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波:在保福寺橋下,尋找曆史的草蛇灰線
發稿時間:2015-12-30 00:00:00
京城保福寺原本就是一座寺,與(yu) 橋搭不上關(guan) 係。但它在灰飛煙滅六十年後又還魂附體(ti) 成了一座橋——北四環路上的保福寺橋。這不禁讓人感激給這座橋起名的文化人,講究,他不讓一座古老寺院輕易離開古都的文明記錄。
保福寺橋位於(yu) 北四環中關(guan) 村三橋與(yu) 展春橋之間,與(yu) 展春橋的中間還有一架京包線鐵路橋高懸起來,如果是清晨向東(dong) 而行,晨光會(hui) 迸射在飛馳而過的火車車身上,光線一瞬間淩亂(luan) 破碎,被動感的車廂拉拽。很快,朝陽複出,毫不吝嗇地用最新鮮的陽光點亮中關(guan) 村的蓬勃朝氣。這一段路的兩(liang) 側(ce) ,有上個(ge) 世紀50年代建造的典雅建築,雖然老舊但被粉刷成灰色,莊重依然。也有現代化的裝飾玻璃幕牆大廈,如銀穀大廈、融科資訊中心、長城大廈、世紀科貿大廈,稍微向西一點,便是中關(guan) 村電子商貿圈,雲(yun) 集著海龍、鼎好、e世界財富、中關(guan) 村科貿、四通、中關(guan) 村廣場這些象征著“中國矽穀”“國家級人才特區”“中國第一高科技發展與(yu) 自主創新示範區”,現代化高科技活力四射,生機勃勃。而這片中關(guan) 村熱土,也正是六十年前一個(ge) 破敗的村莊——保福寺村以及保福寺的舊址。
回憶保福寺村舊事,難免讓人想起一件如鯁在喉的往事。魯迅的元配夫人朱安死後即葬於(yu) 此地,沒有墓碑,沒有任何標誌,一掬孤墳磨滅在歲月的灰土裏。那是1947年夏天的事情。這位一生淒苦的女人最終也沒有魂歸南方,而是葬在千裏之外的京城異鄉(xiang) 。
在臨(lin) 終前,朱安曾委托一直對她多有關(guan) 照的宋琳(即宋紫佩,魯迅早期學生)給許廣平捎信,希望死後葬骨上海,守在“大先生”(魯迅)身邊。當然這個(ge) 願望沒有實現。以1947年的條件,又是夏天,將其遺體(ti) 運至上海,簡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那時,火化非常少有,一般以土葬。所以,她沒有可能身後再回南方。
對於(yu) 朱安,魯迅曾說過一句名言:“她是我母親(qin) 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人們(men) 認為(wei) ,朱安必是陪伴魯迅母親(qin) 而去,葬於(yu) 魯老太太墓旁,所以有說朱安死後葬到保福寺老太太墓地的說法最廣泛,這種說法在網絡搜索上幾乎是眾(zhong) 口一詞。但事實是,魯老太太沒有葬在保福寺,她是葬在海澱四季青板井村(當然今天也沒村子了,但板井路是有的),於(yu) 是又出來另一個(ge) 小眾(zhong) 的說法,說魯老太太葬於(yu) 板井村周家墓園,然後也想當然地認為(wei) 朱安亦葬於(yu) 此地。這種說法見於(yu) 《海澱文史資料匯編》中“魯瑞墓地”,我查閱了,但無圖無真相,沒有拿出朱安墓地的直接證據。
