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鄉(xiang) 村小學中教書(shu) ，而且自以為(wei) 已讀了不少書(shu) 。有一天，那是四月初夏之傍晚，獨自拿著一本東(dong) 漢書(shu) ，在北廊閑誦，忽然想起曾文正公的家書(shu) 家訓來，那是十年來時時指導我讀書(shu) 和做人的一部書(shu) 。我想，曾文正教人要有恒，他教人讀書(shu) 須從(cong) 頭到尾讀，不要隨意翻閱，也不要半途中止。我自問，除卻讀小說，從(cong) 沒有一部書(shu) 從(cong) 頭通體(ti) 讀的。我一時自慚，想依照曾文正訓誡，痛改我舊習(xi) 。我那時便立下決(jue) 心，即從(cong) 手裏那一本東(dong) 漢書(shu) 起，直往下看到完，再補看上幾冊(ce) 。全部東(dong) 漢書(shu) 看完了，再看別一部。以後幾十冊(ce) 幾百卷的大書(shu) ，我總耐著心，一字字，一卷卷，從(cong) 頭看。此後我稍能讀書(shu) 有智識，至少這一天的決(jue) 心，在我是有很大影響的。

　　又憶有一天，我和學校一位同事說：不好了，我快病倒了。那同事卻說：你常讀論語，這時正好用得著。我一時茫然，問道：我病了，論語何用呀？那同事說：論語上不說嗎？子之所慎，齋、戰、疾。你快病，不該大意疏忽，也不該過分害怕，正是用得著那慎字。我一時聽了他話，眼前一亮，才覺得論語那一條下字之精，教人之切。我想，我讀論語，把這一條忽略了，臨(lin) 有用時不會(hui) 用，好不愧殺人？於(yu) 是我才更懂得曾文正公家訓教人切己體(ti) 察，虛心涵泳那些話。我經那位同事這一番指點，我自覺讀書(shu) 從(cong) 此長進了不少。

　　“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le) 亦在其中矣”（資料圖圖源網絡）

　　我常愛把此故事告訴給別人。有一天，和另一位朋友談起了此事。他說：論語真是部好書(shu) ，你最愛論語中哪一章？這一問，又把我愣住了。我平常讀論語，總是平著散著讀，有好多處是忽略了，卻沒有感到最愛好的是哪一章。我隻有說：我沒有感到你這問題上，請你告訴我，你最愛的是哪一章呢？他朗聲地誦道：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le) 亦在其中矣。不義(yi) 而富且貴，於(yu) 我如浮雲(yun) 。我最愛誦的是這一章，他說。我聽了，又是心中豁然一朗，我從(cong) 此讀書(shu) ，自覺又長進了一境界。

　　凡屬那些有關(guan) 人生教訓的話，我總感到親(qin) 切有味，時時盤旋在心中。我二十四五歲以前讀書(shu) ，大半從(cong) 此為(wei) 入門。以後讀書(shu) 漸多，但總不忘那些事。待到中學大學去教書(shu) ，許多學生問我讀書(shu) 法，我總勸他們(men) 且看像曾文正公家訓和論語那一類書(shu) ，卻感到許多青年學生的反應，和我甚不同。有些人，聽到孔子和曾國藩，似乎便掃興(xing) 了。有些，偶爾去翻家訓和論語，也不見有興(xing) 趣，好像一些也沒有入頭處。在當時，大家不喜歡聽教訓，卻喜歡談哲學思想。這我也懂得，不僅(jin) 各人性情有不同，而且時代風氣也不同。對我幼年時有所啟悟的，此刻別人不一定也能同樣有啟悟。換言之，教訓我而使我獲益的，不一定同樣可用來教訓人。

　　因此，我自己總喜歡在書(shu) 本中尋找對我有教訓的，但我卻不敢輕易把自己受益的來教訓人。我自己想，我從(cong) 這一門裏跑進學問的，卻不輕易把這一門隨便來直告人。固然是我才學有不足，而教訓人生，實在也不是件輕鬆容易的事。

　　問我何所有，山中唯白雲(yun) 。隻堪自怡悅，不堪持贈君。（資料圖圖源網絡）

　　問我何所有，山中唯白雲(yun) 。隻堪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山中白雲(yun) ，如何堪持以相贈呢？但我如此讀書(shu) ，不僅(jin) 自己有時覺得受了益，有時也覺得書(shu) 中所說，似乎在我有一番特別真切的了解。我又想，我若遇見的是一位年輕人，若他先不受些許教訓，又如何便教他運用思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