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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江河:為漢語的“原文”注入新鮮的東西

發稿時間:2016-10-09 13:24:36  

  注重進入冰箱前的階段

  南都:2009年,你憑借未完成的《泰姬陵之淚》獲得了當年的華語文學傳(chuan) 媒盛典“年度詩人”稱號,那首詩也標誌著你新的創作階段的開始,但為(wei) 什麽(me) 在這本《大是大非》中沒有收錄進來?

  歐陽江河:《泰姬陵之淚》沒有收進來,是因為(wei) 我想把它寫(xie) 完後再入集,結果這首詩一直放到現在都沒有寫(xie) 完。我寫(xie) 詩有這樣的習(xi) 慣:手寫(xie) 一部分,然後再錄入到電腦中進行修改。這首詩的手稿,也就是這首詩的後半部分,是我在印度寫(xie) 的,當時有些東(dong) 西還是活的,至少還沒有放進冰箱,我有一個(ge) 基本的比喻:將詞語作為(wei) 一次發生,從(cong) 現實的世界進入文本的時候,我把這個(ge) 過程比喻為(wei) “魚”——魚從(cong) 水裏離開,但是還帶著生命,還在活蹦亂(luan) 跳,這種狀態,我一般把它保留在紙麵,也就是說,當它從(cong) 真實的世界進入文本世界的第一時間,是在我的紙麵上,還有心跳、呼吸和熱度,而當詞語的“魚”已經離開真實世界的“水”,被丟(diu) 在水泥地上還是鮮活的,但是進入電腦錄入階段以後,它就等於(yu) 進了冰箱了,進了冰箱它雖然不會(hui) 腐爛,但是它也沒有了熱度,和那種鮮活的、發生學意義(yi) 上的東(dong) 西。

  《泰姬陵之淚》第一個(ge) 階段的那些現場的、活蹦亂(luan) 跳的、發生學意義(yi) 上的還帶著生命跡象的詞語,後來掉色了,這也就是我為(wei) 什麽(me) 後來沒有寫(xie) 完它的原因——因為(wei) 那個(ge) 活的東(dong) 西不在了——我有好多詩都是這個(ge) 情況。我有一個(ge) 習(xi) 慣,走到哪裏的第一感受我都會(hui) 記在本子上,從(cong) 來不整理,如果這個(ge) 呼吸的有生命的東(dong) 西能保留,即便是若幹年後我甚至完全忘了這個(ge) 東(dong) 西,它還在打動我,喚起那個(ge) 生命的感覺,我就會(hui) 把它正式地變成作品。所以我的寫(xie) 作,尤其是我近期的寫(xie) 作,我都特別注重在進入冰箱之前的那個(ge) 階段,在紙上的、鮮活的生命的狀態能不能被喚起。這個(ge) 階段如果丟(diu) 失了,我就沒有辦法完成這首詩了。

  《泰姬陵之淚》這首詩,我原計劃要寫(xie) 500-600行,後來隻寫(xie) 了五分之三,而且最後要寫(xie) 到我對我母親(qin) 的一滴眼淚,這已經不是泰姬陵,也不是什麽(me) 黃河恒河,就是我的母親(qin) 。但很可惜,手稿後半部丟(diu) 失了,當時那種手寫(xie) 的熱度不在了,非常可惜。

  南都:現在我們(men) 看《大是大非》這本書(shu) ,好像從(cong) 2009年你創作《泰姬陵之淚》之後,你的創作狀態就非常好了,有源源不斷想表達的東(dong) 西?

  歐陽江河:1996年,我從(cong) 美國歸國後,雖有將近十年時間停止寫(xie) 詩,隻保留寫(xie) 作的感覺,但是我的存在狀態、我看待世界的目光,我整理和思考的思維邏輯,還是一個(ge) 詩人的邏輯和眼光。盡管裏麵混雜了別的東(dong) 西,比如說消費者的東(dong) 西,或者半吊子思想家的邏輯和意見,但從(cong) 世界觀來講,我的思想和邏輯是詩人的,哪怕十年不寫(xie) 詩,我依然是詩人的立場和態度,站在這個(ge) 角度表達人和世界的衝(chong) 突和讚美。