真實的情況是,許廣平希望朱安應陪伴魯老太太,最好下葬板井村。但不知出於(yu) 什麽(me) 緣故,周作人大兒(er) 子周豐(feng) 一與(yu) 宋琳(魯迅學生,對朱安晚年多有照應)商洽的結果是,把朱安下葬在西直門外保福寺,友人給許廣平的信裏提及“棺材還好”,但沒有墓碑更沒有墓誌銘之事(參見喬(qiao) 麗(li) 華《朱安傳(chuan) 》)。
朱安希望魂守“大先生”,眾(zhong) 人希望她繼續陪著魯老太太。但這些都沒有實現,朱安隻是一個(ge) 人孤苦伶仃地埋葬在保福寺村的周邊荒野。
保福寺村消失於(yu) 1952年至1959年之間。建國後,中央政府對中關(guan) 村地區重新規劃。1952年,中國科學院確定了以中關(guan) 村作為(wei) 院址建設的規劃,中關(guan) 村自然村被劃進了中國科學院的建設藍圖的範圍內(nei) 。但這個(ge) 規劃後來進行了微調,是因為(wei) 燕京大學與(yu) 北京大學合並形成新的北京大學,1952年底,中關(guan) 村自然村北部的土地從(cong) 中國科學院原有的建設藍圖中劃出,劃給了北大建成中關(guan) 園。中國科學院在中關(guan) 村自然村剩下的範圍裏及其保福寺村、藍旗營和三才堂村征地進行建設。到1959年,中關(guan) 村地區各個(ge) 自然村已經被中國科學院的研究所、廠區、宿舍全部覆蓋。而今天我們(men) 可以在地圖坐標到的中國科學院微生物研究所,就是坐落在保福寺村原址之上。
50年代,在新中國強大的政治政策下,在建設社會(hui) 主義(yi) 科學城的高漲熱情中,征地、拆遷、平墳陸續推進。畢竟,那時候這裏人口不多,僅(jin) 僅(jin) 中關(guan) 村自然村隻是70戶人家276口的自然小村,緊挨著其南部的保福寺村人口也多不到哪裏去。貧窮、荒涼,三分之一的土地是墳場。據最早搬來住的中科院家屬回憶說,1952年搬來時還有破舊的民房待拆,位置在中關(guan) 村通往海澱鎮的路口,民房外牆上竟有用白灰畫的圓圈——“狼圈”,防狼用的。也就是說,50年代初還有西山的野狼會(hui) 竄至海澱鎮中關(guan) 村一帶,白毛風一刮,昏天黑地,荒墳野地,這就是今天中國高科技矽穀的前身。
中關(guan) 村自然村在民國時期隸屬於(yu) 保福寺行政村。而行政公署就設在保福寺村的寺廟裏——即保福寺。根據1947-1948年北平警察局的戶口調查表顯示,無論中關(guan) 村的、保福寺村的、藍旗營的、三才堂村的,都在“住戶地址”一欄,填寫(xie) 的“中關(guan) 村”或者“中官”,那時這一區域屬於(yu) 北平行政區的第十八區十八保,保長劉長祿是中關(guan) 村人。既然保福寺村是行政村,保長就在保福寺村裏的那座寺院——保福寺裏公幹。
無論如何,中關(guan) 村是一塊福地,今天更是一片熱土。其從(cong) 零散自然小村莊,發展到明清之後太監來此購買(mai) “義(yi) 地”,普通人也願意埋葬在這片抬眼即看到西山的土地上。這裏寺廟眾(zhong) 多,各種燒香拜佛,各種積善培德,各種修行往生的魂魄,說不定聚足了一股氣,倒成就了今生善地。中國科技研究的頂級單位,中國科學的精英人才,一舉(ju) 將其從(cong) 農(nong) 業(ye) 社會(hui) 推送到科技研究的前沿領域,真像坐上土火箭一舉(ju) 升天。
