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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荔枝的曆史真相與文學書寫

發稿時間:2025-06-25 12:40:11   來源:澎湃新聞   作者:徐儷(li) 成

  用典還是寫(xie) 實?唐人詩句中的長安荔枝

  最近,由作家馬伯庸小說改寫(xie) 的電視劇《長安的荔枝》正在央視和網絡平台播出,配合荔枝季的來臨(lin) ,引發了一股荔枝熱。馬伯庸小說的寫(xie) 作緣起,是閱讀了曆史學家於(yu) 賡哲先生關(guan) 於(yu) 嶺南荔枝入長安途徑及可能保存方式的考證。而在於(yu) 賡哲先生之前,史學界對長安荔枝來源及路徑問題已經有了多方研究,尤其以嚴(yan) 耕望和杜文玉兩(liang) 位先生最為(wei) 詳實。

  縱觀史學家們(men) 對玄宗朝長安荔枝來源的研究,其中引用的唐代史料,除了唐代後期筆記《唐國史補》之外,基本都是文學作品,其中最核心的就是與(yu) 唐玄宗、楊貴妃同時代的杜甫《解悶》中“先帝貴妃今寂寞,荔枝還複入長安。炎方每續朱櫻獻,玉座應悲白露團”,《病橘》中“憶昔南海使,奔騰獻荔支”,以及曾經曆過天寶時期的中唐詩人鮑防《雜感》中“五月荔枝初破顏,朝離象郡夕函關(guan) ”等詩句。於(yu) 賡哲、王昊斐兩(liang) 位先生的論文《巴蜀還是嶺南——唐天寶荔枝貢來源獻疑》即據此證明天寶時人就有貴妃荔枝貢自南海的認識。

  不過,如果仔細推究,這些詩句卻未必都是對唐代荔枝產(chan) 地的寫(xie) 實描述。首先看杜甫的《解悶》其九,於(yu) 先生認為(wei) 其中“炎方”乃是指嶺南地區,並舉(ju) 出李白、柳宗元等人詩句為(wei) 證。實際上,杜甫自己的作品中就多次提及“炎方”,且均是指蜀中而非嶺南,如杜甫《七月三日亭午已後較熱退晚加小涼穩睡有詩因論壯年樂(le) 事戲呈元二十一曹長》說自己在炎熱的夔州終於(yu) 遇見涼風,以致“衰年旅炎方,生意從(cong) 此活”。這裏杜甫自言“衰年旅炎方”,顯然是指自己安史之亂(luan) 後漂泊蜀中的經曆。又如杜甫在夔州種萵苣不成,寫(xie) 作《種萵苣》詩,憤怒地將原因歸結為(wei) 炎熱的氣候:“陰陽一錯亂(luan) ,驕蹇不複理。枯旱於(yu) 其中,炎方慘如燬。”這裏“炎方”一詞顯然也是指代他當下所處的蜀中地區。杜甫安史之亂(luan) 後來到蜀中,後對此地炎熱氣候非常不適應,寫(xie) 過大量苦熱之作,將此地稱為(wei) “炎方”,正是杜詩中的特殊習(xi) 慣。杜甫的《解悶》組詩也寫(xie) 作於(yu) 夔州時期,共十二首,其中第九至十二首都與(yu) 荔枝有關(guan) ,第九首即“炎方每續朱櫻獻”,緊接著的第十首說“憶過瀘戎摘荔枝,青峰隱映石逶迤。京中舊見無顏色,紅顆酸甜隻自知”。回憶起自己在瀘州、戎州食用荔枝的經曆,並將之與(yu) “京中舊見”相比,正是將長安的荔枝看成是蜀中所貢。由此觀之,杜甫說“炎方每續朱櫻獻”,應該還是指蜀中荔枝。同樣,於(yu) 先生論文中提到晚唐鄭穀《荔枝》中“平昔誰相愛,驪山遇貴妃。枉教生處遠,愁見摘來稀。曉奪江霞色,晴欺瘴日威。南荒何所戀,為(wei) 爾即忘歸”的描寫(xie) ,認為(wei) “瘴”“南荒”的表述證明詩中所言為(wei) 嶺南荔枝,實際上鄭穀另作有一首《荔枝樹》,其中雲(yun) :“二京曾見畫圖中,數本芳菲色不同。孤棹今來巴徼外,一枝煙雨思無窮。夜郎城近含香瘴,杜宇巢低起暝風。腸斷渝瀘霜霰薄,不教葉似灞陵紅。”其中也提到“瘴”,但地點是“巴徼”“夜郎”“渝瀘”,結合鄭穀數次入蜀而未有嶺南經曆的生平,這首詩說的也是蜀中荔枝而非嶺南荔枝。