  停筆也有一個(ge) 好處,我積累了一堆鮮活的寫(xie) 作衝(chong) 動。所以一旦我重新開始寫(xie) ,它供應的能量就源源不斷。也因為(wei) 停了這麽(me) 長時間,我也更加認清了我的自我,就像荷爾德林所說的“在貧困時代裏,詩人何為(wei) ?”我們(men) 的這個(ge) 時代不是一個(ge) 貧瘠的時代,而是一個(ge) 過於(yu) 富裕的時代,是盛世和亂(luan) 世糾纏在一起的時代,我,作為(wei) 一個(ge) 詩人與(yu) 這個(ge) 時代的關(guan) 係,是那種既對抗又理解、既陌生又熟悉的關(guan) 係,它源源不絕地刺激著我的寫(xie) 作。

  而且在我淡出詩壇之後,江湖氣沒有那麽(me) 重了,沒有那麽(me) 斤斤計較我在詩壇上的影響力、我的現實利益和可以立即兌(dui) 換的東(dong) 西,我的身上多出了一些隔世的東(dong) 西、眼光、看法。這不光是對世界的看法,也是對自己的看法,也是對同行們(men) 的看法。

  還有特別重要的一點,我對詩歌本身的看法也發生了一種變化,有一種鄉(xiang) 愁一般的隔世的感覺。這種東(dong) 西帶入我的寫(xie) 作以後,讓我和許多一直在寫(xie) 作的人不一樣。它提供了一種我超然於(yu) 現在寫(xie) 作的評價(jia) 和流行看法以及風格之外,我敢比它落後、或是比它超前,甚至比它錯誤的、讓人不滿的、帶有冒犯性質的、不管不顧的,我認為(wei) 是刺激般的東(dong) 西,是亡靈般的東(dong) 西。

  南都:這是不是也讓你跟詩歌的關(guan) 係變得更加純粹?

  歐陽江河:沒錯,我現在最在乎的是我和寫(xie) 作之間更赤裸裸的、更坦誠相見的東(dong) 西。不僅(jin) 僅(jin) 再是詩歌優(you) 不優(you) 美,別人喜不喜歡,我現在一點討好他們(men) 的想法都沒有了。這是我十年不寫(xie) 換來的一個(ge) 東(dong) 西——我不會(hui) 去討好普通讀眾(zhong) 、不會(hui) 去討好媒體(ti) 、不會(hui) 去討好出版者、也不會(hui) 去討好這個(ge) 獎、那個(ge) 獎,我和寫(xie) 作的關(guan) 係變得非常單純和超然。我享受寫(xie) 作本身,不想用寫(xie) 作來獲得什麽(me) 東(dong) 西。

  所有的這一切,在我的上一個(ge) 階段寫(xie) 作中已經大量獲得了。我不再需要通過寫(xie) 作來攫取什麽(me) ,我在意的是我對漢語的語言、在詩歌寫(xie) 作的方麵能帶來什麽(me) 新的東(dong) 西。這個(ge) 東(dong) 西可能是舊的,或者這個(ge) 崇高的東(dong) 西是錯誤的,或者極具冒犯性的,這些我都無所謂,我想要帶來的就是別人從(cong) 未帶來過的東(dong) 西,那種我稱之為(wei) 原創性的東(dong) 西。我將這種原創性稱之為(wei) 中文寫(xie) 作中的“原文”,它包含著我對真實世界的看法,但又融入了活的狀態;它既是詞語的東(dong) 西,又是正在發生的、經驗的、事實的東(dong) 西,是新聞的東(dong) 西,也是崇高和日常性的東(dong) 西的結合;以及冰箱裏冰鎮過的那種不腐爛的思性秩序,和剛剛從(cong) 水裏蹦出來的鮮活之魚身上那種發生學的東(dong) 西,兩(liang) 者之間的互破和交相輝映。我把它們(men) 綜合起來,然後把它變為(wei) 原創性和原文。我有這樣一個(ge) 寫(xie) 作上的抱負。

  好的狀態需要觸發

  南都:所以你十年不寫(xie) 的原因是不是也是不滿你當時的狀態?