保福寺是保福寺村裏的寺廟,也是最後拆掉的寺廟,因為(wei) 這座寺廟還堅持發揮了幾年餘(yu) 熱。建國初年,在這座寺廟成立了新中國政府的一所公立小學——保福寺小學。這所小學主要是解決(jue) 陸續搬來此地的中科院子弟及周邊農(nong) 民子弟的上學問題。寺院已經很破舊了,但畢竟還算是這一帶較好的建築。大殿門檻很高,有弱小的小童幾乎是手腳並用爬過門檻到大殿裏上課,而那時大殿還有泥塑佛像、金剛大士的雕塑,小小學童在金剛怒目下朗朗讀書(shu) 也真是生動一景。這所小學校一直堅持到1958年,中國科學院終於(yu) 在它相鄰的西麵建好了一所小學,就是今天聞名京城,拉動周邊房價(jia) 破10萬(wan) 一平米的著名學校——“中關(guan) 村一小”。而名氣同樣響當當的“中關(guan) 村二小”、“中關(guan) 村三小”都是相繼從(cong) “中關(guan) 村一小”分離出來的。可以說,這三所著名小學都是緣起於(yu) 一所廟裏的學校——保福寺小學。
保福寺小學搬遷至新址後,保福寺也就結束了它的曆史使命。寺院大概也破到沒有啥實用價(jia) 值的地步,而且封資修的東(dong) 西,名聲也不好,這座自明朝始建的寺院就此壽終正寢。有人說80年代保福寺還有孤零零的大殿存在,但我窮其所能,也查閱了海澱區文物部門的資料,以及印順大法師主編、彭興(xing) 林編寫(xie) 的《北京佛寺遺跡考》,都沒有找到印證的資料。說它50年代末廢棄,最多熬不過文化大革命,希望這個(ge) 判斷可以成立。
從(cong) 明朝起,在中關(guan) 村這塊永定河故道的低窪地區,就開始興(xing) 建寺廟,有皇家出資為(wei) 紀念有功之人而修建的類似憫忠寺的廟宇,如陳府村有廣惠宮,建於(yu) 明嘉靖十三年(1534年),又稱剛炳廟,是為(wei) 紀念在“靖難”之役中立有戰功的太監剛炳而建。後來民間募集建廟開始興(xing) 起,特別是明清兩(liang) 朝太監偏愛在這一帶購買(mai) “義(yi) 地”(墓地),修建寺廟。寺廟在一定程度上是這些“義(yi) 地”主人的精神祠堂,是他們(men) 能夠平複此生的憾恨而寄希望修得來生的皈依。此外,這個(ge) 地區也是兵營,如藍旗營等,村莊的發展程度不高。直到乾隆年間,中關(guan) 村這個(ge) 地方並沒有確切的地名,在《日下舊聞考》裏被指為(wei) “南海澱東(dong) 二裏許”,當時的南海澱(後來的海澱鎮一帶)與(yu) 皇莊(今天的“黃莊”)相對已是繁華的聚居地。
據載“南海澱之東(dong) 二裏許有保福寺,東(dong) 柳村有長壽寺、觀音庵”。東(dong) 柳村後來未見記錄,民國時期有“東(dong) 大院”,不知是否演變而來。“南海澱之東(dong) 有正藍旗護軍(jun) 營房”,“陳府村有內(nei) 務府包衣三旗營房。”“陳府村有紫竹林、碧霞宮、太平庵。”陳府村,即民國時期的“成府村”,現在中關(guan) 村北部有“成府路”。上述就是乾隆年間對今天中關(guan) 村這一帶的有名號的建築的記錄。(《日下舊聞考》卷九十九郊坰西九)