  再來看杜甫《病橘》中“憶昔南海使,奔騰獻荔支”的表述。《後漢書(shu) ·和帝記》曾記載過東(dong) 漢進獻荔枝之事:“舊南海獻龍眼、荔支,十裏一置,五裏一候,奔騰阻險,死者繼路。”杜詩中“南海”“奔騰”,很明顯是引用《後漢書(shu) 》字麵,未必真的認為(wei) 唐代的荔枝也從(cong) 南海運來。唐代詩人常用“以漢代唐”的寫(xie) 法,以漢代的地點、事件、人物為(wei) 字麵,隱喻唐代發生的事件,不能認為(wei) 其中寫(xie) 的就是現實中唐朝的地點。即以杜甫《病橘》而言,詩歌的主體(ti) 是寫(xie) 橘,中有“常聞蓬萊殿,羅列瀟湘姿”之句,是借漢代蓬萊殿貢橘之事喻指唐代貢橘,並非說唐代的橘實進貢到了漢代蓬萊殿的舊址。同理,宋代蘇軾《荔枝歎》中言運送荔枝“十裏一置飛塵灰,五裏一堠兵火催。顛坑仆穀相枕藉,知是荔支龍眼來”也是運用《後漢書(shu) ·和帝記》中“十裏一置,五裏一候”的漢代典故,而非描述宋代事實。理解了這一點,再來看鮑防的《雜感》,詩歌開頭就用了以漢代唐的寫(xie) 法:“漢家海內(nei) 承平久,萬(wan) 國戎王皆稽首。天馬常銜苜蓿花,胡人歲獻葡萄酒。”其中“天馬苜蓿”是用漢武帝引苜蓿入中原種植以為(wei) 大宛天馬提供草料之事,“葡萄”也是漢代開西域後入貢之物,並非唐代也有天馬、苜蓿之事。接下來寫(xie) 荔枝的四句“五月荔枝初破顏,朝離象郡夕函關(guan) 。雁飛不到桂陽嶺,馬走先過林邑山”也是一樣,詩句中象郡是廣西,桂陽在湖南,林邑更遠在越南,如果將此詩看作實指,那麽(me) 荔枝的來源就不是嶺南,而是越南,顯然不合情理。實際上這裏提到林邑、象郡等,是因為(wei) 《三輔黃圖》中曾有漢武帝破南越國得荔枝的記載,南越國滅亡後,武帝在此設立交州,漢和帝時進貢荔枝即在交州。鮑防詩中林邑、象郡均是南越國區域及周邊地區,與(yu) 交州的地域相近,因此鮑照在這裏還是在用漢代典故的字麵,並非實指唐代荔枝產(chan) 地就在林邑。

  “一騎紅塵妃子笑”為(wei) 何必須在華清宮?

