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dong) 吳大學中文係副教授，目前台灣、美國、香港以及東(dong) 南亞(ya) 各華人地區最具知名度與(yu) 最受歡迎的華文女作家之一。

　　我曾經覺得《金瓶梅》是一部哀書(shu) ，因為(wei) 我看到這些人沉溺於(yu) 欲望，最後卻隻能撒手，什麽(me) 都得不到。這樣想起來不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嗎。可是我到了這個(ge) 年紀重新看《金瓶梅》，我覺得這是一部愛書(shu) 而不是哀。在這本書(shu) 裏，讓我們(men) 看到每個(ge) 人都曾經有機會(hui) 可以變成一個(ge) 愛人，有些人終究沒有，但有些人還是選擇了成為(wei) 一個(ge) 愛人。張愛玲在《紅玫瑰與(yu) 白玫瑰》裏說過一段話，紅玫瑰在多年後成為(wei) 人妻人母，後來相遇自己年輕時的情人振寶，他就跟振寶說，其實愛這件事情我還是從(cong) 你那裏才開始學到的，雖然吃到了點苦，但是還是好的。我想借這句話與(yu) 所有讀者進入人生的終極目標，即是，在愛這件事情上，不管你從(cong) 哪裏學到，從(cong) 什麽(me) 人身上學到的，你要記得，愛一定會(hui) 讓你吃苦，但是有了它還是好的！

　　《金瓶梅詞話》這部作品，我們(men) 小時候看不到的，因為(wei) 是禁書(shu) 。後來等我大一點後到大學裏教書(shu) ，我終於(yu) 可以名正言順地說為(wei) 了學術與(yu) 教學，必須要找到《金瓶梅詞話》來閱讀。大家都很清楚，《金瓶梅詞話》是中國曆史上非常有名，也是藝術成就最高的一部情色小說。

　　小時候我的朋友借了我一本《金瓶梅》，那個(ge) 時候大概不到20歲，拿到後心就一直跳，很緊張，藏在書(shu) 包最深處很怕被發現。回到家躲在棉被裏麵讀，結果發現古代人太保守了，每當他們(men) 脫了衣服上床以後，下麵一句話就是“一夜無話”。我在想原來這樣就是色情小說？後來慢慢更大了一點，有人說《金瓶梅》並不等於(yu) 《金瓶梅詞話》，其實《金瓶梅》所有你看到的不管是古本還是什麽(me) ，都是淨本《金瓶梅》，裏麵所有跟色情有關(guan) 的東(dong) 西全部被減掉了，替換了四個(ge) 字就是“一夜無話”。

　　後來有機會(hui) 我在研究所的博士班開了一個(ge) 課，就是“古典小說專(zhuan) 題研究”，帶著博士生碩士生一起讀《金瓶梅詞話》。

　　其實這對我來說是一個(ge) 蠻大的挑戰，因為(wei) 首先不管怎樣，我是一個(ge) 女的，怎麽(me) 跟男學生去談《金瓶梅》的細節呢？後來我們(men) 一起讀了十幾個(ge) 禮拜後我發現，原先我們(men) 以為(wei) 在閱讀中非常重要且不可避免的觸動感官情色的描寫(xie) 好像慢慢不那麽(me) 重要了，而是其他在生活裏或生命力遇到的情境，以那樣巨大的，不可回避的，撲麵而來的力量襲擊你，讓你不得不正視它，麵對它，不得不返回到自己的身上去思考——如果我是這個(ge) 人我會(hui) 怎麽(me) 做呢？今天我挑出來了《金瓶梅詞話》裏的三個(ge) 人物跟大家稍稍分享一下我的閱讀心得。

　　這本書(shu) 裏麵三個(ge) 人物，他們(men) 代表了三個(ge) 不同的人生狀態，一個(ge) 是潘金蓮、第二個(ge) 是西門慶，還有李瓶兒(er) 。

　　潘金蓮：“美豔不可方物”

