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貴族戰爭(zheng) 中，暴力的使用、攻擊的對象與(yu) 殺傷(shang) 人數均被限製在一個(ge) 較小的範圍之內(nei) 。

　　宋襄公堅守先秦戰爭(zheng) 禮儀(yi)

　　春秋時期宋國的國君宋襄公一向被視為(wei) 蠢笨的象征。在曆史故事連環畫和央視1996版電視劇《東(dong) 周列國》中，都將他塑造為(wei) 一副肥胖、憨癡、迂腐可笑的形象，這大致能代表這位先秦封建軍(jun) 事貴族在貴族時代之後的一般形象，正如堂吉訶德在早期近代西歐的喜劇色彩。

　　根據《左傳(chuan) 》記載，宋襄公的戰敗，是因為(wei) 死守貴族騎士的傳(chuan) 統，不傷(shang) 害負傷(shang) 者，不抓獲老人與(yu) 兒(er) 童，不在敵方未排好隊形時發動攻擊。他的這一軍(jun) 事貴族風度，卻得到了儒書(shu) 《公羊傳(chuan) 》的極大好評，所謂“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臨(lin) 大事而不忘大禮，有君而無臣。以為(wei) 雖文王之戰，亦不過此也”，將他的戰士德性與(yu) 周文王相提並論，顯然是按照貴族精神的標準。呂思勉先生也高度評價(jia) 了宋襄公遵守貴族戰鬥禮儀(yi) 的風度，認為(wei) “則春秋時猶有能行仁義(yi) 者”。

　　《禮記·檀弓下》和《淮南子·汜論》記載，早期的封建貴族戰爭(zheng) 禮儀(yi) ，包含了不攻擊敵方的祖廟、不傷(shang) 害敵方病人、不擒獲敵方的老人和兒(er) 童。西周《禹鼎》中記載，周夷王專(zhuan) 門強調戰爭(zheng) 中要“勿殄壽幼”，即不要傷(shang) 害老人和兒(er) 童。《司馬法》也記載說戰爭(zheng) 中要“哀憐傷(shang) 病”，這些都是周代封建軍(jun) 事貴族最基本的戰爭(zheng) 修養(yang) 要求。

　　但出土的馬王堆帛書(shu) 《春秋事語·宋荊戰泓水之上章》中記載，宋國的士匽就批評宋襄公堅守貴族軍(jun) 事禮儀(yi) ，而認為(wei) 戰爭(zheng) 的意義(yi) 在於(yu) ：“伐，深入多殺者為(wei) 上，所以除害也。”隨著封建軍(jun) 事貴族文化的漸次崩壞，對戰爭(zheng) 的理解也發生了變化，哀憐弱者和秉持戰士風度的文化逐漸受到批評，戰爭(zheng) 的意義(yi) 變為(wei) “多殺”。

　　到戰國時代，華夏“最後的武士”幾近滅絕，代之而起的是官僚製國家動輒動員數十萬(wan) 平民參與(yu) 長達數年的巨型焦土戰，用顧炎武的話說，就是“春秋時，猶尊禮重信，而七國則絕不言禮與(yu) 信矣”。封建軍(jun) 事貴族的戰爭(zheng) 禮儀(yi) ，正是顧炎武所言春秋時代尚存“禮”與(yu) “信”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伴隨著禮樂(le) 的崩壞，騎士的戰鬥風度最終被“多殺為(wei) 上”所取代。

　　不同文化中的貴族軍(jun) 事禮儀(yi)

　　在很多不同的古代文化中，都出現過類似中古歐洲騎士傳(chuan) 統那樣的軍(jun) 事貴族禮儀(yi) 。例如，古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中記載了雅利安軍(jun) 事貴族的戰爭(zheng) 禮儀(yi) ：“遵守傳(chuan) 統習(xi) 慣，不會(hui) 出現欺詐，即使戰鬥結束，雙方都會(hui) 滿意。如果用語言挑戰，就用語言應戰；退出戰鬥行列的人，不應遭殺害。車兵對車兵作戰，象兵對象兵作戰，馬兵對馬兵作戰，步兵對步兵。按照勇氣、膽量和年齡，發出警告，不應殺害沒有防備或驚慌失措的人。不應殺害與(yu) 別人作戰的人、瘋癲的人、轉過臉的人、兵器損壞或失去鎧甲的人。不應殺害那些鼓手和號手、車夫、牲口或運送兵器的人。”

