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滿足人們(men) “窺私癖”的暢銷書(shu)

目前法國最暢銷的一本書(shu) ，是法國總統奧朗德的“前第一女友”、《巴黎競賽畫報》政治記者瓦萊麗(li) ·特裏維萊爾剛剛出版的自傳(chuan) ：《感謝此刻》。這本由Les Arènes出版社出版的書(shu) 上周四在法國發行，首版開印20萬(wan) 冊(ce) ，幾乎當天即告售罄。第二次印刷版已在13日開始銷售，印數達27萬(wan) ……

這本有著“爆炸性內(nei) 容”的書(shu) 正在顛覆法國選民對奧朗德的主要印象（比如作為(wei) 左翼政治家，奧朗德口頭說不喜歡富人，其實私底下卻更討厭“沒有牙齒的”窮人等等）；書(shu) 中細節之多令人瞠目結舌，讀者甚至將隨著作者一直爬上奧朗德的床笫……這本書(shu) 已經創下了多項紀錄：首日銷售量紀錄、多年來最暢銷書(shu) 籍紀錄、首部披露離異總統夫婦間隱秘的紀錄……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顯然是一部“最被反對的暢銷書(shu) ”！

法國政治家們(men) 毫無例外、眾(zhong) 口一詞地反對這本書(shu) ，甚至連極右翼國民陣線主席瑪麗(li) 娜·勒龐也表示，無論是著書(shu) 者還是書(shu) 中所描述的對象，都已經成為(wei) “法國的恥辱”……幾乎所有在電視上接受采訪的人——政客、記者、學者甚至包括電視隨機采訪的路人——都說“自己絕不會(hui) 去讀這種無聊的書(shu) ”。甚至包括書(shu) 店裏的職員也反對這本書(shu) ，他們(men) 聲稱“書(shu) 店銷售上萬(wan) 種書(shu) ，我們(men) 不是總統夫婦隱私的垃圾筒……”問題是，二十萬(wan) 冊(ce) 被一搶而光的書(shu) 都落到何等樣的人手中了呢？這令我想起我曾翻譯過的另一本法國書(shu) 《虛偽(wei) 者的狂歡節》，書(shu) 中同樣描述了類似的一幕：凡刊登了明星隱私的雜誌都被一搶而光，但與(yu) 此同時誰也不承認自己曾去買(mai) 過……“窺私癖”看來依然是一個(ge) 法國社會(hui) 的通病。

政治人物道德水準的降低

奧朗德總統在上任後根據競選時所許下諾言而頒布的法令非常有限，其中最引人關(guan) 注的是允許同性戀結婚。當時引發了數以百萬(wan) 計的反對者上街遊行抗議。人們(men) 對奧朗德最大的挖苦就是：總統允許所有的人都結婚，隻有他本人除外！作為(wei) 一個(ge) “不婚主義(yi) ”的信仰者，奧朗德曾與(yu) 他的大學同學、另一個(ge) 政治家塞戈琳娜·羅亞(ya) 爾同居長達30年，並共同生育了四個(ge) 子女。2000年始奧朗德遇上了瓦萊麗(li) ，最終於(yu) 2008年離開羅亞(ya) 爾和四個(ge) 子女，轉與(yu) 瓦萊麗(li) 同居。2012年奧朗德當選總統後瓦萊麗(li) 便順理成章地成為(wei) 法國“第一夫人”；但因未婚，史上諧稱“總統第一女友”。

然而好景不長：今年一月份風流總統奧朗德與(yu) 電影明星朱莉·加耶偷情一事被媒體(ti) 曝光後，“第一女友”與(yu) 總統大吵一通，還吞服了大量安眠藥試圖自殺……其結果是：奧朗德親(qin) 自給法新社發了一則僅(jin) 十幾個(ge) 法文字的短訊，宣布終結兩(liang) 人的“共同生活”。當時奧朗德周圍的親(qin) 信就擔心：深受羞辱和傷(shang) 害、倍感憤怒、報複心極盛而同時又極擅長文字生涯的“前第一女友”可千萬(wan) 別動筆寫(xie) 書(shu) ……今天他們(men) 的這一擔憂終成事實。