　　先講潘金蓮這個(ge) 人，她從(cong) 小就長得美，是一個(ge) 裁縫的女兒(er) ，在9歲的時候被她的父母親(qin) 賣到了招宣府。她每天做什麽(me) 事情呢？請了老師，專(zhuan) 門來教她怎麽(me) 化妝，怎麽(me) 彈奏樂(le) 器，怎麽(me) 唱歌，怎樣走出美好而性感的步伐。所以她在9-15歲時，已經把自己完全調教成一個(ge) “美豔不可方物”的女孩。怎樣看別人的臉色，怎樣成為(wei) 最美麗(li) 的女孩，怎樣把歌唱得好，把琵琶彈好，這一切就變成了她必修的科目，而她確實也做到了。她到了15歲時不管要刺繡什麽(me) 東(dong) 西，出來的花樣都是最漂亮的；不管彈奏什麽(me) 音樂(le) ，出來的音樂(le) 都是最好聽的。而她最擅長的樂(le) 器是琵琶。像這樣的女生如果生在現代，應該參加一些選秀節目，必然會(hui) 成為(wei) 一顆最閃耀的星星。但那個(ge) 年代沒有舞台，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不斷被男人選擇的過程中，一次次學習(xi) 怎樣讓自己更出類拔萃。

　　潘金蓮15歲時招宣死了，她被她媽媽贖出來轉賣到張大戶。當然最悲慘的就是後來潘金蓮被張大戶嫁給了武大，跟著武大過了幾年很不舒坦的日子。可以說一個(ge) 女性所不期望的所有事情武大身上都有，可潘金蓮是那麽(me) 漂亮的女生，每天站在門口那些男人就像蒼蠅蚊子圍著她轉，她的丈夫也很無奈。張大戶也經常來她家裏坐，他丈夫什麽(me) 都知道，但默許這種事情發生。所以這個(ge) 女生就明白，所有的生存法則都落在她自己的身上，沒有人可以靠。正在她感到絕望的時候，一個(ge) 天神一樣的男人出現在她的生活裏，這個(ge) 能夠在景陽岡(gang) 打虎、有好力氣，好人品、長相知名度身高都具備的男人竟然來到了她的家，來到了她的麵前，單膝跪地喊她一聲“嫂嫂”，她承受了小叔的情，希望加倍回報。但是武鬆不可能接受她，因為(wei) 武鬆是一個(ge) 鐵錚錚的漢子，怎麽(me) 能夠被這種“豬狗不如”的事情蠱惑呢？所以她遭到了最具羞辱性的拒絕。武鬆離開，潘金蓮轉頭遇到了一個(ge) 她的真命天子，這個(ge) 人就是西門慶。西門慶的出現真的是如久旱逢甘霖。這本書(shu) 裏你可以發現真正以“性”和“欲望”結盟的盟友，在西門慶的人生裏就一個(ge) ，那就是潘金蓮。潘金蓮是除了性之外沒有太多欲望的人，她到了西門慶家裏麵也沒有要這要那。當然偶爾會(hui) 要，但她內(nei) 心真正想要的是另外一個(ge) 東(dong) 西，而且要的很多很多，因為(wei) 那個(ge) 是她真實的欲望。

　　西門慶：對女人很像賈寶玉

　　西門慶是一個(ge) 什麽(me) 樣的人？我以前曾寫(xie) 過一篇文章狠狠批判了西門慶，說我同情他，哀憐他，對他不齒。世界上的東(dong) 西你想要的都能得到，一生你追求的所有東(dong) 西都不擇手段地追求，但最後又怎麽(me) 樣呢？最後你死在床上，死在自己的人肉戰場，而且是被你最常服用的“春藥紅丸”給害死。這是我年輕時讀《金瓶梅》的感受。可是當我跟著研究生從(cong) 頭閱讀一次的時候，或許是年紀大了，對於(yu) 人生的想法有些不一樣了，我突然間發現，雖然我還沒辦法到達很認同很喜愛這個(ge) 人的地步，但我必須這麽(me) 說，假設《金瓶梅》裏的西門慶是我的好朋友，我覺得那會(hui) 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我覺得跟著他日子會(hui) 非常好過。小說裏麵描寫(xie) 他有張生的臉潘安的貌，從(cong) 小是浮浪子弟，使得先好拳棒，而且很會(hui) 玩，隻要是跟玩有關(guan) 的事情他都在行。近來因為(wei) 發跡有錢，專(zhuan) 在縣裏管些公事，交通官吏。他對女人自然有他的一套辦法，當他被潘金蓮的插杆打到頭的時候很生氣，抬頭本來想罵人，結果看到一個(ge) 美得不得了的女子。作者是這樣形容他的，“一肚子的氣全部鑽到爪窪國去了”，於(yu) 是立刻反怒為(wei) 喜，竟然問，“這位姐姐你的手沒有折到吧？”不覺得這句話問得很像《紅樓夢》裏的賈寶玉嗎？所以說在那一刻西門慶是有一顆寶玉心的。完全被潘金蓮給迷住了。這小子做了件什麽(me) 事情？他一天的時間一天的功夫，就可以在潘金蓮家樓下走來走去，來了又走，七八遍。弄到潘金蓮家隔壁的王婆婆都注意到，“哎呦，這‘刷子’現在落在我眼裏，那好啊。”於(yu) 是她故意坐門口磕瓜子，專(zhuan) 門等著西門慶上勾。