  以上考證並不是想強調唐玄宗朝荔枝進貢的源頭就是蜀中而非嶺南,隻是想說明,唐人作詩時並不一定將如實提供史料作為(wei) 首要目的,而是更注重將當下的事件置於(yu) 一個(ge) 戲劇性的、能夠發人深思的上下文中,幫助讀者發掘其中的經驗和道理。杜甫《病橘》寫(xie) 的是他在蜀中看到本擬進貢天子的橘實收成不好,幹癟酸澀,開始為(wei) 皇帝“玉食失光輝”發愁,但轉念一想,此時安史之亂(luan) 餘(yu) 波未平,正是“當君減膳時”,橘實的減產(chan) 也許正是天意。詩歌的最後刻意在描寫(xie) 巴蜀進貢的荔枝時用上“南海”“奔騰”等字麵,正是要將唐代的荔枝運送與(yu) 《後漢書(shu) 》所記載的曆史教訓作對比。在《後漢書(shu) 》中,漢和帝得知荔枝運送如此耗費民力,認為(wei) “遠國珍羞,本以薦奉宗廟。苟有傷(shang) 害,豈愛民之本”,立即下詔停止進貢,而唐代在內(nei) 亂(luan) 之後,民生凋敝,君主豈非更應忍耐口腹之欲,將心思花在安撫百姓上?杜甫在這裏並沒有一句直接的議論,隻是引入了《後漢書(shu) 》中的字麵,就讓讀者不自覺地在漢唐對比中開始思考君主的責任與(yu) 君民關(guan) 係。鮑防的《雜感》也是如此,在寫(xie) 完漢代荔枝運送的遙遠與(yu) 艱難之後,鮑防將詩歌的視角移回了漢朝的甘泉宮:“甘泉禦果垂仙閣,日暮無人香自落。遠物皆重近皆輕,雞雖有德不如鶴。”在漢朝帝王致力於(yu) 耗費民力運送遠方荔枝的同時,自己甘泉宮內(nei) 甜美水果結實累累,卻因無人在意而自生自滅,正因為(wei) 鮑防將荔枝的產(chan) 地安排在遙遠的林邑,才能與(yu) 近在長安的甘泉宮產(chan) 生鮮明對比,顯示出荔枝運送的荒唐和無意義(yi) 。

  在唐代吟詠荔枝的詩句中,最著名的莫過於(yu) 杜牧《過華清宮》其一:“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這首詩直接將荔枝與(yu) 楊貴妃建立了聯係。《長安的荔枝》中李善德運送荔枝的主要難點之一,就是要在六月一日楊貴妃生日之時將荔枝送到貴妃嘴邊,獲得她的歡心。不過在《長安的荔枝》中,李善德運送荔枝的目的地是在長安,杜牧詩中荔枝進獻的地點卻是在長安東(dong) 南驪山上玄宗的行宮——華清宮中。華清宮以溫泉知名,比較適合冬日度假,在《舊唐書(shu) 》中,記載玄宗車駕臨(lin) 幸華清宮的時間基本都是農(nong) 曆十月、十一月,《舊唐書(shu) ·楊貴妃傳(chuan) 》中則直接有“玄宗每年十月幸華清宮”的記載。眾(zhong) 所周知,荔枝成熟是在夏季,而玄宗、楊貴妃臨(lin) 幸華清宮多是在冬季,在時間上就出現了明顯的矛盾。北宋陳正敏《遯齋閑覽》即據此批評《過華清宮》“詞意雖是而失事實”。不過到了南宋,又有學者為(wei) 杜牧翻案,如程大昌《考古編》引唐代筆記小說《甘澤謠》中天寶十四載六月一日貴妃生日恰逢荔枝進獻,玄宗命作《荔枝香》曲的記載,認為(wei) 六月華清宮進獻荔枝也並非無據,乃是當時“傳(chuan) 信語”。王灼《碧雞漫誌》則據杜牧另一首《華清三十韻》中“塵埃羯鼓索,片段荔枝筐”的說法,認為(wei) 華清宮中既然能見到荔枝筐,則玄宗與(yu) 楊貴妃很可能確曾夏日前來。

