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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主權的迷誤 ——衝繩民眾的實踐及啟示

發稿時間:2015-09-09 00:00:00  

  在當下釣魚島主權爭(zheng) 端的緊張時刻,衝(chong) 繩處在緊張的最前線。中國的媒體(ti) 在關(guan) 注釣魚島問題的時候,即便在視角裏引入了衝(chong) 繩,也基本上是把它作為(wei) 日本的一個(ge) 組成部分來對待,至多不過關(guan) 心衝(chong) 繩被薩摩藩武力入侵以及最終被明治日本吞並的過程並為(wei) 其抱不平,卻很少有人關(guan) 注衝(chong) 繩的民眾(zhong) 對此如何反應、如何感受。換言之,在由釣魚島主權問題引發的討論中,中國社會(hui) 對於(yu) 衝(chong) 繩的關(guan) 注基本上立足於(yu) “國家視角”而不是“民眾(zhong) 視角”,這種視角與(yu) 中國社會(hui) 有關(guan) 釣魚島主權的討論所呈現的單一國家視角是一致的。前日,我在上海參加了由上海雙年展推動的亞(ya) 洲現代思想論壇,這個(ge) 會(hui) 議邀請了來自亞(ya) 洲不同社會(hui) 的重要思想人物,其中也包括日本衝(chong) 繩的新崎盛暉先生。新崎先生的《衝(chong) 繩現代史》已經由三聯書(shu) 店出版,並在中國社會(hui) 引起了相當的關(guan) 注;新崎先生帶來了一個(ge) 報告,題目是《衝(chong) 繩可能成為(wei) 東(dong) 亞(ya) 地區和平的“催化劑”嗎》,在民眾(zhong) 而不是國家的視角下給我們(men) 講述了衝(chong) 繩曲折的曆史。
 
  從(cong) 前近代到近代再到現代,衝(chong) 繩經曆了從(cong) 獨立的琉球王朝到日本的衝(chong) 繩縣,再到脫離日本被美國托管,再到施政權重新被交給日本的過程,在這不斷翻覆的曆史劇變過程中,衝(chong) 繩的民眾(zhong) 飽嚐了被多次出賣的苦難。新崎先生為(wei) 我們(men) 描繪了這樣一個(ge) 無法簡化和無法抽象的複雜曆史情境:首先,衝(chong) 繩既是日本又不是日本。在文化上,琉球與(yu) 日本有著某種文化上的親(qin) 緣關(guan) 係,但是這不意味著明治政府的“琉球處分”(亦即1879年明治政府宣布“廢藩置縣”,正式斬斷琉球與(yu) 清朝的朝貢關(guan) 係,把琉球完全歸入日本,成為(wei) 一個(ge) 縣)是合理的;衝(chong) 繩有自己的文化和政治訴求,但是在現實中,它卻不得不依存於(yu) 日本並通過這種依存完成自身的現代化過程。其次,衝(chong) 繩雖然在曆史上的一段時期內(nei) 被美國占領,現在也仍然處在與(yu) 美軍(jun) 基地共生的惡劣狀態下,但是它尚未具備充分的現實能量依靠自身力量擺脫這種外來軍(jun) 事力量。同時,由於(yu) 不能夠無保留地認同日本,但又無法脫離日本,也使得衝(chong) 繩人對抗美軍(jun) 基地的運動具有複雜的麵向。毫無疑問,這種不公平的狀態意味著衝(chong) 繩社會(hui) 被置於(yu) 日本的剝奪和美國的欺淩這一雙重結構中,這使得它不得不在這樣的情境下進行兩(liang) 麵作戰。在這樣一個(ge) 極其艱難的條件下,沒有任何一種直觀的解決(jue) 方案可以使衝(chong) 繩擺脫現有的不公平甚至是險惡的處境,沒有可以兩(liang) 全地解決(jue) 問題的有效手段。
 
  正是在這樣一個(ge) 曆史語境裏,新崎先生為(wei) 我們(men) 提供了寶貴的思考線索。在某種意義(yi) 上,這也正是東(dong) 亞(ya) 地區在當代曆史情境中麵對的時代課題。
 
