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真實是個(ge) 老問題。1985－1986年中宣部新聞局與(yu) 中國社科院新聞所合作，做了一本關(guan) 於(yu) 新聞真實的書(shu) ，書(shu) 名是《真實——新聞的生命》，我是該書(shu) 的編者之一。該書(shu) 從(cong) 馬克思說起，直到眼下的各種新聞失實表現和原因。十幾年過去了，這個(ge) 問題仍然沒見改進多少。

　　2001年，《新聞記者》雜誌在第一期設置了全國十大假新聞評選的欄目，當初賈一凡與(yu) 我談起過這個(ge) 設想，希望這個(ge) 欄目不用長期做下去，所以按語寫(xie) 道：“本刊擬每年評選當年的十大假新聞。不過，但願我們(men) 的“陽謀”會(hui) 落空：這次評選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然而，這個(ge) 欄目很快成為(wei) 一個(ge) 投訴假新聞的窗口，全國揭露假新聞的“狀子”越來越多地投到這裏，就像“焦點訪談”一度成為(wei) 全國投遞“狀子”的窗口一樣，欲罷不能，一辦辦了10年。從(cong) 刊物的編輯業(ye) 務角度，這個(ge) 欄目辦得太成功了；從(cong) 我國傳(chuan) 媒界職業(ye) 化角度，我希望這個(ge) 欄目因為(wei) 缺少案例而辦不下去。

　　為(wei) 什麽(me) 我國假新聞頻出的態勢不見減弱？

　　“新聞真實”，是世界不同體(ti) 製新聞傳(chuan) 播業(ye) 的共識，也是胡錦濤2009年10月9日在世界傳(chuan) 媒峰會(hui) 上概括的“新聞從(cong) 業(ye) 基本準則”的內(nei) 容之一。《文匯報》在報道這條消息時，把胡錦濤提到的“真實”要求，做到了標題中，顯然很看重。

　　然而2010 年中國記者節那天，《中國青年報》發出的呼聲卻是“爭(zheng) 取不寫(xie) 假新聞的權利”；[i]此前不久《南方都市報》、《中國青年報》等媒體(ti) 揭露汶川地震中的“烈士老師”譚千秋的典型報道失實，很快不讓再提了。

　　兩(liang) 個(ge) 星期前，我的一本小冊(ce) 子《寫(xie) 給中學生的新聞學》清樣來了，其中一節的標題是：“不能因為(wei) 感人而把不存在的事實當作新聞 ”，文中關(guan) 於(yu) 汶川地震中“母愛短信”為(wei) 假新聞的數百字全部被刪除，以致這一節隻剩幾行字，沒有一個(ge) 實例。

　　於(yu) 是我想到一個(ge) 有關(guan) “放棄”的心理測試。假定在幾種情境下依次必須放棄一個(ge) 重要的東(dong) 西，諸如親(qin) 情、愛情、友情、金錢、健康、事業(ye) 等，結果讓人驚訝，一件曾經以為(wei) 恒久而又重要的東(dong) 西，成為(wei) 第一輪被放棄的對象，它便是“道德”。這個(ge) 心理測試讓人清楚地看到，道德相對而言最脆弱的，不管在語言上它被標榜得多麽(me) 高，但當需要取舍的時候，它會(hui) 被地第一個(ge) 淘汰掉。

　　在職業(ye) 領域，例如新聞工作，新聞生產(chan) 過程中存在諸多力量的較量，新聞職業(ye) 道德往往也是被最先放棄的那個(ge) 。這與(yu) 我國整體(ti) 的社會(hui) 環境和道德意識薄弱有關(guan) ，也與(yu) 我國特有的新聞體(ti) 製和管理思維有關(guan) 。在這個(ge) 意義(yi) 上，孫立平的《守衛底線》應是新聞行業(ye) 必讀的一本書(shu) 。

　　幾年前，我主持的一個(ge) 研究項目考察了我國新聞從(cong) 業(ye) 者的職業(ye) 道德素養(yang) 。我們(men) 對13 個(ge) 城市的18 家新聞媒體(ti) 的38 位新聞從(cong) 業(ye) 者，進行了田野觀察和深度訪談；並組織實習(xi) 學生撰寫(xie) 客觀記錄的觀察日記288 篇。我們(men) 因此積累了60 餘(yu) 萬(wan) 字的原始材料（具體(ti) 子課題主持人王辰瑤）。

　　從(cong) 這次調研得到的文本看，職業(ye) 道德問題（包括新聞真實）交織著各種外部和內(nei) 部的因素，細節非常豐(feng) 富，其對我國新聞實踐“真實圖景”的展示，令我們(men) 自己都感有些意外。有關(guan) 這一調研的可以公開的內(nei) 容，已在2010 年出版了《艱難的新聞自律》一書(shu) 。[ii]