本來，這是一幕充斥著熱戀、偷情、吵架、離異等細節的男女情變劇而已。如果此事非發生在總統身上的話，那就是巴黎幾乎天天都在上演的一幕，實在不足為(wei) 奇。然而政治人物道德水準的下降，使得貴為(wei) 總統者也日益陷入風流韻事的旋渦中難以自拔。法蘭(lan) 西第五共和國曆屆總統從(cong) 吉斯卡爾·德斯坦到密特朗、從(cong) 希拉克到薩科齊，大多風流倜儻(tang) 、尤擅拈花惹草，緋聞軼事數不勝數。但盡管如此，在此之前卻從(cong) 未有第一夫人撰書(shu) 斥夫的醜(chou) 聞出現。薩科齊算是最出格，在總統任期內(nei) 離婚、結婚，但他的“前第一夫人”也隻是在他下台之後出版了一本書(shu) ，也沒有揭露太多的秘（醜(chou) ）聞。

媒體(ti) 蛻變成新的權力一角

今天出現這一幕固然與(yu) 瓦萊麗(li) 個(ge) 性有關(guan) ，但更深層次的原因，則是近三十年來法國政權與(yu) 媒體(ti) 之間的關(guan) 係出現了重大變化，一種新型的“政權、媒體(ti) 與(yu) 財團”鼎足而立的“新三權分立”已經儼(yan) 然成型。

眾(zhong) 所周知，媒體(ti) 過去被稱為(wei) 位於(yu) “行政、立法和司法”三大權力之後的“第四大權力”。然而事實上數十年間，媒體(ti) 在法國政治生活中的作用日益凸顯，已經蛻變為(wei) “政權、媒體(ti) 和財團”新型三權分立中的一大權力！從(cong) 而構成一種新型選舉(ju) 民主國家的“超穩定結構”！

在所有選舉(ju) 體(ti) 製的民主國家，媒體(ti) 都在演變成為(wei) 選民和政權之間的主要媒介和仲裁者。

在上個(ge) 世紀八、九十年代，法國媒體(ti) 在選舉(ju) 中的作用還相當有限。民眾(zhong) 對政治家的印象和投票意願的產(chan) 生往往仍然與(yu) 政治家的競選集會(hui) 、與(yu) 選民的直接接觸密切相關(guan) 。當時密特朗曾說過，要想當選，就必須走遍法國。事實上密特朗的足跡確實遍布法國。然而到了本世紀，與(yu) 選民直接接觸的效果，已經遠遠落後於(yu) 電視——也就是媒體(ti) 、其中包括書(shu) 籍——的作用。國家議會(hui) 電視台記者艾蓮娜·利賽在2007年出版了一本書(shu) ，認為(wei) “記者、電視節目主持人、總編和報刊老板”們(men) 就是“國王的製造者”；這裏“國王”就是“當選總統”的代名詞。她公開認為(wei) ，民主正在進入一個(ge) “媒主”的時代。而尼古拉·薩科齊早就認識到這一點。他是公認的第一個(ge) 不是靠與(yu) 選民直接接觸而是靠媒體(ti) 、特別是電視而當選總統的政治家。

在今天的選舉(ju) 民主國家，媒體(ti) 已經成為(wei) 政治家頭上的“達摩利斯劍”，時時刻刻有可能落下來將政治家的腦袋斬首。或時時刻刻準備製造公眾(zhong) 新的偶像，成為(wei) 將政治家捧上政壇最高座席的不可或缺的雲(yun) 梯。事實上政治家的一舉(ju) 一動都被媒體(ti) 密切關(guan) 注、實時揭露，且帶種種評論。在選舉(ju) 期間，媒體(ti) 作為(wei) “國王的製造者”，其作用與(yu) 傾(qing) 向對最終民眾(zhong) 投票的結果有著重大影響。事實上，沒有媒體(ti) 的追捧和支持，政治家將無法當選。因為(wei) 民眾(zhong) 隻能通過媒體(ti) 去認識政治家。在當選總統執政期間，媒體(ti) 也已經成為(wei) 政權業(ye) 績的評判者。一項政策的好壞、一則具體(ti) 措施的效果，基本都取決(jue) 於(yu) 媒體(ti) 如何詮釋。而對政治家道德水準的貶褒，更是媒體(ti) 手中的“撒手鐧”，時刻可以於(yu) 千軍(jun) 萬(wan) 馬中取政治家之首級……法國中間派政治家、前總統候選人巴耶胡曾說過，“如果媒體(ti) 沒有報道，那麽(me) 你的政治行動——哪怕再有效、再正確——也等於(yu) 沒有做。”