  後發國家該如何反思自己的曆史
 
  首先,新崎先生提出了這樣一個(ge) 問題:在一個(ge) 近代意義(yi) 上的政治主體(ti) 尚未成熟的社會(hui) 裏,來自國家意誌的自上而下的“近代化”會(hui) 引發什麽(me) 樣的結果。具體(ti) 而言,這就是19世紀70年代明治政府把琉球編入近代國家體(ti) 製的舉(ju) 措所帶來的後果。關(guan) 於(yu) 琉球成為(wei) 日本一部分這個(ge) 事實,琉球社會(hui) 內(nei) 部一直存在不同的評價(jia) 。一種意見認為(wei) 這是一種殖民吞並的結果,基本上持反對態度;另一種意見認為(wei) 這是一種有效地推進了琉球現代化的手段,從(cong) 結果上看是值得肯定的,這兩(liang) 種意見代表了對立的兩(liang) 極,而這兩(liang) 極的對立相互糾纏,恰恰體(ti) 現了一個(ge) 核心的悖論性問題:當一個(ge) 社會(hui) 並沒有準備好從(cong) 內(nei) 部發育出現代社會(hui) 結構的時候,自上而下和來自外部的現代化過程不僅(jin) 必然伴隨血腥的強製,更重要的是,它並不會(hui) 必然地帶給這個(ge) 社會(hui) 以同樣的福祉,卻會(hui) 帶來更深入和更徹底的剝奪(在歐洲早期資本主義(yi) 原始積累階段,雖然宗主國內(nei) 部同樣經曆了血腥的暴力階段,但是與(yu) 殖民地的現代化過程畢竟有很多不同)。與(yu) 此同時,拒絕這種現代化衝(chong) 擊,需要相應的政治軍(jun) 事力量,而在一個(ge) 沒有從(cong) 內(nei) 部準備好現代化手段,缺少推行現代化的主體(ti) 性力量的社會(hui) 裏,也很難產(chan) 生出有效的對抗方式。衝(chong) 繩的近代和現代史恰恰證明了這一點。編入日本的版圖,雖然使得多數衝(chong) 繩民眾(zhong) 得到了一種他們(men) 最終願意接受的社會(hui) 生活方式,卻並沒有給衝(chong) 繩帶來與(yu) 日本其他各縣相同的利益,相反,給它造成了更殘酷的命運。
 
  正如新崎先生指出的那樣,衝(chong) 繩現代化的最終到達點,就是二戰末期的衝(chong) 繩本土戰,它迫使衝(chong) 繩民眾(zhong) 付出了慘重的代價(jia) ,而且徹底毀壞了衝(chong) 繩民眾(zhong) 的生活場域,把它變成了戰爭(zheng) 的前哨陣地;同時,這種生活場域的軍(jun) 事化在二戰之後催生了一種畸形的基地經濟,它壓垮了琉球社會(hui) 原有的以漁業(ye) 和海上貿易為(wei) 支柱的經濟形態,使得衝(chong) 繩不得不主要依靠美國軍(jun) 事基地造成的“基地經濟”維持自身的社會(hui) 再生產(chan) 。從(cong) 衝(chong) 繩現代史這一慘痛的經驗裏,我們(men) 可以得到一個(ge) 思考自身曆史以及東(dong) 北亞(ya) 曆史的媒介因素:一個(ge) 在沒有準備好相應條件就不得不被迫進入了西方式現代化過程的社會(hui) ,應該如何反思自身的曆史,找到合理的解釋方式?西方後殖民理論雖然提供了某些可供轉換的分析概念,但是顯然,後殖民理論對於(yu) 解釋例如衝(chong) 繩這樣的不能被簡單回收到國民國家框架內(nei) 的社會(hui) 狀況並不能提供充分有效的分析工具。
 