　　果然西門慶就來找他，叫她幹娘，開始打探潘金蓮的事。王婆就足足在茶鋪裏盤西門慶盤住了好幾天。西門慶每天都來，今天許她一件衣服，明天許她兒(er) 子一個(ge) 差事。所以錢婆真的是中國古代社會(hui) 裏麵非常重要的一種人物，沒有他們(men) ，我覺得人生真沒意思——不能在台麵上進行的事全部由錢婆們(men) 在台麵底下搞定了，而且搞得風聲水起。王婆就對西門慶說教，說“西門大官人你要知道，‘挨光’是最難的一件事”——挨光就是偷情，你要五件事情都具備才能做到。哪五件？潘驢鄧小閑。潘安的美貌；驢一樣的器官；鄧通那樣的財富；做小服低；有很多的時間。西門慶一聽高興(xing) 得不得了，別的沒有，就這五項我最多。於(yu) 是西門慶和潘金蓮兩(liang) 個(ge) 人在王婆的拉攏下很順利在一起了。

　　為(wei) 什麽(me) 我後來不那麽(me) 討厭西門慶？其實我覺得西門慶對女人並不壞。為(wei) 什麽(me) 西門慶旁邊的女人都對他心甘情願？是不是因為(wei) 懼怕他的權勢？其實不是。是因為(wei) 西門慶有“潘驢鄧小閑”，他運用在每個(ge) 他身邊的女人身上，所以這些女人都很心甘情願地成為(wei) 他“挨光”的對象。

　　在小說裏麵，我看來看去沒有看到一個(ge) 他喜歡的，跟他發生關(guan) 係的女人是被他丟(diu) 掉的。沒有，他都有照顧他們(men) ，從(cong) 這件事情來看，他也還不壞，比曆朝曆代的很多皇帝好很多。女人向他要東(dong) 西的時候他沒有不給的，有時候順便照顧一下這些女人的丈夫，除了一個(ge) 武大。他對朋友非常慷慨，每次去各種地方玩的時候就帶著一票朋友去，吃吃喝喝聽曲不說，走的時候有人拿個(ge) 銀盤子小玉器等等都沒有關(guan) 係，最後帳單送到西門大官人那裏他一簽字就買(mai) 單了，所以沒有人不喜歡跟著他吃喝玩樂(le) 。書(shu) 裏寫(xie) 到西門慶是非常會(hui) 踢足球的人，他非常喜歡的一個(ge) 小妓女，很漂亮的桂姐，也是踢足球的高手，所以西門慶非常喜歡她。除了玩這個(ge) ，過年過節的時候更好玩，元宵節的時候西門慶帶著老婆們(men) 自己放煙火。他們(men) 會(hui) 在過節幾天前就搭上大大的煙火架子，所有的妻妾打扮得非常漂亮坐院子裏麵看放煙火。還有就是“走百病”的節，出去走一走大家就沒有病了，他的女婿會(hui) 走在前麵，一路放煙火，妻妾們(men) 穿的非常漂亮，像一隊仙女出巡一樣走過縣城，你想想看那個(ge) 景象，有人可以享受生活到這種程度。