而書(shu) 籍則是媒體(ti) 進一步延伸的長胳膊。書(shu) 刊的新聞化是近幾十年來早已被印證的事實。報刊、電視因篇幅有限而無法做的事，書(shu) 籍則對其進行補充。這從(cong) 某種意義(yi) 上說明了為(wei) 什麽(me) 瓦萊麗(li) 的這本《感謝此刻》一書(shu) 的巨大成功。當然，書(shu) 籍對傳(chuan) 統媒體(ti) 還有著一種“糾偏”的作用。法國選民之所以對政治家身邊的人所撰寫(xie) 的“揭密”類書(shu) 籍倍感興(xing) 趣，除了人的某種“窺私癖”在作怪之外，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wei) 他們(men) 已經失去對電視、報紙等傳(chuan) 統媒體(ti) 為(wei) 他們(men) 包裝出來的政治家形象的信任。他們(men) 需要通過與(yu) 政治家有著私密關(guan) 係的親(qin) 近的人披露出來的政治家的真實麵目。瓦萊麗(li) 的書(shu) 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選民的這一要求。

這也就是為(wei) 什麽(me) 這本書(shu) 一出版就被一搶而空的原因。

一個(ge) 非常說明問題的細節

在《感謝此刻》出版過程中有一個(ge) 細節頗能說明問題：瓦萊麗(li) 的書(shu) 是在德國印刷的，以躲避來自政權的可能的幹擾。而正是這一細節，證明了媒體(ti) —書(shu) 籍作為(wei) 一種權力已經成為(wei) 政權的一種強力製約。

在上個(ge) 世紀八十年代，當記者作家讓—艾登·阿利埃曾準備出版一本揭露總統密特朗育有一個(ge) 私生女的書(shu) 時，政權還有非常有效的手段來阻止該書(shu) 的出版。當時總統府通過非法電話竊聽了解到阿利埃的意圖後，采取了種種超常規手段，包括查稅等方式，最終使得這本當時可能會(hui) 成為(wei) 一枚“炸彈”的書(shu) 胎死腹中。幾年後阿利埃被發現在騎自行車時猝死在外省一座海濱城市，他所居住的旅館保險櫃被洗劫一空，他在巴黎的寓舍也同樣……

到密特朗逝世後，一本有關(guan) 他在總統任職期間向公眾(zhong) 隱瞞其身患癌症的事實的書(shu) 《大秘密》於(yu) 1996年出版。但出版24小時後便被禁止銷售，理由是作者作為(wei) 密特朗的私人醫生，將病人的隱私公諸予眾(zhong) 有違醫德……這起事件從(cong) 另一個(ge) 側(ce) 麵表明，當時政權對媒體(ti) 的製約雖然已經被大大削弱，但依然存在。我記得當時在《大秘密》出版的當天，一個(ge) 周三陰沉沉的上午，我衝(chong) 到書(shu) 店去購買(mai) ，很快搶到了一本。但翌日該書(shu) 便從(cong) 書(shu) 店全部消失，因為(wei) 密特朗總統遺孀向法庭提出起訴，認為(wei) 此書(shu) 涉嫌透露病人病情的隱私，法庭緊急判定禁止此書(shu) 的發行，並全部收繳已發往全國書(shu) 店裏的所有剩書(shu) 。此後，曾有一個(ge) 法國普通公民氣憤不過，甘冒司法風險將全書(shu) 掃描上網，專(zhuan) 供所有對密特朗總統政治生涯感興(xing) 趣的人閱讀。該書(shu) 被禁後出版商向歐洲人權法庭提出申訴，認為(wei) 法國法庭此判決(jue) 有違言論自由的權利，歐洲人權法庭最終判定出版社有權出版此書(shu) 。2005年此書(shu) 重新出版。