  不過《甘澤謠》畢竟是小說家言,杜牧在華清宮中看到“荔枝筐”也隻是一麵之詞,我們(men) 並不能據此斷定貴妃在華清宮吃到荔枝是確有其事。更何況北宋《新唐書(shu) ·楊貴妃傳(chuan) 》中對向楊貴妃進獻荔枝的描述為(wei) “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騎傳(chuan) 送,走數千裏,味未變,已至京師”,明確提到荔枝是送至京師長安。由此看來,楊貴妃在華清宮吃荔枝之事,還是有頗多疑點。

  但是對於(yu) 杜牧的《過華清宮》而言,華清宮這個(ge) 地點又是不可被長安替代的。首先,華清宮是皇帝休養(yang) 的行宮,天生與(yu) 私人享樂(le) 掛鉤,不像“長安”那樣本身就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而華清宮遠離政治中心長安的地理位置,正隱喻著帝王離開了他處理政事的職責,因此《過華清宮》第一句雲(yun) “長安回望繡成堆”,就隱含有玄宗拋棄錦繡江山、沉溺私人享樂(le) 之意,與(yu) 李商隱《隋宮》中說隋煬帝“乘興(xing) 南遊不戒嚴(yan) ,九重誰省諫書(shu) 函”,有異曲同工之妙。與(yu) 此同時,高處驪山之上的華清宮與(yu) 居住著文武百官和百萬(wan) 人口的長安相比,更具有崇高感和疏離感,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寫(xie) 到自己經過驪山時的感受,說“淩晨過驪山,禦榻在嵽嵲。蚩尤塞寒空,蹴蹋崖穀滑。瑤池氣鬱律,羽林相摩戛”,形象地寫(xie) 出了帝王行宮的高不可攀,和羽林禁衛的嚴(yan) 不可逾,這種高不可攀和嚴(yan) 不可逾,正體(ti) 現了君主對國家和百姓的疏離。杜牧詩中荔枝運來時“山頂千門次第開”的熱情場麵,恰與(yu) 華清宮在百姓眼中的高冷形象形成了鮮明對比。借助“一騎”的連接,華清宮中高高在上的神仙們(men) ,得以與(yu) “紅塵”接觸,而使他們(men) 紆尊降貴的原因,並不是什麽(me) 緊急軍(jun) 情,僅(jin) 是“妃子笑”和“荔枝”這樣飲食男女之欲而已。在這裏,華清宮的高峻,保證了這樣荒唐的景象“無人”得知,但是這首詩寫(xie) 的並不是現實,而是百年後詩人的追憶和想象,在知道後來安史之亂(luan) 、明皇幸蜀、貴妃自縊等一係列事件的詩人看來,唐玄宗將自己包裹在高峻華清宮內(nei) 的行為(wei) ,又顯得格外自負而愚蠢。杜牧的另一首《過華清宮》絕句將這層意思寫(xie) 得更明白:“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隻有當中原凋敝、戰火連綿時,玄宗才想到從(cong) 高峻的華清宮中回到人世,但早就來不及了。由此看來,華清宮這個(ge) 可靠性不那麽(me) 高的地點,恰恰能使萬(wan) 裏運送荔枝這一行為(wei) 的荒誕性得到最極致的體(ti) 現,因此也成為(wei) 後世乃至今日我們(men) 想到唐代荔枝時最先印入腦海的場景。