保福寺建於(yu) 正德十一年(1516年),“內(nei) 經廠提督僧錄司左善世”鼐公駐錫於(yu) 此,圓寂後建“靈塔”,有碑一座,立於(yu) 正德11年。①“左善事”是明朝管理宗教事務的僧官。也就是說這座寺廟的緣起於(yu) 一位僧官——鼐公禪師,他於(yu) 此修佛並於(yu) 此圓寂,然後於(yu) 此建了靈塔。過了將近100年,萬(wan) 曆三十九年(1611年)重修寺院時鑄鐵鍾一部。到清朝道光年、光緒三十一年都進行過重建。民國時期進行寺院統計,做記錄如是:“此寺位於(yu) 保福寺村六十四號,占地二畝(mu) 零四厘,有九間瓦房,土房兩(liang) 間,附屬瓦房一間。泥像九尊,鐵五供一堂,另有石碑兩(liang) 座,井一眼,楸柳四棵。屬合村公建。被村公所及小學占用。原有鼐公禪師靈塔,三十年代塌了一半,但仍有香火。”②這個(ge) 記錄說明民國時期這所寺院基本等於(yu) 公共財產(chan) ,合村共建,附近各村都是出了資的。同時說明那時候條件多麽(me) 窘迫,沒錢建村務辦公及學校的房子,一間明朝留下來的寺廟又當村公所,又當學校,老百姓還要進來對塌了一半的靈塔燒香拜拜。
至此,我以為(wei) 我已將保福寺的情況了解清楚了,但這時候我又偶然發現了一個(ge) 叫西保福寺的遺事,真是跌掉眼鏡都不願相信,一個(ge) 超不過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子,要修幾座廟有完沒完啊。但西保福寺確實存在。我是從(cong) 一片碑文拓片發現這一線索的。拓片所屬的石碑據稱原放置於(yu) 保福寺,所以也被稱為(wei) 保福寺碑文拓片。③其行文內(nei) 容看是一類似敕碑格式,如下:
經筵講官太子太保禮部尚書(shu) 鑲藍旗滿洲都統諡恪勤公德明碑文:
“朕惟禮樂(le) 自天子出,實資習(xi) 掌故之臣;籩豆則有司存,允賴駿奔走之職。緬舊勞之可念,禮□變崇;昭令聞於(yu) 弗諼,義(yi) 存獎勸。爰稽彝典,式表嘉名。爾原任太子少保、禮部尚書(shu) 德明,奉上惟勤,執事有恪,早由司庫遷職奉常,掌六祝而辭修,七祀而靡忒。遂□妙□□秩,清卿洊貳,春官升華宗伯。詔相小禮,玉帛鍾鼓之間;讚導法儀(yi) ,進退周旋之習(xi) 。經筵侍講,臚句傳(chuan) 聲。曆三衙統製之司,攝四譯會(hui) 同之館。偶回翔於(yu) 銓部,實終始於(yu) 容台。惟先朝之任遇良,專(zhuan) 屬在疚,而猗毗尤切,靖共爾位。襄大禮以告虔,夙夜惟寅;讚明禋於(yu) 登侑,宮銜特晉。嘉乃成勞,遺疏俄聞,深子軫恤。綜生平之行誼,錫美諡以恪勤。考典易名,鐫辭崇實。於(yu) 戲!國之大事在祀,汝既宣惇典之勤;人惟求舊有言,朕豈靳酬庸之禮?貽諸奕葉,視此豐(feng) 碑。
嘉慶六年歲次辛酉月”
這幅碑文除個(ge) 別字詞,基本保持完整。從(cong) 內(nei) 容看是以嘉慶皇帝語氣寫(xie) 就的類似今天的悼文。悼念的是一位叫德明的禮部尚書(shu) 。“經筵講官太子太保禮部尚書(shu) 鑲藍旗滿洲都統諡恪勤”——這一大串都是榮譽性的虛職加死後諡號,他實際上是一位“從(cong) 一品”官吏——禮部尚書(shu) 。