　　中外大多數新聞職業(ye) 道德自律的文本，都在最顯要的位置規定了新聞要真實。做過21年中共中央宣傳(chuan) 部長的陸定一，在《我們(men) 對於(yu) 新聞學的基本觀點》中強調指出：“新聞的本源是事實”。[iii]1991年以來全國記協四個(ge) 版本的《中國新聞工作者職業(ye) 道德準則》，都強調了 “真實是新聞的生命”。

　　我們(men) 的調研，記錄下新聞從(cong) 業(ye) 者們(men) 在日常工作中大量有違新聞真實的例子。與(yu) 我們(men) 的感覺有些差異的是，那些明確因為(wei) 利益收買(mai) 或外部壓力而造成的新聞失實，數量並不多。大多數觀察到的新聞失實的例子，隻是源於(yu) 一些微小的原因，如偷懶、惰性、趕截稿時間、采訪不到相關(guan) 人員，或是僅(jin) 僅(jin) 為(wei) 了把報道“糊弄”得好看點。

　　例如，一位在南方某城市日報的實習(xi) 生，因為(wei) 天熱沒有出去采訪，在報道中編了“數位超市負責人”的觀點。盡管有經驗的編輯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匿名消息源的消息是記者自己認為(wei) 的，哪些匿名消息源是真正采訪了”，但卻並未批評她，反而承認這是一個(ge) 普遍情況：“人都是有惰性的，記者也一樣，使用匿名消息源省事，有的記者用著用著就成習(xi) 慣了。”

　　正式在崗的新聞業(ye) 者的做法確實並不比這位實習(xi) 生好到哪去。一份觀察日記記錄到，實習(xi) 記者去采訪的稿子被編輯加上了某中學校長的講話，“完全是記者（指處理該文的編輯——作者注）根據自己的想法編出來加上去的”。

　　我有多家北京的日報，經常被幾家報紙對同一事實的報道弄得不知道發生了怎樣的事實。例如北京延慶某景點的纜車半途出故障，各家報紙頭版新聞標題，有的說風雪中18人懸空1小時，有的說25人懸空2小時；通州發生命案，有的說一人被砍死，殺人者與(yu) 被殺者是近親(qin) ，有的說一人被捅死，殺人者與(yu) 被殺者是遠親(qin) ；九華山莊一單軌小火車出故障，約20人被救出，沒有一家報紙說對發生事故的遊樂(le) 項目是什麽(me) （大多說是懸浮列車），被救人數、搶救時間和細節，說法均不一樣。報紙是北京的，事情就發生在北京，記著顯然都沒到現場，隻是簡單聽人說說就寫(xie) 了報道。我寫(xie) 文章點了這些事情，沒有任何回應，沒有人對這些每天發生的“小事”在意，更談不上追究當事記著報道不實的責任。某電視台的資訊類節目編導甚至認為(wei) ，那些還相信電視資訊信息的觀眾(zhong) “傻”，而他自己則“很少看電視，即使看，也從(cong) 不真信上麵說的”。

　　新聞真實應該成為(wei) 中國新聞實踐中最鮮明、堅實的道德基準。然而，被稱為(wei) 新聞生命的“真實”往往相當脆弱。現實中，我們(men) 對待“新聞真實”的態度實際上是曖昧的。

　　那些影響大又被揭露出來的假新聞隻是冰山一角，日常新聞生產(chan) 中存在著一個(ge) 巨大的、隱晦的、程度不一的新聞失實的灰色地帶。用調研中一位老編輯的話說，新聞真實甚至到了“都不能問”的程度。

　　除了管理鬆弛、傳(chuan) 媒內(nei) 部自律缺失、教育的缺欠外，在深層認識上，新聞真實並沒有成為(wei) 我國新聞傳(chuan) 播行業(ye) 一個(ge) 被充分尊重和認可的準則。因為(wei) 我們(men) 在實際操作中，對於(yu) 事實本身的看重，遠不如對事實“意義(yi) ”的看重，我們(men) 對遵守職業(ye) 規範的熱情，遠不及“滿足宣傳(chuan) 需要”的熱情。

　　盡管“事實”、“真實”、“真相”這些詞被抬得很高，但往往在現實中抵不過“用事實說話”、“事實的意義(yi) ”、“事實的價(jia) 值”等等重要。麻煩還在於(yu) ，“意義(yi) ”層麵的判斷往往沒有一個(ge) 明確的標準，尤其當涉及傳(chuan) 播者的主觀動機和意願的時候，更是無從(cong) 判斷。

　　新聞失實如果出現在有“意義(yi) ”的報道上，如典型報道，批評者的口氣無形中軟下來。價(jia) 值判斷淩駕於(yu) 事實判斷之上，這似乎是新聞實踐中一條不成文的潛規則。

　　例如，一篇新聞學論文認為(wei) ：正麵典型報道不能“過虛”、“表揚也應適度”，因為(wei) “過虛的正麵典型報道都有知情受眾(zhong) ，如此久而久之，就會(hui) 使受眾(zhong) 對報道產(chan) 生‘虛’或‘吹’的印象，傷(shang) 害新聞聲譽，降低新聞媒體(ti) 的信譽度”。[iv]

