的格局轉變，以提供債(zhai) 務性融資為(wei) 主業(ye) 的銀行勢必麵臨(lin) 較大衝(chong) 擊。因此，如何順應趨勢，充分發掘、利於(yu) 自身的信息、人才、資金和網絡優(you) 勢，以創新的精神積極融入中國金融結構變化的潮流之中，靈活轉變自身業(ye) 務經營模式，拓寬債(zhai) 務性融資與(yu) 權益性融資對接的新渠道，是中國銀行業(ye) 麵對的又一曆史性課題。

　　第三，影子銀行體(ti) 係發展帶來的新挑戰。

　　所謂影子銀行，係指向企業(ye) 、居民和其他金融機構提供流動性、期限配合和提高杠杆率等服務，從(cong) 而在不同程度上替代商業(ye) 銀行核心功能的那些工具、結構、企業(ye) 或市場。該體(ti) 係是應籌資者和投資者們(men) 的多樣化需求而產(chan) 生，並依托現代信息業(ye) 而發展的。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說，它們(men) 代表的是金融業(ye) 未來的發展方向。

　　近年來，發達經濟體(ti) 中的影子銀行體(ti) 係高速發展，並已大規模侵蝕了銀行業(ye) 的傳(chuan) 統領地。在中國，以銀行理財產(chan) 品為(wei) 代表的影子銀行體(ti) 係亦有長足的發展。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金融研究所的一項研究顯示，2010年，中國影子銀行體(ti) 係的融資總量高達6.33萬(wan) 億(yi) 元，其中，有30%～60%是銀行貸款的直接替代物。其規模已直追傳(chuan) 統的銀行體(ti) 係。

　　在我看來，影子銀行體(ti) 係的蓬勃發展是一個(ge) 積極的動向，它反應了中國的金融業(ye) 正在從(cong) 單一功能的傳(chuan) 統銀行向為(wei) 客戶提供包括融資、金融理財、風險管理、價(jia) 值提升、支付清算等在內(nei) 的全麵金融服務的新型金融業(ye) 轉型。事實上，國際金融危機以來，中國金融體(ti) 係中以理財產(chan) 品、私募基金、證券化、金融租賃、第三方支付、銀信合作等為(wei) 主要特色的銀行體(ti) 係之外的信用供給活動，已經成為(wei) 中國金融創新的主要源泉。毫無疑問，影子銀行體(ti) 係的發展，在對商業(ye) 銀行提出嚴(yan) 峻挑戰的同時，也為(wei) 其發展和轉型提供了現實的路徑。

　　我認為(wei) ，在中國進一步發展銀行業(ye) ，必須全麵更新理念，將銀行從(cong) 高高在上的金融資源的壟斷者的地位上“下凡”到為(wei) 企業(ye) 和居民服務的現代服務業(ye) 的新平台上；必須從(cong) 以融資為(wei) 能事的金融中介功能，全麵轉移到以收集、生產(chan) 、分配和使用信息為(wei) 核心功能的新機製上；必須從(cong) 滿足於(yu) 存、貸、匯、兌(dui) ，全麵轉移到為(wei) 客戶提供“量身定做”金融產(chan) 品和多樣化的金融服務上；必須從(cong) 熱衷於(yu) 興(xing) 辦機構，轉移到激勵交易、向提高流動性要效率的現代金融發展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