嘉慶帝與(yu) 這位禮部尚書(shu) 有怎樣的關(guan) 係不得而知,但就一位九品官階中列第二位的“從(cong) 一品”官員(不是正一品哦),皇帝都要親(qin) 下敕文,沒有特別關(guan) 係應該不至於(yu) 此。嘉慶期間,僅(jin) 禮部這一層級的官員有滿人24位、漢人14位,漢尚書(shu) 包括大名鼎鼎的紀曉嵐。當然相當一部分是從(cong) 乾隆朝延續下來的官員。這位德明應該也是,因為(wei) 看立碑時間他為(wei) 皇室服務多年,進入嘉慶朝的第六年便過世了。
這段文字對於(yu) 今人而言,比較艱澀。說是悼文吧,德明的生卒年月不詳,更像是皇帝對德明一生功勞的基本評價(jia) ,就是蓋棺定論之辭。全文講述的都是德明的工作事跡,說他主要是負責朝廷祭祀方麵的禮官,經筵侍講,在皇帝身邊上傳(chuan) 下達。還負責過禁軍(jun) 的統領以及接待外邦朝貢來訪的部門——四譯會(hui) 同之館。短時間還在吏部負責過選拔官員工作,但大部分時間在禮部(容台)盡心盡責服務。讚美他敬業(ye) 勤懇,日夜辛勞,成績斐然極少疏漏。皇帝也非常珍惜這位臣子,縱觀其一生功勞,應以“恪勤”作為(wei) 讚美他的諡號。祭祀是國家大事,德明生平篤厚忠誠,勤勉盡職,皇帝怎麽(me) 能夠吝嗇對他的酬勞?故而將這些讚譽評價(jia) 給與(yu) 其後代子孫,特立此豐(feng) 碑紀念。
這座碑放置的保福寺並非《日下舊聞考》和《民國寺院調查》記錄的那個(ge) 保福寺,而是建於(yu) 嘉慶年間的位於(yu) 村西的一家募集寺院。我甚至懷疑這是嘉慶年間禮部尚書(shu) 德明的家廟,因為(wei) 敕碑在此,寺廟的名稱也未見記錄。在民國時期寺院調查的資料裏,將其因坐落村西而稱為(wei) “西保福寺”,這不是其名,隻是說明它是坐落於(yu) 保福寺村西邊而已,而且特別提到“另有石碑一座”(即指此碑)。但見描述該寺院更像一份殷厚的家產(chan) :
“西保福寺坐落於(yu) 北郊第一分署保福寺村六十一號,清嘉慶年建立,本廟麵積四畝(mu) 餘(yu) ,房共二十五間,附產(chan) 土地三十二畝(mu) 。管理及使用狀況為(wei) 自行管理,附產(chan) 出租。廟內(nei) 法物有木佛像二十九尊,泥佛像三十七尊,大鐵鍾一架,鐵磬三個(ge) ,瓦供器兩(liang) 堂,另有石碑一座,水井一眼,柏樹一棵,楸樹六棵,槐樹五棵。”④
結合民國時期對保福寺與(yu) 西保福寺的記錄進行比較,西保福寺顯得更闊綽,占地大,佛菩薩塑像多,法器多,有三十幾畝(mu) 廟產(chan) 出租,有水井,甚至樹木都有12棵。但它似乎不對外開放,未見其功用。沒有提及住持法師講法授經,大約也不接受民眾(zhong) 燒香拜佛。且建於(yu) 嘉慶年間,有石碑一座,我們(men) 可以大膽推定所謂今天保留的“保福寺碑文拓片”應該就是這座西保福寺裏的石碑拓片,就是那幅“經筵講官太子太保禮部尚書(shu) 鑲藍旗滿洲都統諡恪勤公德明碑文”的拓片。