  歐陽江河:我覺得我的火候還不到,我的修辭能力、思想能力沒問題,但是我原創性的狀態、發生學的發明般的東(dong) 西還是不夠。就是我的功力還不到,這不光是修煉的問題。我有一個(ge) 畫家朋友——毛焰,他老在畫一個(ge) 叫托馬斯的西方男人,表麵上看特別無趣,但最終被他畫出了一個(ge) 氣象萬(wan) 千的世界,當年他說了一句話我特別感慨:如果是畫裏麵有的東(dong) 西,無論那個(ge) 東(dong) 西是天才也好、是畫裏麵本身有的東(dong) 西也好、又或是藝術的末日也好,隻要是在那兒(er) 的東(dong) 西,隻要你有足夠的才能、天賦的話,它遲早會(hui) 出現的。有的東(dong) 西一定會(hui) 慢慢出現,不光會(hui) 在現實中出現,也會(hui) 在詞語中出現,所以我不著急。

  南都:這是不是一種需要等待的東(dong) 西?

  歐陽江河:它也需要觸發,但這個(ge) 觸發點在哪裏、是什麽(me) ?誰也不知道,它可能是很無聊的東(dong) 西,也可能是一個(ge) 很有趣的東(dong) 西。它會(hui) 慢慢出現,在不同的地方出現,在根本上出現,匯聚成為(wei) 一個(ge) 原創性的東(dong) 西。我把這種東(dong) 西稱之為(wei) 詩學的“大是大非”,我們(men) 這個(ge) 時代不缺少小情小趣、小打小鬧,當代的詩歌寫(xie) 到現在出現了非常好的狀態,有點兒(er) 像是唐詩的狀態,有大量的精彩的東(dong) 西,同時也有大量的爛詩。從(cong) 修辭的角度來看,這些爛詩經常是由好句子構成的,但你讀來對詩沒有任何看法和感覺,它和筋脈生動的詩人邏輯、和原創性關(guan) 係不大,也帶不出天啟般的能量來。可以說,我的寫(xie) 作是對這種寫(xie) 作的背叛和反對。

  南都:《大是大非》裏的詩都是你在2009年之後的作品,相比《泰姬陵之淚》,我讀起來,感覺你的狀態是越發的自由和自在了。

  歐陽江河:是麽(me) ?我想日常性積累的感受到了一個(ge) 爆發點,那是爆炸的產(chan) 物。在《泰姬陵之淚》裏包含了對愛、時間、生死、文明異同的感受,這一切發生在印度這個(ge) 古老的國度,而眼淚包含了五種形態:印度教的眼淚、佛教的眼淚、基督教的眼淚、詩學的眼淚、時間的眼淚,這一切構成了詩歌意義(yi) 上的文本建築,因為(wei) 泰姬陵不是一個(ge) 生命而是一個(ge) 建築,但這既是建築學意義(yi) 上的建構,又是語言意義(yi) 上的建構,是日常性積累之後的激發,不是常態意義(yi) 上的。

  《大是大非》跟它很不一樣。《大是大非》更強調詩意的呈現,更強調詩歌的能量的噴發,它不是日常性的升華,而是升華過程中又有一個(ge) 下降,就是日常性的流水賬,把新聞的東(dong) 西和詩歌的崇高性和敬仰的東(dong) 西,相互消散相互匯集,連對話關(guan) 係都不是。對話是捂上耳朵去聽對話方,我就是讓新聞的東(dong) 西和詩意的東(dong) 西放在一起,構成一個(ge) 發生、一個(ge) 建構、又是被整理又是原生態的東(dong) 西。比如《老男孩之歌》,我就是在處理衰老的東(dong) 西,就像蘇東(dong) 坡的“老夫聊發少年狂”,他對衰老最後的結局是“會(hui) 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歸結為(wei) 報國的一種壯烈的期許,最後變成一個(ge) 升華,而這又是超越個(ge) 人的觀念,辛棄疾的“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也帶有這種性質。葉芝將衰老看作一個(ge) 又悲慘又驕傲的東(dong) 西:作為(wei) 詩歌的聲音他要為(wei) 拜占庭的老爺太太們(men) 唱唱歌,作為(wei) 一個(ge) 真實肉身他將老年人視為(wei) 發生學的牢騷與(yu) 自嘲,提煉出諸如“一個(ge) 竹竿上掛了一件空的衣裳”這樣的意象,此中其實包含了某種內(nei) 在的高智力驕傲。