  荔枝故事與(yu) 後世君臣的自省風氣

  在杜牧《過華清宮》絕句麵世後,文人們(men) 立即將荔枝和唐王朝的衰落緊密聯係在了一起,杜牧詩中紅顏一笑的旖旎與(yu) 即將到來的安史之亂(luan) 之間的緊張感,也成為(wei) 後世詩人不斷追述的主題。杜牧的好友張祜絕句《馬嵬坡》後兩(liang) 句“塵土已殘香粉豔,荔枝猶到馬嵬坡”寫(xie) 佳人已去而荔枝猶來,飽含今昔之悲,正可作為(wei)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最佳注腳。歐陽修參編的《新唐書(shu) 》中,特別加入了楊貴妃嗜好生荔枝的部分,又從(cong) 《甘澤謠》中收錄貴妃生日食荔枝而作《荔枝香》曲的說法,其諷諫之意,昭然紙上。歐陽修另有《浪淘沙令》詠荔枝,下片曰:“往事憶開元。妃子偏憐。一從(cong) 魂散馬嵬關(guan) 。隻有紅塵無驛使,滿眼驪山。”將杜牧、張祜兩(liang) 首絕句的詩意結合到了一起,展現出荔枝事件對李楊愛情與(yu) 唐代江山兩(liang) 方麵的摧殘。晁說之《荔枝送郭玄機戲作》其二中“荔枝一騎紅塵後,便有漁陽萬(wan) 騎來”之語,則用蒙太奇的手法將驪山荔枝和安史之亂(luan) 直接聯係在一起。

  宋代以後,荔枝的種植、運送逐漸成熟,熱愛荔枝的士人越來越多,甚至出現了蔡襄《荔枝譜》這樣關(guan) 於(yu) 荔枝的專(zhuan) 門著作。但是不論多麽(me) 喜愛荔枝,文人們(men) 在提到荔枝時,都不免想到“一騎紅塵妃子笑”帶來的教訓。比如曾聲稱“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蘇軾,在《荔枝歎》中以“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的慘烈對比回應著杜牧的“一騎紅塵妃子笑”,並在最後從(cong) 批評荔枝轉到了批評北宋官員競相挑選名貴茶葉、牡丹進貢天子以邀寵的醜(chou) 態,直言“吾君所乏豈此物,致養(yang) 口體(ti) 何陋耶!”兩(liang) 宋間名臣李綱在宋徽宗宣和二年被貶福建,得嚐荔枝,他一方麵驚豔於(yu) 荔枝的美味,寫(xie) 下“南海何年貢荔枝,知音千古有楊妃”(《初食荔支》)的感歎,另一方麵又對沉溺口腹之欲的禍患十分警惕,在《減字木蘭(lan) 花·荔枝》中,他繼續描繪楊貴妃嚐荔枝的場景:“華清賜浴。寶甕溫泉澆膩玉。笑靨開時。一騎紅塵獻荔枝。明珠乍剖。自擘輕紅香滿手。錦襪羅囊。猶瘞當年驛路旁”,詞末從(cong) 華清宮寫(xie) 到馬嵬坡,在懷古的同時,也未嚐不是用楊貴妃的結局自我警告。自此,荔枝逐漸成為(wei) 古人知識中一個(ge) 不可磨滅的徽記,提醒著人們(men) 不可為(wei) 了一己口腹之欲而忘記了對民瘼的關(guan) 心。

  與(yu) 蘇軾同列“唐宋八大家”的曾鞏在宋神宗熙寧年間任福州知州,此時福州荔枝已成為(wei) 士人新寵,已有超越蜀中、南粵荔枝之勢,曾鞏想要通過進獻荔枝博得宋神宗的好感,寫(xie) 了一封《福州擬貢荔枝狀》向神宗報告他調查福州各地荔枝優(you) 劣的心得,但他隨即想到了漢唐進獻荔枝的種種教訓,特地聲明說:“蓋東(dong) 漢交趾七郡,貢生荔枝,十裏一置,五裏一候,晝夜馳走,有毒蟲猛獸(shou) 之害。而唐天寶之間,亦自巴蜀驛致,實開侈心。當陛下之時,方以恭儉(jian) 寡欲為(wei) 天下先,固不可得而議及於(yu) 此也,至於(yu) 歲貢,既幹而致之。”強調自己進貢的乃是幹荔枝,隻是想趕在秋冬之前進貢,找一些較佳的品種,這樣口味會(hui) 更好一些,不用“晝夜馳走”,與(yu) 唐玄宗的奢侈行為(wei) 有本質區別。但即使如此,曾鞏此舉(ju) 還是遭到了後世文人的非議,清代何焯在《義(yi) 門讀書(shu) 記》中說:“茘枝徒以供口體(ti) 之養(yang) ,雖其品不佳,與(yu) 少失其時,未為(wei) 害也。今乃欲以盛夏入貢,而又詳錄其品以進,萬(wan) 一人主生其侈心而亦為(wei) 驛致之事,吾不識將何以解於(yu) 君子之譏哉!”何焯用了蘇軾“口體(ti) 之養(yang) ”的論斷,認為(wei) 曾鞏雖然進貢的是荔枝幹,但他詳細列舉(ju) 了各種荔枝品種優(you) 劣,足以引起神宗的好奇,萬(wan) 一神宗因此要求進貢新鮮荔枝,那曾鞏就難辭其咎了。