而保福寺民國期間就是由村公所和小學使用,是個(ge) 對公眾(zhong) 開放的公共地方。即使鼐公禪師靈塔曆經400多年,沐風櫛雨歲月滄桑,以及經曆了雍正年間的西山大地震,民國時還能撐住一半殘軀,接受民眾(zhong) 燒香叩首,這於(yu) 百姓而言就是了不起的大有神通的靈塔。
一座公廟,一座私廟,一個(ge) 村東(dong) ,一個(ge) 村西。公廟保福寺就在現今中關(guan) 村三橋之南,融科資訊中心大廈所在地。私廟西保福寺門牌號與(yu) 公廟的差三個(ge) 號,應該向西不會(hui) 很遠,而西邊就是中關(guan) 村一小、二小、三小及科學城的一些五十年代宿舍樓。有當地老人說,西保福寺在五六十年代被征用做過一個(ge) 中學的辦公用房。可見,建國之初,這些寺廟都算是比較有使用價(jia) 值的好建築。
我曾見過一張聲稱是保福寺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年輕女子,五十年代的妝容打扮,笑意盈盈,目光純淨,從(cong) 今天這個(ge) 時代看過去,溫婉質樸洋溢。但我還是以“美麗(li) ”來概括那活脫脫的生動麵容。
這位美麗(li) 女子站在寺院裏,身後大殿雖然老舊但齊整尚好,最震撼的是我注意到了照片照到的院子裏兩(liang) 棵大樹!一棵像是老病不堪布滿樹瘤,不能判斷樹種,而另一棵是槐樹無疑。從(cong) 樹徑估量,一二百年的樹也說的過去,但推到明朝正德年間四百多年不到五百年是不大可能的。而且,從(cong) 民國調查的記錄看,保福寺裏的樹和乾隆年代記錄的一致,隻有楸樹和柳樹,而西保福寺裏是有槐樹的。據此,我判斷這位年輕姑娘是站在西保福寺裏拍下了這張照片。她是年輕的老師,抑或女中學生都不好說,但應該是與(yu) 老人說的這裏做過中學的用房有關(guan) 係。
這張照片很珍稀,為(wei) 今天的我們(men) 多少留下了一間寺院最後的影像,可惜它是西保福寺,或者其他,但就是不是保福寺。保福寺作為(wei) 從(cong) 明朝正德年延續到上個(ge) 世紀五十年代末的寺院,其存在了大約442年(1516-1958),曾經慰藉了眾(zhong) 多痛苦的靈魂,給苦難的人間生活點燃哪怕一點點微弱溫暖的光亮。但沒有留下一張照片,遂成憾事。
明清、民國,保福寺村是在一條緩慢的時間帶裏踽踽而行,其緩慢程度接近靜止。那時這裏就是幾百年的郊野,寺院、農(nong) 戶、農(nong) 田,還有包圍著他們(men) 的大約三分之一占地的墳場。有一位“從(cong) 一品”朝廷官員在此立碑樹傳(chuan) ,炫耀著嘉慶帝對他的恩寵,更有一位苦命淒涼的叫朱安的浙江紹興(xing) 女子在此孤魂難歸。
對於(yu) 這位女子,給予她多少同情憐憫都不為(wei) 過。因為(wei) 她不識字,她的精神世界一片荒蕪;因為(wei) 她纏足,三寸金蓮走不到京城的東(dong) 南西北;似乎她也不信佛,沒有信仰依止。啥也沒有,就剩下數著指頭苦捱殘生了。她一生圍著魯老太太盡媳婦的本分侍候著,她的人格降到了隻求苟且活著的地步。魯老太太死了,她也成了六旬老人,捧著她那一生羞辱的名分。是的,那個(ge) 年代被男人休棄且還不得不依賴那個(ge) 男人活命,還有比這個(ge) 更羞辱她的嗎?