  除了這首詩以外,還比如說《早起,血糖偏高》,都涉及到衰老的主題,都是把肉體(ti) 性的、衰老的感官的體(ti) 驗,和我對世界越來越好奇、越來越年輕、越來越悸動的不服老的觀念、境況種種,組合在一起。這首詩是從(cong) 裏麵分裂出“甜”這個(ge) 概念,而“甜”又作為(wei) 一個(ge) 意識形態,六七十年代的糖衣炮彈什麽(me) 的,又因為(wei) 我從(cong) 小喜歡吃甜的東(dong) 西,而現在血糖高是不能再吃了,那麽(me) “甜”在物質和生理上的屬性,不同的時代感,與(yu) 它構成的詩意想象,之間又有種種差別,我從(cong) 所有這些現象的、直覺的層層疊疊中深鑿出來的詩意主旨,蘊涵著我個(ge) 人的綜合感受,既閉合,又開放。當然,就詩作的寫(xie) 作動因而言,我從(cong) 中提煉出的那種觀念的東(dong) 西、詩意的東(dong) 西,我希望它不是我個(ge) 人的,而是帶有一定的普遍性和他者性的一個(ge) 東(dong) 西。所以詩歌帶給我的是超乎個(ge) 人感受的東(dong) 西,但也包含了個(ge) 人的真切處境:寫(xie) 作的提純過程本身,以及曲折多義(yi) 的表達、建構,是我自己的。由此抵達的語境呈現,我稱之為(wei) 狀態。我希望它帶著我肉身世界、感官世界的熱度、剖析、和狂喜、和悲哀的蹣跚。我希望詩的寫(xie) 作,是獲得與(yu) 獻出的兩(liang) 訖。

  南都:近幾年來,很多與(yu) 你同時代的作家、詩人紛紛複出,但他們(men) 寫(xie) 出來的東(dong) 西往往讓人覺得跟當下是脫節的。但你卻不一樣,你的作品非常鮮活,為(wei) 什麽(me) 是這樣?

  歐陽江河:盧卡奇說過一句話:“隻有大作家和大詩人,才有世界觀”。真實的體(ti) 驗、對世界的看法和寫(xie) 作,這三種東(dong) 西綜合所建構出來的世界觀,是大作家和一般作家的區別。一般作家可以沒有世界觀,他也可以寫(xie) 得很優(you) 美,表達真實意義(yi) 上的自我。

  我對盧卡奇的理解是,在表達真實自我時的世界觀是一個(ge) 文本化了的世界觀,它直接就是你的原創性。這個(ge) 寫(xie) 作和塑造的過程,是一個(ge) 世界和自我相互失去的過程。相互失去,構成了文本的世界和原創性,也就是我所說的“原文”。很多人說,寫(xie) 東(dong) 西真實就行。但真實的概念是什麽(me) ?我去愛一個(ge) 女人,我去殺一個(ge) 人,救一個(ge) 人或者賺很多錢,這就是真實麽(me) ?對作家而言,真實,指的是寫(xie) 作意義(yi) 上根本真實。自我在這個(ge) 過程中也許被虛化,它可能既是日常性的,又是精神性的,比如說司馬遷的寫(xie) 作,他的肉身自我基本上就被虛化掉了,全部寫(xie) 到《史記》中去了,文本化了。所以他作為(wei) 個(ge) 人,作為(wei) 日常生活中的偉(wei) 大作家形象就已經不重要了。

  這正是我希望自己成為(wei) 的那種作家,比如說我的衰老,它究竟是什麽(me) ,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但它化為(wei) 了我原文中很重要的一個(ge) 構成要素。所以最終它成為(wei) 我世界觀的一部分,而不是傳(chuan) 奇性的一部分。我願意在這個(ge) 意義(yi) 上表達一個(ge) 真實的自我以及我的世界觀。