  西方式現代化的基本形態就是以宣示主權為(wei) 標誌的國民國家形態。東(dong) 亞(ya) 各國都在殖民或者反抗殖民及半殖民的對抗過程中,最終獲得了這種形態。在建設現代國家的過程中,我們(men) 不得不麵對衝(chong) 繩社會(hui) 所麵對的那個(ge) 基本的矛盾:沒有準備好從(cong) 內(nei) 部生長出這種以排他性為(wei) 特征的國家訴求,卻不得不被迫接受以排他性為(wei) 基礎的政治係統。這使得我們(men) 的社會(hui) 在遭遇到現代國際關(guan) 係中相關(guan) 問題的時候,不得不通過那些並不完全適合本土狀況的觀念表達自己的訴求。東(dong) 亞(ya) 地區真正從(cong) 內(nei) 部產(chan) 生了國家訴求的社會(hui) 隻有日本,但是這種訴求非但沒有促使日本成為(wei) 東(dong) 亞(ya) 健康的主導力量,相反,卻使它最終走向毀滅性的戰爭(zheng) 。應該說,借助於(yu) 近代戰爭(zheng) 迅速強大起來的日本,也正是由於(yu) 近代戰爭(zheng) 而至今仍然無法擺脫美國的掌控。日本的現代命運恰恰顯示了現代國家最為(wei) 負麵的部分,通過戰爭(zheng) 擴張領土從(cong) 而謀取國家利益,動輒以武力解決(jue) 國際國內(nei) 問題,是現代國家政治中最為(wei) 野蠻也最為(wei) 醜(chou) 惡的部分。衝(chong) 繩的現代史,把這個(ge) 被各種意識形態粉飾和遮蔽的問題鮮明地呈現出來,推到我們(men) 的麵前。正是在這一意義(yi) 上,衝(chong) 繩凝縮了東(dong) 亞(ya) 現代史最基本的問題,是我們(men) 返觀自身的最有效的媒介。
 
  由於(yu) 二戰之後衝(chong) 繩的特殊複雜處境,使得它比其他曾經被殖民的地區具有了更多的曆史含量。在獲得獨立的前殖民地國家,主權的確立和自身的現代化建設遮蔽了一些不易被察覺的問題:這就是後發展國家是否有可能避免重蹈西方現代化的覆轍,以和平發展的方式最大限度地抵製政治霸權和經濟掠奪。由於(yu) 美國等資本主義(yi) 國家的世界霸權和冷戰曆史形成的國際格局,和平發展的可能性受到極大的威脅。在麵對這種威脅的時候,例如中國、日本、印度這樣的亞(ya) 洲國家,是否隻有以主權為(wei) 理由強化軍(jun) 事力量才能夠保證自身的安全?日本政府拒絕接受侵略曆史的慘痛教訓,選擇了歐美資本主義(yi) 國家的強權道路,中國是否隻能采取相同的形式才能對抗日本的挑釁?在東(dong) 北亞(ya) 局勢日益緊張的情況下,這些追問已經不再是思想和學理的問題,它首先是一個(ge) 現實的問題。
 
  擺脫國家意誌的思考與(yu) 實踐
 
  在美國“重返亞(ya) 太”的今天,絕對意義(yi) 上的和平主義(yi) 確實過於(yu) 烏(wu) 托邦。但是,這是否意味著我們(men) 可以放棄相對意義(yi) 上的和平訴求並因此完全接受美國的邏輯?正是在這一點上,衝(chong) 繩的民眾(zhong) 運動為(wei) 我們(men) 提供了真實有效的精神營養(yang) 。新崎先生在報告裏談到,以60年代的越戰為(wei) 契機,日美軍(jun) 事同盟得到了強化,衝(chong) 繩民眾(zhong) 的反戰運動與(yu) 他們(men) 的認同問題也由此發生了糾結纏繞。1972年,衝(chong) 繩的施政權由美國“歸還”給了日本,衝(chong) 繩社會(hui) 發生了關(guan) 於(yu) 主權和主體(ti) 認同的巨大分歧。在當時的衝(chong) 繩輿論界,發生了一些基本的分歧,是否要回歸日本變成了一個(ge) 與(yu) 認同直接相關(guan) 的選擇。
 