許廣平給她的信,幾乎每一封都是在談論錢,因為(wei) 她沒有依靠。在魯老太太去世後,周作人家自然也不再供養(yang) 她了,而且周作人在抗日勝利後被國民政府抓去坐牢判刑,已經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在1947年3月許廣平給朱安的信中可以得知,朱安的心髒出了毛病,估計是貧困憂鬱生命開始衰竭。許廣平提到可以請宋先生(也就是宋琳)、阮太太這些好心人幫幫她,並祝她吉人天相,天氣暖和身體(ti) 會(hui) 好起來。可是到了6月,她就不行了。
她去世的前一天見到的最後一個(ge) 人就是宋琳。她已經衰弱的不能下床,並哀求宋琳轉達許廣平將來葬在上海“大先生”身邊的心願。關(guan) 於(yu) 這件事,宋琳特別致信許廣平。這是一封令人動容的信,朱安囑托了兩(liang) 件事:(一)靈柩擬回南葬在大先生之旁;(二)每七須供水飯,至“五七”日給她念一點經。
宋琳寫(xie) 道:“(一)可由先生(指許廣平)從(cong) 長酌核。(二)所費不多,希望順其意以慰其靈,念她病時一無親(qin) 切可靠之人,情實可憐,一見琳終是淚流滿麵,她念大先生,念先生又念海嬰,在這種情形之下,琳唯有勸慰而已。言念及此,琳亦為(wei) 之酸心。”⑤
這封信是宋琳寫(xie) 於(yu) 1947年的7月9日,也就是朱安死後的第11天,朱安之臨(lin) 終孤苦,躍然紙上。這個(ge) 女人的頭腦清醒到最後一刻,也被苦難折磨到最後一刻。1947年6月29日,朱安被發現一個(ge) 人孤獨地死去。這是個(ge) 生於(yu) 6月死於(yu) 6月,名字叫“安”而一生沒有安寧的女人。
但死後的這份清淨也沒維持多久,一年後,因為(wei) 保福寺這塊墳地屬於(yu) 周作人家私產(chan) ,1948年國民黨(dang) 政府對於(yu) 這個(ge) 文化漢奸的私產(chan) 予以沒收。建國後,民國的資產(chan) 當然歸屬新中國政府。從(cong) 1951年起,中關(guan) 村地區就已確定規劃建設中國科學院,繼而北京大學建設中關(guan) 園,可以想象,大規模的平墳拆遷,使50年代初期的中關(guan) 村地區灰土漫天,遍地工地。
出了民國政府監獄的周作人進入新中國,文化漢奸之罪名已不光是什麽(me) 斯文顏麵的事,他整天惴惴不安的是自己八道灣的房產(chan) 會(hui) 不會(hui) 被國家征收,有沒有心思去保福寺村遷墳就不得而知了。如果要解開朱安墳是否遷移之迷,還有一個(ge) 線索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從(cong) 周作人日記中尋找。周作人一生寫(xie) 日記,一直堅持到1966年他去世。但現在公開發表的隻是截止到他30年代的日記。還有一種說法是,朱安墳毀於(yu) 文革破四舊(見喬(qiao) 麗(li) 華《朱安傳(chuan) 》)。
總之,一切都過去了,墳墓又能代表什麽(me) ?一個(ge) 女人走過悲慘委屈的一生,她生不逢時,被舊製度扭曲。她不見愛於(yu) 魯迅,也沒被周家人好好安置,及至於(yu) 死也是被孤零零地拋在一個(ge) 曾經叫保福寺的村莊,在異鄉(xiang) 與(yu) 異鄉(xiang) 人長眠相伴。
保福寺在今天隻代表京城北四環路上的一座橋,車鳴轟隆,不舍晝夜。中關(guan) 村是創業(ye) 者的大舞台,是野心勃勃者築夢的起點。人們(men) 懷揣的都是當下的各種不安,為(wei) 各種不確定的未知未來焦慮,也為(wei) 肆意蔓生的貪念煩惱。
作為(wei) 當代人,我們(men) 活在互聯網的虛幻裏,拘泥活在當下,刪除了曆史記憶,被各種現代化的電子科技硬件軟件綁架著,並視為(wei) 滿足欲望的喧囂的資糧,失去了內(nei) 心安寧。甚囂塵上的北四環通衢大道,覆蓋的是一段並不遙遠的歲月,長亭外,古道邊,古刹鍾聲,荒墳野嶺,西山在夕陽西下之時,注視舊歲也注視今生。那也讓我在本文的刹那裏回望一下消逝的寺院,消逝的村莊,還有那些曾經飄蕩於(yu) 此未獲安寧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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