　　講個(ge) 最簡單的例子，吃。《金瓶梅》裏麵寫(xie) 吃東(dong) 西是非常感官的，就是色香味俱全。夏天的時候吃水麵，類似涼麵這種。他的好朋友來看他就一起吃水麵，準備了四樣小菜，一碟是什香瓜，豆豉，一碟是醬油浸的椒，還有糖蒜，三碟蒜汁，一大碗豬肉鹵。把這些澆在涼麵上麵吃。西門慶吃了一碗吃不下去了，他的朋友各吃了七碗，就知道這個(ge) 麵多好吃。我讀到的時候天氣蠻熱的，讀得真覺得好吃得不得了，也想來上一碗。

　　他還很喜歡音樂(le) ，他喜歡潘金蓮的一個(ge) 重要原因就是，潘金蓮的琵琶彈得非常好，他還有一個(ge) 妾，比潘金蓮先娶進來的，叫孟玉樓，也會(hui) 彈琴。所以他在音樂(le) 上也是有修養(yang) 的人。

　　但是西門慶有一個(ge) 最大的問題，他不是拋棄女人，而是他會(hui) 突然忘記了有女人在等他。當他跟潘金蓮兩(liang) 個(ge) 人感情最好的時候，潘金蓮把老公毒死了準備要進他家的時候，他突然把潘金蓮忘記了。因為(wei) 他忙著嫁女兒(er) ，別人又介紹他娶孟玉樓，他就那兩(liang) 三個(ge) 月真的把潘金蓮忘記了。所以潘金蓮快發瘋了，沒有辦法最後剪下頭發，請他的仆人去提醒他，然後他就突然想起她了，回來了兩(liang) 個(ge) 人兩(liang) 情複燃，好到不行。因此這個(ge) 是潘金蓮非常沒有安全感的重要原因。這男人隨時會(hui) 把你忘記，後來把潘金蓮娶到家裏來後，在兩(liang) 情最好的時候，西門慶又突然迷上了會(hui) 踢足球的桂姐，又不見了。為(wei) 了向桂姐表示誠意，他甚至聽了桂姐的話，回家把潘金蓮頭頂上的一撮頭發剪下來給桂姐，表示對她的癡心。所以潘金蓮是蠻可憐的人，後來又多了一個(ge) 情敵李瓶兒(er) 。

　　李瓶兒(er) ：用真心收服了西門慶

　　李瓶兒(er) 在《金瓶梅》這本書(shu) 裏麵絕對不是一個(ge) 貌美的女子。作者用了很多詞匯描寫(xie) 潘金蓮多美，到中下的部分還花了蠻多的文字寫(xie) 另外一個(ge) 叫鄭愛月的女孩子有多漂亮。但是作家沒有花費什麽(me) 功夫去寫(xie) 李瓶兒(er) 有多美，他對李瓶兒(er) 的描寫(xie) 就是“五短身材，瓜子麵皮，細彎彎的兩(liang) 道眉毛”，就完了，實在無法想象李瓶兒(er) 是個(ge) 多麽(me) 美麗(li) 的女子。但是她憑什麽(me) 收服了西門慶這個(ge) 浪子呢？是的，我用了“收服”兩(liang) 個(ge) 字