　　吠陀時代的《摩奴法典》第七卷中也明文對刹帝利貴族武士的戰爭(zheng) 禮樂(le) 進行了嚴(yan) 格的規定：“戰士在戰鬥中決(jue) 不應該對敵使用奸詐兵器，如內(nei) 藏尖錐的棍棒，或有鉤刺的，塗毒的箭，或燃火的標槍。自己乘車時，不要打擊徒步敵人，也不要打擊弱如女性或合掌求饒，或頭發蒼蒼，或坐地，或說‘我是你的俘虜’的敵人。或在睡眠，或無甲胄，或裸體(ti) ，或解除武裝，或旁觀而未參加戰鬥，或與(yu) 他人廝鬥的人，或武器已壞，或苦於(yu) 憂傷(shang) ，或負重傷(shang) ，或怯懦，或逃走的敵人。”

　　古代日耳曼軍(jun) 事貴族也有戰爭(zheng) 的禮儀(yi) ，克洛維時代的法蘭(lan) 克人戰爭(zheng) 之前雙方要首先指定一片戰場，約定好再進行戰鬥。在加洛林時代的基督教國家，戰爭(zheng) 根據《聖經》的精神確立秩序，包括愛你的敵人和不可使用劍，戰爭(zheng) 的展開必須符合基督教的正義(yi) 。在戰爭(zheng) 中，軍(jun) 事貴族必須遵守的原則是：不傷(shang) 害俘虜、不攻擊沒有披掛整齊的騎士。有時還要遵守教會(hui) 的“上帝和平”、“上帝休戰”一類的規定。此外，也不能攻擊非戰鬥人員，如婦女、兒(er) 童、商人、農(nong) 民、教士等。按照西歐中古封建軍(jun) 事貴族的原則，他們(men) 有義(yi) 務與(yu) 破壞教堂、搶奪農(nong) 民或窮人財產(chan) 作為(wei) 戰利品的人對抗。

　　在這種貴族戰爭(zheng) 的禮樂(le) 文化中，敵方首先被視為(wei) 與(yu) 己方分享了共同文化精神與(yu) 榮譽感的貴族軍(jun) 人。如1356年英法普瓦捷戰役後，英格蘭(lan) 大獲全勝，俘虜了法王約翰(JohnofClerment)。英軍(jun) 首領黑太子就根據貴族騎士精神，設宴款待被俘的法王，謙卑地說自己不夠資格與(yu) 如此偉(wei) 大的領主同桌吃飯，因為(wei) 他是戰場上最勇敢的騎士。最後，還贈與(yu) 法王英格蘭(lan) 人民的“獎金與(yu) 花冠”。

　　根據美國學者傑弗裏·帕克在《劍橋戰爭(zheng) 史》中的觀點，西方戰爭(zheng) 傳(chuan) 統中貴族精神和禮儀(yi) 傳(chuan) 統的崩潰要遲至美國獨立戰爭(zheng) 和法國大革命時期。再以後，西方貴族騎士的戰鬥文化最終被全民動員的民族國家公民兵所取代，類似戰國“爭(zheng) 地之戰，殺人盈野；爭(zheng) 城以戰，殺人盈城”的恐怖焦土畫麵，最終取代了騎士們(men) 的“獎金與(yu) 花冠”。

　　華夏騎士傳(chuan) 統的消失

　　在維護貴族戰爭(zheng) 的榮譽、禮儀(yi) 與(yu) 設定規則底線等方麵，華夏先秦的軍(jun) 禮與(yu) 古印度、中古日耳曼軍(jun) 事貴族傳(chuan) 統極為(wei) 相似。《司馬法·仁本》中記載周人封建貴族在戰爭(zheng) 之前，要由塚(zhong) 宰向軍(jun) 隊發布訓令，內(nei) 容包括：不破壞敵方的土木工程；不燒毀房屋；不砍伐林木；不搶奪牲畜、糧食與(yu) 器物；不傷(shang) 害老人、小孩；不抵抗的壯年人也不應被視為(wei) 敵人；敵人如果受傷(shang) ，則應得到治療並被放回。這些精神也正是宋襄公堅持的貴族戰爭(zheng) 原則。

　　包括雅利安印度、日耳曼封建軍(jun) 事貴族、中古日本等社會(hui) 都出現過悠久的貴族戰爭(zheng) 禮儀(yi) 傳(chuan) 統，周代的華夏也孕育了雍容典雅的貴族騎士文化與(yu) 彬彬有禮的戰鬥禮儀(yi) 。這套傳(chuan) 統中既有尚武精神，也有對弱者使用暴力的底線等一係列限製與(yu) 規則。馬克斯·韋伯《儒教與(yu) 道教》中，便將先秦貴族君子稱為(wei) “騎士”，認為(wei) 華夏與(yu) 中古西歐一樣，存在著等級騎士風範，還有“車戰騎士封臣”，不鼓不成列的文化，便是華夏“車戰騎士”的禮儀(yi) 。