  值得關(guan) 注的是,這種有關(guan) 認同的選擇並不是單獨發生的,它與(yu) “反戰”這個(ge) 主題直接結合。於(yu) 是圍繞著回歸日本還是爭(zheng) 取獨立的問題,爭(zheng) 論大致分為(wei) 兩(liang) 個(ge) 立場:是反戰複歸,還是反戰獨立?前者意味著認同對於(yu) 日本的歸屬,後者意味著必須依靠美國。這顯然是一個(ge) 兩(liang) 難的選擇。在日美軍(jun) 事同盟不斷穩固和升級的狀況下,其實這個(ge) 分歧未必具有本質性的差異。無論歸屬於(yu) 日本還是美國,衝(chong) 繩都很難獲得保護自身利益不受到侵害的條件。因此,在激烈的辯論之後,衝(chong) 繩的社會(hui) 活動家終於(yu) 找到了第三種思路,那就是以反戰而不是以複歸為(wei) 中心的“反戰複歸”運動。這種思路很接近產(chan) 生於(yu) 50年代、發展於(yu) 60年代的複歸日本和平憲法運動,它雖然提出的是複歸和平憲法下的日本,但這個(ge) 表述提供了一個(ge) 區分可能:它要複歸的與(yu) 其說是現實中的日本國家,毋寧說是被日本國家不斷以蠶食的方式背叛的和平憲法。這並不是一種烏(wu) 托邦式的自我欺騙,而是衝(chong) 繩具有混沌性格的抵抗運動所催生的理念,它的核心是反對現代國家依靠戰爭(zheng) 手段解決(jue) 一切問題的操作模式,是為(wei) 現實中衝(chong) 繩民眾(zhong) 一次次抵抗強權的鬥爭(zheng) 確定方向的指針。到了今天,新崎先生把這一指針表述為(wei) :不爭(zheng) 取獨立,而爭(zheng) 取自立。這意味著,時至今日,無論在政治上還是經濟上,衝(chong) 繩社會(hui) 還並不具備獨立於(yu) 日本和美國的現實政治基礎,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它的認同方式隻有確立國民國家主權這一種形態;衝(chong) 繩民眾(zhong) 各種意義(yi) 上的自立,在這種無法以國家形態建立認同的情況下,便承擔了極其重要的認同功能。在艱苦的極限狀態之下,衝(chong) 繩的社會(hui) 活動家顯示了自由的政治想象力,他們(men) 最大限度地相對化了對於(yu) 國家的認同,並以自立(而不是獨立)於(yu) 日本與(yu) 美國為(wei) 目標設定了自己的鬥爭(zheng) 原則。
 
  這當然是極端困難的事情。自從(cong) 1945年美軍(jun) 在衝(chong) 繩登陸那一刻開始,美國就開始有計劃地在這個(ge) 美麗(li) 的島嶼群上劃出了建立軍(jun) 事基地的地塊,並在戰後用贖買(mai) 等手段不斷地擴大基地建設;這導致了衝(chong) 繩民眾(zhong) 失掉了島嶼周邊相當範圍內(nei) 的漁場以及自由的航道,並且迫不得已地把滿足基地的消費作為(wei) 自己的謀生手段。普天間機場處於(yu) 宜野灣市的中心,它記錄了一段痛苦的曆史:宜野灣在衝(chong) 繩戰美軍(jun) 登陸時還是個(ge) 安靜的聚落,這裏是一個(ge) 具備了社會(hui) 生活基本功能的區域,雖然並不是個(ge) 有規模的城市,卻並不缺少必要的生活手段。美軍(jun) 登陸之後,趕走了這裏的衝(chong) 繩百姓,開始籌建普天間基地。等到局勢安定民眾(zhong) 返回他們(men) 家園的時候,發現家已經被毀掉了,他們(men) 不能不圍繞著這個(ge) 基地謀生,從(cong) 而形成了現在這種市中心是基地,周圍是生活區的狀態。這也是宜野灣民眾(zhong) 不得不為(wei) 了維持自己基本的生活安全而持續抗爭(zheng) 的原因,因為(wei) 一個(ge) 建造在市中心的空軍(jun) 基地,一旦發生事故,就將直接威脅到周圍民眾(zhong) 的人身安全。幾年前,一架從(cong) 伊拉克返回衝(chong) 繩的軍(jun) 用直升機就是起飛後發生事故墜落在隔壁的衝(chong) 繩國際大學校園裏,燒掉了一棟樓,並且散落了飛機上的核輻射物。因此,趕走這個(ge) 危險的軍(jun) 事基地,變成與(yu) 現實生活息息相關(guan) 的問題。近年在是否把這個(ge) 造成對周邊民眾(zhong) 生活安全威脅的機場移到邊野古的問題上,日本政府配合美國,也利用了贖買(mai) 的手段:邊野古一帶的民眾(zhong) 如果同意把基地移到他們(men) 賴以為(wei) 生的這塊美麗(li) 而豐(feng) 饒的海域上,就將獲得一筆不菲的補償(chang) 款。
 