　　她原本跟她的丈夫花子虛在一起的時候可能就看到了西門慶，但是他們(men) 兩(liang) 人一直沒有機會(hui) ，後來終於(yu) 有了機會(hui) 達到了挨光的境界。再後來花子虛生病死了，李瓶兒(er) 準備到西門慶家裏了，一切都說好了，連她家的財產(chan) 都搬到西門慶家裏去等著過門了，結果西門慶又把她忘記了。因為(wei) 他的女婿家裏出了一點政治問題，可能波及到西門慶，要處理事情就把李瓶兒(er) 忘記了。李瓶兒(er) 每天想著他，李瓶兒(er) 就說你就是“醫奴的藥”，我隻要靠近你我什麽(me) 病都好了。結果西門慶沒有靠近她，她每天做夢，夢見跟西門慶在一起，後來越來越嚴(yan) 重，病的很厲害。之後她就將就地嫁給了一個(ge) 中醫，開中藥鋪的蔣竹山。這就犯了西門慶的大忌，西門慶突然之間大怒，想搶回李瓶兒(er) 。他給蔣竹山冠了一些罪名，把李瓶兒(er) 搶回來。但娶進來以後，完全不理她，丟(diu) 在那裏。結果李瓶兒(er) 受不了，拿了一個(ge) 白綾自殺。在中國古代自殺沒那麽(me) 容易，因為(wei) 每個(ge) 人的窗子外都有人在偷看，所以李瓶兒(er) 就被救下來。所有的妻妾衝(chong) 進來看李瓶兒(er) 的時候，隻有一個(ge) 人不看，就是西門慶。完全不理她，完全不進來。到了第二天他醉醺醺拿了一條大皮鞭進去說，好家夥(huo) 你還敢玩自殺這個(ge) 戲碼，我要教訓你。結果沒教訓兩(liang) 下，看到李瓶兒(er) 跪在那裏楚楚可憐的樣子，心生不忍把李瓶兒(er) 抱起來，兩(liang) 個(ge) 人就一夜無話了，此後都不願意進入潘金蓮的房間。從(cong) 這個(ge) 時候開始他們(men) 兩(liang) （潘李）個(ge) 人的粱子就結下了。但是李瓶兒(er) 很奇妙，當潘金蓮越來越剽悍，越來越凶狠地在進行這場對男人的爭(zheng) 奪戰時，李瓶兒(er) 不斷地退讓不斷地隱忍。後來她懷孕了。這事情大概是她得到最大的勝利。

　　西門慶那時已經做官了，錢也非常多，家裏家外老婆一大堆，朋友都簇擁著他，所有人都把他當做世界的中心，可是他唯一缺一個(ge) 兒(er) 子。李瓶兒(er) 懷孕了，他非常高興(xing) 。我讀《金瓶梅》的時候在想，這麽(me) 多的女人，為(wei) 什麽(me) 隻有李瓶兒(er) 懷了他的孩子？我把李瓶兒(er) 的孩子稱為(wei) “愛的結晶”，因為(wei) 我覺得隻有李瓶兒(er) 是真正愛西門慶的，其他的女人並沒有那麽(me) 愛西門慶，但是李瓶兒(er) 是愛他的，所以李瓶兒(er) 懷他的孩子。這個(ge) 孩子是有象征意味的。

　　李瓶兒(er) 懷了孩子後當然大家都不爽，最不爽的就是潘金蓮，因為(wei) 她始終沒有辦法懷上孩子。孩子生的時候所有人都很興(xing) 奮，因為(wei) 在這個(ge) 西門家族裏已經很多年沒有生過孩子了，大家都要去看的時候，潘金蓮就靠在她的門邊，磕著瓜子。我覺得瓜子是非常好的道具，因為(wei) 嗑瓜子有個(ge) “吐殼”的動作，你可以想象，吐的時候她的表情、神態，還有她的話，她一邊磕瓜子一邊說，“呸，也不是養(yang) 孩子，都看著下象胎呢”。