　　正如孔子所說，“殺人之中，又有禮焉”(《禮記·檀弓下》)，周代華夏的貴族君子對於(yu) 戰爭(zheng) 禮儀(yi) 非常熟稔。餘(yu) 英時先生在《士與(yu) 中國文化》中談到：“周人當然也不能不依賴武力以鞏固其統治。但他們(men) 畢竟是具有高度的文化教養(yang) ；在他們(men) 價(jia) 值係統中，赤裸裸地‘以力服人’是最不足取的。因此雖屬征戰之事也必須‘文之以禮樂(le) ’。”

　　在貴族戰爭(zheng) 中，暴力的使用、攻擊的對象與(yu) 殺傷(shang) 人數均被限製在一個(ge) 較小的範圍之內(nei) 。例如，《左傳(chuan) ·宣公二年》記載，鄭國討伐宋國獲勝，活捉了宋國貴族華元與(yu) 司寇樂(le) 呂，戰果為(wei) “甲車四百六十乘，俘二百五十人，聝百人”，四百乘戰車以上的大戰，死者也不過上百人。《公羊傳(chuan) ·宣公十二年》，楚國攻打鄭國，圍攻了三個(ge) 月零十七天，損失軍(jun) 隊不過是“諸大夫死者數人，斯役扈養(yang) 死者數百人”。

　　在河南濮陽西水坡發現的東(dong) 周時代排葬坑，是一場戰爭(zheng) 之後收葬的死亡士兵墓地。東(dong) 西共四排，南北共八排，每個(ge) 排坑多為(wei) 18具士兵遺骨。按照材料推知，這裏埋葬的死亡士兵大約為(wei) 216人，整理者認為(wei) 這是春秋時期某戰役後一方死亡士兵的埋葬地。因此，這一戰役雙方死亡人數也不過是數百人，這與(yu) 戰國時代那種動輒暴師數十萬(wan) 的平民時代焦土戰之間具有天壤之別。

　　華夏軍(jun) 事貴族的軍(jun) 禮還包括了對敵方的敬意與(yu) 風度，這是貴族君子高度重視的榮譽精神。例如《左傳(chuan) ·宣公十二年》記載，晉國和楚國在鄭國交戰，楚將伯樂(le) 在一次軍(jun) 事行動中受到了晉國軍(jun) 隊的追擊，在逃跑過程中，伯樂(le) 用最後一根箭射殺了一頭麋鹿，將之獻給晉將鮑癸。鮑癸認為(wei) “其左善射，其右有辭，君子也”，因此停止了對楚將的追擊。而在另一次楚軍(jun) 對晉將的追擊中，晉將也射死了一隻麋鹿謹獻給追擊者，楚將也因此而停止了追擊。敵對雙方即使在追擊與(yu) 戰鬥中仍然保持著對敵方“君子”的尊重與(yu) 敬意，這與(yu) 西歐中古騎士互贈禮物，並邀請被俘虜的對手一起進餐或共度聖誕節是非常相似的。

　　《左傳(chuan) ·成公二年》則記載，晉國討伐齊國，雙方發生了鞌之戰。戰鬥中齊國的國君拒絕射殺對方駕車的“君子”，認為(wei) 這是“非禮也”。而當齊國君主被晉國的韓厥俘獲之後，這位晉國將領則向敵國君主恭敬地“再拜稽首，奉觴加璧以進”，這種表現與(yu) 英格蘭(lan) 黑太子對待法王約翰如出一轍。

　　東(dong) 西方都不約而同地出現了發育成熟的貴族騎士戰爭(zheng) 文化，將戰爭(zheng) 這一暴力活動限定在禮儀(yi) 的範圍內(nei) ，並與(yu) 貴族榮譽、德性和風度緊密聯係在一起。這些時代的戰爭(zheng) 對社會(hui) 並不具有根本的毀滅力，榮譽和禮儀(yi) 性的交鋒將其限定在較小的範圍內(nei) 。但隨著貴族社會(hui) 的禮崩樂(le) 壞，代之而起的新型國家具備了超強度的資源動員力，能發起傳(chuan) 統貴族無法想象的超大規模戰爭(zheng) ，將所及之處都化為(wei) 屍山血海和焦土瓦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