  另外還有一個(ge) 我認為(wei) 很重要的,就是才華。如果一個(ge) 從(cong) 事創作的人有奉獻精神,有抱負,有寫(xie) 作的夢想,但缺乏大的才華,他就很難成為(wei) 劃時代的大作家。我這裏所說的才華不是指寫(xie) 一些漂亮的詩句、漂亮小說行文,那樣一種意義(yi) 上的才華。我把作家分為(wei) 兩(liang) 種,一種是小說家,另一種是大作家,小說家擁有的是很精彩的手藝,他就像是一個(ge) 手藝人;作家則更像是思想家,他講述的是自己對世界的看法。

  詩人也是如此,小詩人和大詩人是有差別的,我指的大才華不僅(jin) 僅(jin) 是寫(xie) 幾首好詩,大詩人身上一定有一些很神秘的東(dong) 西。就像李白,我讀他的詩時,經常目瞪口呆,他寫(xie) 出的這些詩,你根本就沒辦法去理解它是如何來的,這就是真正的天才。但在整個(ge) 中文世界裏,李白僅(jin) 此一個(ge) 。

  南都:這樣豈不是很悲哀,對於(yu) 大部分資質平庸的人來說,該如何是好呢?

  歐陽江河:在讀韓愈、杜甫的詩時,你可以清楚看到其中有詩人手工的成分,它精雕細琢,有一種建構在裏麵,而不是造物主直接給出來的。如此說來,韓愈和杜甫是一個(ge) 大詩人的同時,在他們(men) 身上也有著一個(ge) 工匠意義(yi) 上的小詩人。李白身上沒有任何手藝人的人工痕跡。我們(men) 隻能努力成為(wei) 杜甫、韓愈、黃庭堅這樣的詩人,李白就別妄想了。

  我所舉(ju) 的所有例子中都有一個(ge) 共同點,就是才華問題。有些人付出許多,但始終寫(xie) 不出好東(dong) 西也打動不了人,那隻能說明他的才能不夠。無論他再有夢想、奉獻精神和信仰,把寫(xie) 作看得再高,多麽(me) 願意獻身,這些都隻是他的一己之願,最終不會(hui) 有什麽(me) 結果。

  我本人已經持續寫(xie) 作多年,深知寫(xie) 作是甘苦寸心知的事。真的,我深覺自己才華不夠用。在詩歌寫(xie) 作的最深處和最高處,才華之欠缺和不夠用、得以耐心、持續力,堅持和隱忍,以及詩外的功夫(有時是暗功夫)去填充、去彌合。古人也說過: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

  “如果不喜歡,那就算了”

  南都:寫(xie) 作者與(yu) 時代的關(guan) 係是怎樣的呢?

  歐陽江河:會(hui) 跟著時代在成長,但也會(hui) 有另外一種可能,我在《53歲生日》這首詩歌當中提到了“退思”這個(ge) 概念,所以有可能是時代在往前走,而我在“退思”,退出一個(ge) 具體(ti) 的空間和時間,讓我有更廣闊的目光和思想的空間。

  所以說與(yu) 時俱進的步伐要跟上,因為(wei) 我的好奇、年輕的心態和對社會(hui) 事件的關(guan) 注,決(jue) 定了我不是一個(ge) 在象牙塔裏讀書(shu) 寫(xie) 作的人。但需要我們(men) 警惕的是,詩人自身的思想以及判斷力也可能會(hui) 被時代所左右。所以,我所說的“退思”,一方麵緊跟大時代步伐,另一方麵一直保持著能夠進行詩歌判斷和觀望的距離。乍看上去,這似乎帶有分裂性質的特征。但我認為(wei) 這樣一種進退的節奏是十分重要的,這使得一個(ge) 詩人在變動不居的時代中,有自己不變的邏輯——保持著理性與(yu) 非理性,文明與(yu) 野蠻之間的恰當比例。這種野蠻的、瘋狂的元素非常重要,我在《老虎作為(wei) 成人禮》中也提及,人應該在清醒、優(you) 美之餘(yu) 保留一點野性的味道,保持江山野獸(shou) 的一種格局。

  南都:你是怎麽(me) 看待讀者的?你會(hui) 怎麽(me) 來處理讀者在詩歌創作中的位置?