　　這孩子生下來竟然還是一個(ge) 兒(er) 子，就在這個(ge) 時候西門慶升官了，開心地不得了，就把孩子起名“官哥兒(er) ”。官哥兒(er) 後來當然死於(yu) 潘金蓮的處心積慮之下，潘金蓮養(yang) 了一隻白貓，專(zhuan) 門抓紅布包著的東(dong) 西，官哥兒(er) 都穿著紅色的衣服，就這樣這孩子死在貓爪之下。李瓶兒(er) 哭到死去活來，可是當西門慶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me) 事時，李瓶兒(er) 什麽(me) 都不說，把所有壓在心裏。到底為(wei) 什麽(me) 她突然扮演起這樣一個(ge) 楚楚可憐，受盡委屈的角色呢？我覺得李瓶兒(er) 不是為(wei) 了博得一個(ge) 賢名，隻是為(wei) 了愛，因為(wei) 她真的很愛西門慶，不想因為(wei) 她的關(guan) 係給西門慶帶來任何的苦惱，所以不說，一天到晚被嘲諷，受委屈，一天到晚流淚，但什麽(me) 都不說，頂多不吃飯。當她不吃飯的時候，西門慶回來就會(hui) 很溫柔地跪在她麵前，握著她的手問她：“你怎的不吃飯呢？你對我說啊。”李瓶兒(er) 一直哭不講話，他說，“你心理到底是怎麽(me) 樣的？你跟我說啊？”西門慶這種情懷真的跟欲望完全無關(guan) 。那個(ge) 時候李瓶兒(er) 身體(ti) 不好，得了婦科的毛病，常常會(hui) 流血不止，可是西門慶跑到她的房間裏說，“我想跟你睡。”李瓶兒(er) 說今天不行，我身體(ti) 不好你去找別人。但西門慶說，“我心裏就是想跟你睡。”一個(ge) 人真的為(wei) 了尋歡作樂(le) 的話，這時候實在不用找李瓶兒(er) 。到後來李瓶兒(er) 病得非常嚴(yan) 重，病到起來端馬桶都沒有辦法端，都要昏倒。最後隻能把她放床上，整張床鋪滿草紙，到最後可能她屎尿血都沒有辦法處理，流的滿滿的，一天給她換三次；整個(ge) 人瘦到醫生來看她一摸說這個(ge) 女人身上除了骨頭已經什麽(me) 都沒有了。你想她的臉會(hui) 多麽(me) 難看，可是，西門慶每天出門辦公以前一定要來看她，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情也是來看她，發現她的身體(ti) 狀況不好，西門慶坐在床邊一直哭，別人勸他去上班，他說我不去，說我舍不得李瓶兒(er) 。這怎麽(me) 會(hui) 是西門慶呢？

　　到最後李瓶兒(er) 真的差不多要死了，有一個(ge) 算命的人很靈，（對西門慶）說這人一定會(hui) 死，但你在她最後彌留的晚上，為(wei) 了你的身家前程性命安全，你絕對不可以進她的房間。西門慶說好。到了李瓶兒(er) 彌留的那個(ge) 晚上，西門慶一個(ge) 人坐在他的書(shu) 房裏對著一根蠟燭，看著那根蠟燭他就是沒有辦法一個(ge) 人坐在那裏，站起來走到李瓶兒(er) 的房間裏。李瓶兒(er) 說你幹嗎要進來？他說我就是想要看看你，就是要待在這裏，李瓶兒(er) 就握著他的手，跟他說了一些很懇切的話，其中有一句說，我走了，我就是舍不得扔下你，你看，你孤身一人，你以後的日子要怎麽(me) 過？我看到這句話的時候，非常感動。後來我在班上跟同學們(men) 討論的時候，一個(ge) 博士班男生念這句話念到哽咽。她說“孤身一人”，說他孤身一人，他怎麽(me) 會(hui) 是孤身一人呢？西門慶有這麽(me) 多錢，有這麽(me) 多朋友，有這麽(me) 多老婆，有這麽(me) 多人簇擁著他，他怎麽(me) 會(hui) 孤身一人呢？但是在一個(ge) 真正愛你的人麵前，你就是孤身一人，她隻看到你自己一個(ge) 人。她覺得你就是這麽(me) 孤苦伶仃的，你必須得到她的愛啊。原來就在這麽(me) 一刻，這個(ge) 粗大的男人就醒悟了愛是怎麽(me) 一回事情。

　　李瓶兒(er) 就這樣走完了她的一生，沒到一年的功夫，西門慶就跟著死去了。我後來讀的時候突然讀懂了這一段，我知道其實西門慶有了很大的轉變，但他自己並不知道，他以前隻臣服於(yu) 欲望，而李瓶兒(er) 教會(hui) 了他愛，李瓶兒(er) 的死教會(hui) 了他對愛臣服；而李瓶兒(er) 是在進入了西門慶的家族之後就已經改頭換麵了，因為(wei) 她已經認識到西門慶對她的愛，足以支撐她的一生。而隻有潘金蓮仍然在欲望的海裏翻滾，在那裏載浮載沉，所以最後隻有武鬆能夠解脫她。武鬆的那一把利刃解脫了潘金蓮的欲望，以及永遠無法滿足的欲望帶來的巨大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