  正是在這個(ge) 意義(yi) 上,“自立”成為(wei) 非常艱難的選擇。很多民眾(zhong) 並不支持對抗美軍(jun) 基地,是因為(wei) 接受贖買(mai) 放棄自立是一個(ge) 相對容易而實惠的方式;而如果堅持自立,則必須與(yu) 美國和日本政府進行長期的馬拉鬆對抗。最終,還是有部分衝(chong) 繩人選擇了自立。他們(men) 展開了曠日持久的和平抗爭(zheng) ,有效地阻止了邊野古基地建設的勘探作業(ye) ,從(cong) 而迫使這個(ge) 基地建設計劃從(cong) 上個(ge) 世紀90年代一直擱置到現在!這個(ge) 艱苦卓絕的對抗成為(wei) 衝(chong) 繩民眾(zhong) 反抗日美軍(jun) 事同盟的一個(ge) 標誌性事件,它鼓舞了為(wei) 自立而付出巨大代價(jia) 的衝(chong) 繩民眾(zhong) ,因為(wei) 它非常有說服力地證明,被國家所強製推行的強權政治決(jue) 策,是可能被手無寸鐵的民眾(zhong) 所對抗甚至改變的。而這一對抗的重要原則,就在於(yu) 和平抗爭(zheng) 。與(yu) 國家暴力並不對稱的民眾(zhong) 抗爭(zheng) 手段,並不具有合法的暴力行使權,這使得和平抗爭(zheng) 變成了重要的鬥爭(zheng) 策略。
 
  雖然在衝(chong) 繩社會(hui) 的運動群體(ti) 中,對於(yu) 複歸和平憲法下的日本這一提法似乎存在爭(zheng) 議,但是我更為(wei) 重視的是這種把憲法的理念與(yu) 現實的國家政治加以相對區分的認識模式。複歸和平憲法的提法很難避開這部憲法與(yu) 日本國家所作所為(wei) 的關(guan) 係,難免被詬病為(wei) 對現實的避重就輕;但是它卻提供了一個(ge) 富有啟發性的思路,就是在無路可走的狀態下堅守不同於(yu) 國家意誌的社會(hui) 理念。實際上,在其後的80年代之所以出現《琉球共和社會(hui) 憲法草案》,雖然在方向上與(yu) 複歸和平憲法是完全相反的,看上去似乎是琉球脫離日本的獨立宣言,但卻不能說與(yu) 當初這種複歸和平憲法的思路毫無關(guan) 係。由詩人川滿信一起草的這份隻有社會(hui) 卻沒有國家的憲法,沒有實際政治功能但卻成為(wei) 重要的思想文獻。它的第一條就是徹底拒絕國家的暴力。應該說,川滿的這份傑作以詩人特有的想象力,勾畫了衝(chong) 繩民眾(zhong) 對於(yu) 揚棄了國家暴力之後的社會(hui) 生活的憧憬。
 
  在衝(chong) 繩民眾(zhong) 的反戰抗爭(zheng) 過程中,經曆了70年代的複歸日本這一曆史轉折之後,複歸還是獨立的問題被淡化,推到前台的選擇性問題變成了是要戰爭(zheng) 還是要和平。在極限狀態下,衝(chong) 繩的民眾(zhong) 擱置了自身的主權和歸屬問題,選擇了對立於(yu) 現代國家意誌的“和平”理念。對他們(men) 而言,和平是非常具體(ti) 的課題,並不是抽象的口號。從(cong) 聲討美軍(jun) 在衝(chong) 繩製造的各種侵害民眾(zhong) 人權的事端,到反對普天間機場移設至邊野古,再到抵製魚鷹戰鬥機的部署和試飛,這一切抗爭(zheng) 都意味著衝(chong) 繩民眾(zhong) 在表達維護和平、維護自身生活的意誌。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衝(chong) 繩的民眾(zhong) 在現實鬥爭(zheng) 中掌握了艱難的鬥爭(zheng) 策略,這就是和平抗爭(zheng) 。與(yu) 施行暴力的國家機器對壘,衝(chong) 繩民眾(zhong) 長時間地持續堅持了非暴力抗爭(zheng) 原則。以和平為(wei) 目標的抗爭(zheng) 必須以非暴力為(wei) 原則,因為(wei) 隻有以非暴力的方式對抗現代國家意誌,才有可能在國家暴力麵前保持自身鬥爭(zheng) 的合法性,從(cong) 而使鬥爭(zheng) 可以持續。
 