  歐陽江河:讀者在寫(xie) 作、閱讀、傳(chuan) 播生態裏麵,最好能夠分成一些層次來。有些人的詩特別能讓讀者感動,這很好,但我的長詩是要天然地排除一些消費的讀者,它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歡,這就和龐德所說的類似“我當然希望我的詩被人們(men) 廣泛閱讀和喜歡,但是你如果讀了不喜歡,那就算了。”

  這不是一種高傲,而是對於(yu) 自己創作的一種清醒認識、一種專(zhuan) 業(ye) 的工作態度。我當然希望人們(men) 閱讀、喜歡我的詩,但是如果不喜歡,那就算了,不影響我的寫(xie) 作。我對讀者的態度是這樣,我的詩裏麵有很多真東(dong) 西、在別的地方得不到的東(dong) 西提供給讀者,但是也有可能他們(men) 讀了覺得不認可,不喜歡,閱讀之後不接受我,那也沒關(guan) 係。對於(yu) 讀者,我持這樣一種開放的態度。

  我特別希望我的詩是寫(xie) 給一些對詩歌文本的難度有期待的、在智力上有挑戰性的讀者,希望大家不要懷著那種過去三十年所構成的詩歌審美慣性,而是超乎詩歌既有標準之上,能拿出某種帶點野蠻的、瘋狂的、不知所措的、開放性的閱讀態度來讀,不要太早地、太過輕盈、太想當然地下定論。朦朧詩剛出現的時候惹惱了一部分高級作者,而現在就不會(hui) 有人說讀不懂。這是個(ge) 不小的進步。這裏麵有著三十年中國詩歌進程的成果,是三十年來詩歌語言曆史性成熟的表現,最後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小說語言、媒體(ti) 語言、政治語言等等,大家都在共享這個(ge) 三十年來獲得的語言成果。我認為(wei) 詩歌是語言的推進器。我也希望大家在對詩歌的閱讀中留出一塊空處來,留出一點茫然、不知所措、失敗感來,留給我們(men) 正在寫(xie) 的詩歌,留給詩的原創性和開放性,以及它的不可測。這是我的一個(ge) 特別美好的願望,不知道能不能成為(wei) 現實,這不是一種對詩歌的誇獎,而是一種閱讀原創性的良好祝願、期待。真正詩歌好的時代,肯定是寫(xie) 作原創性和閱讀原創性的綜合。

   

     【歐陽江河領獎答謝辭】

  這是我第二次站在華語文學傳(chuan) 媒盛典的領獎台上。五年前,我曾以長詩《泰姬陵之淚》獲“年度詩人”,因為(wei) 那是一首未完成的詩作,當時我甚感榮幸,又有些惶恐。今年,我以詩集《大是大非》獲得“年度傑出作家”,基於(yu) 評委們(men) 對這本詩集的認可及青睞,決(jue) 定將此一在中國當代文學的寫(xie) 作和批評雙重進程中極具影響力的獎項授予我,對此,我深感榮耀。我認為(wei) ,此一文學殊榮,既來自詩歌深處的凝視、聆聽、省思,又從(cong) 詩歌本身溢出,觸及更廣義(yi) 的、更遼闊的思想建構和文學寫(xie) 作。能從(cong) 我所敬仰的作家韓少功先生手中接過這份作家大獎,對於(yu) 我這樣一個(ge) 從(cong) 事詩歌寫(xie) 作已有35年的詩人而言,無疑是格外沉甸甸的。我想在此表達我對諸位評委的深深敬意和謝意,同時也表達對《大是大非》這本詩集的策劃人、編輯、出版人,以及眾(zhong) 多讀者的深切謝意。