  玄宗荔枝的故事,不但提醒著大臣們(men) 努力防止君王沉溺口體(ti) 之養(yang) ,也讓君主時時反思,避免重蹈安史之亂(luan) 的覆轍。宋徽宗十分喜愛荔枝,甚至將荔枝成功移植到開封,種在保和殿下,據陸遊《老學庵筆記》記載,當宋徽宗移植荔枝成功之後,親(qin) 手將荔枝摘下,贈給戍守北方邊關(guan) 的慶遠軍(jun) 節度使王安中,並賜詩雲(yun) :“保和殿下荔枝丹,文武衣冠被百蠻。思與(yu) 廷臣同此味,紅塵飛馨過燕山。”這裏的“紅塵”即反用杜牧“一騎紅塵”典,強調自己種荔枝是分給文武百官、邊關(guan) 將士,而非僅(jin) 供一己私欲。這種將自己與(yu) 唐玄宗劃清界限的衝(chong) 動一直延續到了清朝,乾隆皇帝在乾隆十三年作《食荔枝》詩,首句即強調自己的荔枝是“歲貢非勞驛騎馳”,並沒有勞動太多民力。到了乾隆四十六年,乾隆又寫(xie) 了一首《荔枝》詩,注釋中自言所食荔枝乃連根放置桶中船運而來,路程不甚艱難而荔枝可保新鮮,因此他認為(wei) “若杜詩所雲(yun) ‘一騎紅塵’自南海七日而馳至長安”是“記載之書(shu) 多不實”,過於(yu) 誇大了荔枝運送的難度,而且即使快馬加鞭,也到不了“人馬馳斃”的程度。這裏乾隆雖然主要是在炫耀自己通過實踐看出了古書(shu) 中的一處破綻,但內(nei) 心深處恐怕還是想要強調自己每年吃進貢荔枝的行為(wei) 並不像書(shu) 中說的那麽(me) 昏庸吧。

  唐玄宗時荔枝進貢的起點是蜀中還是嶺南?運送的終點是長安還是驪山?今天的我們(men) 也許永遠找不到這些問題的答案。不過正是那些史實上頗為(wei) 可疑、地理上含混不清的詩句,通過文學傳(chuan) 統中的不斷征引,讓“奔騰阻險,死者繼路”的警示和“一騎紅塵妃子笑”的記憶,深深銘刻在所有中國人的內(nei) 心中,時刻提醒我們(men) 思考治民者的責任,警惕“口體(ti) 之養(yang) ”帶來的墮落。從(cong) 這個(ge) 角度看,不論杜甫、杜牧們(men) 詩句中的內(nei) 容是否反映了唐代的史實,它們(men) 給後世帶來的影響都是真實的,也切實成為(wei) 組成中華文明的重要符碼,刻在我們(men) 民族的基因中。直至今日,還有作家將杜牧的一句詩擴展成整篇小說,再擴展成長篇電視劇,觀眾(zhong) 們(men) 也都對長安荔枝的故事興(xing) 致勃勃、感同身受,正是這綿延千年的基因被激活的最好證明。

  (徐儷(li) 成 華東(dong) 師範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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