  在捍衛和平的鬥爭(zheng) 中,最讓人感動的是衝(chong) 繩民眾(zhong) 運動的帶頭人所具有的國際主義(yi) 視野。在他們(men) 動員民眾(zhong) 的思想口號中,衝(chong) 繩的抗爭(zheng) 並不僅(jin) 僅(jin) 是為(wei) 了自身的安全,也是東(dong) 亞(ya) 乃至全球反戰鬥爭(zheng) 中的一環。早在60年代的越南戰爭(zheng) 中,衝(chong) 繩對抗美軍(jun) 基地的運動就自覺地把自己的運動與(yu) 支援越南遊擊隊的反美鬥爭(zheng) 結合起來定位;其後的每一次抗爭(zheng) ,都與(yu) 牽製美軍(jun) 稱霸世界的目標相聯結。衝(chong) 繩的美軍(jun) 基地是美國重返亞(ya) 太和稱霸世界的重要立足點,衝(chong) 繩民眾(zhong) 的抗爭(zheng) 也正是在這一意義(yi) 上站在了世界反戰運動的第一線。據說衝(chong) 繩的社會(hui) 活動家曾經有過這樣的討論:如果我們(men) 把在衝(chong) 美軍(jun) 全部趕走,那麽(me) 對於(yu) 地區和平和世界和平而言究竟是否是負責任的?因為(wei) 美軍(jun) 立刻會(hui) 把基地遷移到完全沒有抗爭(zheng) 傳(chuan) 統的太平洋其他島國去,後果將是失掉從(cong) 基地所在地牽製美軍(jun) 的可能。
 
  在衝(chong) 繩民眾(zhong) 對於(yu) 和平的訴求方式裏,存在著對中國社會(hui) 而言有些陌生但又非常重要的思路。盡管衝(chong) 繩在現實中並不具備獨立宣示主權的條件,但衝(chong) 繩的民眾(zhong) 和思想者擱置主權歸屬問題卻並不僅(jin) 僅(jin) 取決(jue) 於(yu) 這個(ge) 現實的理由。新崎先生指出,經曆了二戰末期的衝(chong) 繩戰役,眼看著四分之一的衝(chong) 繩人死於(yu) 戰火,經曆了戰後被美軍(jun) 蹂躪騷擾的威脅,眼看著生活的場域成為(wei) 隨時可能遭到毀滅的危險地帶,這一切經驗本身告訴衝(chong) 繩人,和平是高於(yu) 一切的價(jia) 值。因此,任何抗爭(zheng) 如果不能最終指向和平,它的合理性就要被質疑。我認為(wei) 這是非常重要的啟示,對於(yu) 今天的中國社會(hui) 而言,或許對於(yu) 和平的理解還停留在膚淺的認知層麵,它是抽象的和缺少方向感的,因此很難具有現實感召力。從(cong) 衝(chong) 繩民眾(zhong) 的和平理念中學習(xi) ,對我們(men) 而言是一個(ge) 緊迫的課題。
 
  掙脫歐美概念,釋放想象空間
 
  新崎先生談到了釣魚島的紛爭(zheng) ,並且強調了它不應該被以國家主權的名義(yi) 加以排他性的定義(yi) 。他說:釣魚島是衝(chong) 繩民眾(zhong) 的生活圈,自古以來就是衝(chong) 繩民眾(zhong) 與(yu) 台灣等地的民眾(zhong) 一起進行漁業(ye) 生產(chan) 的生活圈。這是一個(ge) 饒有興(xing) 味的思路。從(cong) 衝(chong) 繩不斷被國家權力出賣、剝奪的近代曆程和衝(chong) 繩民眾(zhong) 的和平理念出發,我們(men) 很容易理解新崎先生為(wei) 什麽(me) 提出這樣的思路。我要在此指出一個(ge) 基本的事實:即使他強調了衝(chong) 繩人百分之百認為(wei) 釣魚島是衝(chong) 繩的一部分,他也並不是在宣示主權。他在報告中這樣論述:在過去的曆史上,國家擁有固有領土之類的東(dong) 西嗎?“領土”、“國境”之類的概念,隻不過是在近代國家形成的過程中才產(chan) 生的,隻要回顧一下琉球處分前後的琉球·衝(chong) 繩曆史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我們(men) 不是應該盡快地從(cong) 歐美近代帶到東(dong) 亞(ya) 來的封閉排他的國境·領土概念中掙脫出來嗎?
 