就在《大秘密》重新出版的2005年，法國時任內(nei) 政部長的未來總統尼古拉·薩科齊通過“情報總署”了解到一本有關(guan) 其夫人塞茜莉婭·薩科齊的傳(chuan) 記——但卻不是塞茜莉婭本人同意的版本——正在出版過程中。薩科齊立即將該出版社社長召到內(nei) 政部施加壓力，結果此書(shu) 果然沒有按原計劃作為(wei) 傳(chuan) 記出版，而是在翌年換了一家出版社以“小說”的形式出版……這一小插曲表明，直到2005年，法國政權還有可能向出版商施加政治壓力。但這種行為(wei) 更多的是緣於(yu) 薩科齊本人的個(ge) 性和他當時的職位：內(nei) 政部長。法國內(nei) 政部長是一個(ge) 權力非常大的內(nei) 閣成員，而內(nei) 政部則是一個(ge) 權力同樣大的部門。“情報總署”是其屬下的一個(ge) 部門，專(zhuan) 門針對國內(nei) 政治進行情報調查。當時薩科齊正是通過“情報總署”了解到相關(guan) 情報的。“情報總署”在各大媒體(ti) 和出版社以及印刷廠都有耳目，能夠在相關(guan) 刊物出版之前就拿到其內(nei) 容。

正是為(wei) 了逃避內(nei) 政部的這類監視，這一次，瓦萊麗(li) 和她的出版商Les Arènes出版社特意到德國去印刷此書(shu) 。當然，到德國印刷主要已經不是擔心被法國政府查禁，因為(wei) 法國政府早已沒有這種權力，除非能夠提出該書(shu) 有損國家安全的內(nei) 容。因此，到德國印刷是為(wei) 了保持其“突襲”性和懸念，以使書(shu) 籍的銷售更為(wei) 順暢。

換言之，今天法國政權已基本無法亦無權阻止《感謝此刻》之類書(shu) 籍的問世，即使奧朗德事先知道了此事，他也不再有可能采取任何合法手段禁止此書(shu) 的出版。確實，法國媒體(ti) 在幾十年間權力得到了大幅提升，已經成為(wei) 法國乃至其他西方選舉(ju) 民主國家選舉(ju) 體(ti) 製中的關(guan) 鍵因素，成為(wei) 相對於(yu) 政權幾乎擁有類似地位的三大權力之一。

政治家已無安全私角

當克林頓當總統時因在一個(ge) 女實習(xi) 生萊文斯基裙子留下了精液而險些被彈劾時，法國還存在著“保護政治家私生活”的媒體(ti) 傳(chuan) 統。上個(ge) 世紀八十年代末，當時的總統候選人密特朗在競選集會(hui) 上公開帶著他的私生女瑪紮麗(li) 娜出現在公眾(zhong) 麵前。然而在場的記者盡管盡人皆知，但卻無一人置一個(ge) 字。公眾(zhong) 對此始終一無所知。這是當時媒體(ti) 自覺地為(wei) 政治家的“私生活”諱言的結果。

而今天瓦萊麗(li) 的書(shu) 開了一個(ge) 先河：從(cong) 此政治家沒有了任何“安全地帶”，他在一切場合，甚至在自己的家中所說所做的一切、甚至床笫之私……都有可能有朝一日被媒體(ti) 揭露而成為(wei) 政治家們(men) 的“阿基裏斯之踵”！

從(cong) 這一意義(yi) 上來說，是“瓦萊麗(li) 們(men) ”手中掌握著“奧朗德們(men) ”的生殺大權。

在此書(shu) 中有一句話被認為(wei) 是具有“致命殺傷(shang) 力”。瓦萊麗(li) 寫(xie) 道，作為(wei) 左翼社會(hui) 黨(dang) 政治家的奧朗德公開宣稱“不喜歡富人”，但實際上他真正鄙視的卻是窮人，並在私下稱他們(men) 為(wei) “沒有牙齒的人”。政治學家們(men) 一致承認，這句話，不管是真是偽(wei) ，已經將永遠跟隨著奧朗德。如果奧朗德2017年競選連任失敗的話，這句話將是非常重要的一根“稻草”。

當然，如果要深究下去的話，真正掌握著“奧朗德們(men) ”生殺大權其實是瓦萊麗(li) 供職的《巴黎競賽畫報》的後台老板：拉加代爾財團……這就是財團、媒體(ti) 和政權之間的三大權力的新型關(guan) 係。

法國前總統吉斯卡爾·德斯坦早就預見了這一前景。他說：“電視（即媒體(ti) 中的最重要的角色——作者注）是法國第一大權力，而非第四大權力。”

本文僅(jin) 代表作者個(ge) 人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