  之所以對剛剛獲得的作家獎心存感激,是因為(wei) 我極為(wei) 看重“作家”這一特別的稱謂和定性。長期以來,我秘密地、近乎執拗地將詩人大致區分為(wei) 兩(liang) 種不同類型的詩人,一類是作家型的詩人,一類是非作家型的純詩人。兩(liang) 種類型的詩人,各有各的偉(wei) 大詩人,當然,也各有其平庸詩人。依我的區分,在唐代詩人群中,李白屬於(yu) 天縱英才的、非作家型的純詩人,而杜甫、韓愈則屬作家型的大詩人。作家型詩人身上的這個(ge) 作家,就常態而言是個(ge) 不起眼的讀者、寫(xie) 者、思考者,窮其一生坐在頭腦和心靈深處,有時是個(ge) 枯坐的、多少有些刻板的抄寫(xie) 員,有時是個(ge) 旁觀者、見證者,覺得兩(liang) 眼不夠用,所以在兩(liang) 隻眼睛後麵睜著第三隻眼睛,觀看世界和自我。這個(ge) 作家,躲在詩歌寫(xie) 作的暗處,負責掌管詩句後麵的世界觀、日常性、哲思、瘋狂、理性或反理性、認知範式、詩歌邏輯,所有這些層麵的判定、波折、建構。作家的稱謂本是極為(wei) 廣義(yi) 的,如果它狹義(yi) 地、確切地落在某個(ge) 詩人頭上,意味著他的詩歌寫(xie) 作被納入了某種“定性”:此一定性,是對寫(xie) 作所具有的工作性質、讀寫(xie) 立場、思想者形象的描述和修正。我不是說作家型詩人就不能像純詩人那樣去寫(xie) 抒情的、傷(shang) 感的詩作。我的意思是,如果作家型詩人一定要抒情,要流淚,我想他身上的那位作家先生,也會(hui) 往吧嗒吧嗒落下的眼淚裏添加更為(wei) 複雜的、不那麽(me) 優(you) 美和純潔的、有時甚至是非抒情的成分,添加觀念的、知性的、材料的、工作與(yu) 生活的、時代精神的成分。總之,我把詩人身上的作家,看作一種命換命的轉換機製,介於(yu) 種種借身與(yu) 換身之間,眾(zhong) 我與(yu) 無我之間,暗想與(yu) 確知之間,遵從(cong) 與(yu) 反對、優(you) 雅與(yu) 別扭、直覺與(yu) 分析性之間。

  身上有無這個(ge) 作家,不隻可以據此區分出不同詩人,小說家又何嚐不是如此。我所敬仰的且持續閱讀的小說家,無一例外也同時是大作家。限於(yu) 篇幅,在此僅(jin) 舉(ju) 一例。卡夫卡筆下那位土地測量員,白天出門,按照1:1000的比例,將真實世界縮略和平移到圖紙上,晚上回到家中,回歸自我與(yu) 生活的1:1。卡夫卡本人,既不在1:1000那邊,也不在1:1這邊,而在這兩(liang) 個(ge) 處所、兩(liang) 種語境的回還往複之間。那位土地測量員的定性,正是小說家卡夫卡身上那位作家的定性。

  將眼界放得更為(wei) 寬闊、更為(wei) 開放一些,在從(cong) 事各種不同創造性工作的人身上,我們(men) 都能看到這個(ge) “作家”。作家,是個(ge) 特異的、定音鼓般的、壓艙石般的轉換,區分和定性。你所拍出的電影,你所畫出的畫作,你所創作出的雕塑和裝置作品,你譜寫(xie) 的音樂(le) ,甚至你的鋼琴或大提琴演奏,甚至你的數學和物理學研究,你的史學寫(xie) 作、經濟學寫(xie) 作、理論寫(xie) 作、考古學和地理學寫(xie) 作,無論在哪一種境況中,你身上有這個(ge) 作家,或是沒有這個(ge) 作家,其思想的、書(shu) 寫(xie) 的、工作的和創造的性質,肯定是完全不一樣的。

  我所說的這個(ge) 作家,在不同的時代,在不同的寫(xie) 者和思想者、不同的逝者和生者身上,或許是同一個(ge) 人。這個(ge) 作家,是總括式的匯集和塑造,是柏拉圖所說的“雜於(yu) 一”,所以能夠被不同的詩人、小說家、人文學家和科學家、電影人和藝術家所共享,足夠所有這些人分身,借身,投身和獻身。就身份確認而言,作家,是個(ge) 原喻般的追問,事關(guan) “我是誰、來自何處、去往哪裏”這樣一種對起源的眺望。我將作家的稱謂和定性,看作必不可少的黃金和空無,隨時隨處帶在身上。我在《大是大非》這首詩中對此有所描述:

  金的用量,就這麽(me) 多,足夠遠行者承受和攜帶。

  每一個(ge) 身上有作家的人,遇到另一個(ge) 身藏作家的人,會(hui) 彼此一眼認出。而這,可能是一個(ge) 作家一生中最值得珍惜、最為(wei) 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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