  事實上,對於(yu) 東(dong) 亞(ya) 這樣的迫於(yu) 外在壓力而不得不現代化的地區,依靠近代意義(yi) 上的領土概念區分主權,並不是一個(ge) 有效的方式。從(cong) 19世紀末以來,那些原來並不被排他性的領土概念約束的區域性空間,就一直是不同社會(hui) 民眾(zhong) 共同的生活場域,在這一意義(yi) 上,應該說新崎先生所強調的“生活圈”,作為(wei) 重要的曆史文化和經濟概念,是值得我們(men) 認真對待的。釣魚島正是這樣的一個(ge) 民眾(zhong) 生活場域,它本來不該陷入這種排他性爭(zheng) 端,卻不幸成為(wei) 了區域緊張關(guan) 係的導火索。應該說,正是由於(yu) 圍繞著釣魚島問題所產(chan) 生的紛爭(zheng) ,揭示了一個(ge) 潛在的問題:東(dong) 北亞(ya) 地區從(cong) 曆史到現實的基本狀況,隨著島嶼爭(zheng) 議的激化,客觀上已經對於(yu) 傳(chuan) 統國家的形態提出了尖銳的質疑。如果擴大一下想象的範圍,可以看到一個(ge) 被遮蔽的基本事實:朝鮮半島的分斷、中國兩(liang) 岸四地的關(guan) 係、日本本土與(yu) 衝(chong) 繩(某種意義(yi) 上也包括北海道)的緊張關(guan) 係等等,都是不能簡單套用傳(chuan) 統國家形式加以解釋的;而這種溢出國民國家框架的部分,卻恰恰是整個(ge) 東(dong) 北亞(ya) 的基本構成部分,從(cong) 二戰結束之後到現在,在實踐層麵上東(dong) 北亞(ya) 地區已經在摸索新的國家結構方案,它不僅(jin) 對於(yu) 傳(chuan) 統意義(yi) 上的國家模式提出了挑戰,而且也對於(yu) 民間的跨文化連帶形成了初步的積累。正是在這個(ge) 意義(yi) 上,盡管新崎先生提出的“生活圈”這一場域在被國家邊界分割的行政版圖上並沒有獲得可視的形態,但是,它卻從(cong) 未停止自己的生長;這是因為(wei) ,事實上生活圈這一想象比傳(chuan) 統的國民國家區劃更適合於(yu) 理解我們(men) 共有的曆史,更適合於(yu) 協調我們(men) 緊張的現實。
 
  但是有一個(ge) 不能不提示的問題在於(yu) ,直接應用生活圈的概念並不能有效揭示釣魚島爭(zheng) 端的實質。日本是東(dong) 亞(ya) 唯一的一個(ge) 模仿西歐近代的殖民模式發動了侵略戰爭(zheng) 的國家,它對鄰國的侵略以及不及時和不充分的戰後處理,在東(dong) 北亞(ya) 地區造成了很深的創傷(shang) 記憶。圍繞著釣魚島主權所發生的爭(zheng) 端,並不僅(jin) 僅(jin) 是爭(zheng) 奪領土主權的問題,它首先是曆史問題。從(cong) 19世紀末開始,日本對中國發動了兩(liang) 場戰爭(zheng) ,而且在第二場戰爭(zheng) 結束了27年之後才與(yu) 中國大陸完成了保留爭(zheng) 議的和解。這筆舊賬沒有在最恰當的時刻得到清算,它就會(hui) 積澱在中國民間的曆史記憶裏從(cong) 而形成特定的社會(hui) 氣氛。釣魚島正是這個(ge) 曲折曆史的凝聚點,它凝縮了中國民眾(zhong) 的屈辱記憶與(yu) 憤怒的情感,因此不能說宣示釣魚島主權僅(jin) 僅(jin) 是在表達中國的政府意誌,恰恰在這個(ge) 問題上,中國的民眾(zhong) 與(yu) 政府的立場是一致的,把它簡單視為(wei) 中國政府的操作是違反現實的;今天中國的民眾(zhong) 以宣示主權的方式對抗日本買(mai) 島鬧劇的時候,事實上也並不僅(jin) 僅(jin) 是在近代國家主權的意義(yi) 上爭(zheng) 奪釣魚島的領有權和經濟開發權,它首先是在伸張積澱了一百多年的曆史正義(yi) 。我們(men) 可以觀察到一個(ge) 被日本傳(chuan) 媒忽略的問題,那就是在宣示釣魚島主權的時候,中國民眾(zhong) 的立場比中國政府的立場更激烈。在釣魚島問題上,中國社會(hui) 麵對的問題與(yu) 衝(chong) 繩在1970年代曾經麵對的“反戰複歸”問題具有某種結構上的類似關(guan) 係——衝(chong) 繩人的“複歸”並不是真正的目標,但卻是一個(ge) 不可回避的問題;因此,把反戰作為(wei) 中心,虛化複歸問題,可以最有效地把鬥爭(zheng) 引向和平。而對釣魚島主權的堅持,也並不是中國民眾(zhong) 對國家意誌的簡單附和,它是對兩(liang) 岸四地華人共同的民族感情記憶的表達。它的激烈與(yu) 執著,與(yu) 這段曆史負載的沉重內(nei) 容以及過於(yu) 曲折的曆史脈絡直接相關(guan) ,因此華人世界對於(yu) 釣魚島的主權訴求,不能簡化為(wei) 近代國家的觀念,它必須得到尊重。
 