　　作者似乎很理解製造了失實典型報道的傳(chuan) 播者，因為(wei) 他們(men) 的出發點是好的。作者批評的也不是這種造假行為(wei) 本身，而是善意地提醒這些傳(chuan) 播者，失實太過，總會(hui) 有人看出來的，那就不好辦啦。於(yu) 是“出發點”的好壞，是一個(ge) 比新聞真實更重要的問題。

　　疏於(yu) 全麵地掌握事實，而著意於(yu) “用事實說話”，很容易使新聞實踐變成一個(ge) 按需取材的裁剪事實的過程。用個(ge) 案“過度代表”某種現象、人為(wei) 製造並不存在的因果邏輯、缺乏事實根據的推斷和評論等情況，在本次調研中屢見不鮮。

　　例如，一位報社實習(xi) 生采訪某夏令營活動時，寫(xie) 到由於(yu) 天氣炎熱，部分小孩出現身體(ti) 不適的症狀。編輯想當然地改成了“被曬暈的都是城裏小孩”，並製造了“城裏小孩由於(yu) 在家被父母寵慣了，稍微吃一點苦頭，就出現身體(ti) 不適應的症狀”這樣一個(ge) 並不存在的邏輯。

　　甚至一些記者直到今天還在認為(wei) “擺拍”能夠讓形式更精彩，更“像那麽(me) 回事”，更“具有真實性”，並因此給導演新聞和製造媒介假事件找到了合理性。

　　由此可見，大量新聞實踐中存在新聞失實，源於(yu) 新聞真實的不當定位。“新聞真實”在我國的新聞實踐中看似地位很高，實則神馬是浮雲(yun) 。我們(men) 對於(yu) 新聞真實的理解，總是試圖把事實判斷和價(jia) 值判斷合二為(wei) 一，這種邏輯無形中把真實放在了“第二”的位置上。例如本質真實的要求，便是理論上的表現。

　　這個(ge) “理論”的四層邏輯是：現象可能是虛假的，隻有本質才是真實的。事物的本質與(yu) 它的主流是一致的，報道了主流即報道了事物的本質。真實性與(yu) 無產(chan) 階級的黨(dang) 性、階級性是一致的，隻有體(ti) 現黨(dang) 性和階級性的報道才是真實的。揭示事物的本質，反映帶有規律性的東(dong) 西，是無產(chan) 階級新聞工作者的責任。這種理論的本質，是為(wei) 假新聞和強加於(yu) 人開辟道路。

　　現在，這個(ge) 理論又有了“學術化”的表述：我們(men) 對於(yu) 新聞真實不僅(jin) 要從(cong) 真實本身去思考，還要從(cong) 價(jia) 值的層麵去思考，從(cong) 而將真假的判斷擴展到一般的認知判斷，並滲透著基於(yu) 利害關(guan) 係的價(jia) 值判斷。

　　正如英國哲學家大衛·休謨所說，以“是（to be）”為(wei) 結構的事實命題，推不出以“應是”（ought to be）為(wei) 結構的價(jia) 值命題。[v]新聞實踐中的事實判斷與(yu) 價(jia) 值判斷，應該各有一套明確的知識體(ti) 係，前者需要可供操作的規範和程序，而後者需要經過充分論證的道德理性。

　　將不同內(nei) 涵的判斷攪合在一起，這使得事實真實不真實這個(ge) 最簡單不過的問題，變得複雜起來。這種思維模式的實質是：要求價(jia) 值判斷統領事實認識，融事實判斷於(yu) 價(jia) 值判斷之中。這種情形下，不出假新聞才怪呢。

　　現在關(guan) 於(yu) 新聞真實，從(cong) 管理思維到新聞學理都很容易將兩(liang) 者混同，並在混同中無形降低新聞真實的地位（明抬實降），這就難免在新聞實踐中造成求真的困惑、混亂(luan) 和惰怠，並使新聞真實成為(wei) 一個(ge) 容易被放棄、被漠視的空洞的職業(ye) 道德要求。

　　因此，我想到一本剛剛出版的譯著《新聞的十大基本原則》，作者比爾·科瓦齊、湯姆·羅森斯蒂爾。該書(shu) 提到的十大原則，第一原則便是：“新聞工作首先要對真實負責。”作者強調：“我們(men) 這個(ge) 時代新興(xing) 的黨(dang) 派新聞、肯定式新聞，今天會(hui) 更受某些受眾(zhong) 歡迎。因為(wei) 它使得一切變得更加簡單。它能夠在令人困惑的世界裏發現秩序，不需要太多篩選和提升。它令人感到舒適。這一現狀增加了挑戰性，我們(men) 更加需要那些把事實放在首位的新聞。它是其他一切的基礎。”[vi]

　　（王辰瑤參與(yu) 討論，原載《新聞記者》2011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