  但是,問題到這裏並不能結束。因為(wei) 在充分理解了華人世界在釣魚島主權問題上寄托的複雜曆史情感的前提下,還有一個(ge) 問題是必須追問的:在現實政治中,把宣示主權這一政治訴求控製在什麽(me) 層麵最為(wei) 合乎鬥爭(zheng) 需求、並且可以最為(wei) 有效地實現目標?這中間所包含的一個(ge) 深刻的教訓,就是如何控製在伸張正義(yi) 的時候所必然會(hui) 伴隨的情感衝(chong) 動?在這個(ge) 意義(yi) 上,衝(chong) 繩民眾(zhong) 運動提供的一個(ge) 重要的啟示是:對正義(yi) 的伸張要同時伴有對於(yu) 抗爭(zheng) 結果的想象,並且思考依靠何種策略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實現這些結果。
 
  新崎先生所說的“生活圈”,作為(wei) 一種理念,不僅(jin) 在衝(chong) 繩,在日本民間也有著相當的基礎。日本社會(hui) 中的有識之士在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後就開始積累這種共識,它被表述為(wei) “釣魚島海域應該由中日民眾(zhong) 共同擁有、共同開發”。客觀上看,這其實是在直接呼應1972年鄧小平提出的“擱置爭(zheng) 議”的呼籲。今天,在美軍(jun) 不斷在亞(ya) 太軍(jun) 演、迫使中國也不得不強化軍(jun) 力的情況下,中國兩(liang) 岸四地民眾(zhong) 和日本與(yu) 衝(chong) 繩的民眾(zhong) 建立保衛和平的共識迫在眉睫。在中國社會(hui) 內(nei) 部也存在著激烈的意見分歧,有些人群支持通過外交談判達到擱置爭(zheng) 議的結果,從(cong) 而維持和平避免戰爭(zheng) ;有些人群則主張以武力衝(chong) 突的方式解決(jue) 釣魚島的主權問題。尤其是今天的中國已經發展出了有效的軍(jun) 事對抗力量,這種激進的“擦槍走火”論並非不具有現實性。因此必須指出,在釣魚島問題上,很難用國家與(yu) 社會(hui) 的二分法來討論問題,毋寧說“要和平還是要戰爭(zheng) ”的二分法更接近現實狀況。正是在這個(ge) 意義(yi) 上,我們(men) 可以最大限度地參考衝(chong) 繩民眾(zhong) 鬥爭(zheng) 的經驗,學習(xi) 衝(chong) 繩民眾(zhong) 在擱置關(guan) 於(yu) 主權和認同訴求的同時所表現的獨立意誌,學習(xi) 他們(men) 以和平為(wei) 最高價(jia) 值的政治責任感,學習(xi) 他們(men) 非暴力抗爭(zheng) 的鬥爭(zheng) 策略。不讓釣魚島成為(wei) 地區衝(chong) 突的導火索,同時不向日本右翼妥協,這種價(jia) 值取向隻有在一個(ge) 基點上才能夠獲得統一:反對任何形式的戰爭(zheng) ,擱置而不是放棄原則性爭(zheng) 議,發展不同社會(hui) 之間的民眾(zhong) 往來,建立更加深厚的信賴和尊重。因此,中國民眾(zhong) 的反日感情需要得到尊重,但同時也要把它轉化為(wei) 維護和平的動力,在這一意義(yi) 上,衝(chong) 繩的民眾(zhong) 走在我們(men) 前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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