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紳消失後的鄉村命運
發稿時間:2015-12-17 00:00:00
近百年商業(ye) 經濟和“新式教育”的發展,打破了中國社會(hui) 城鄉(xiang) 平衡格局。城市的經濟收入、教育資源配製以及高知識含量的工作性質等等,使鄉(xiang) 村中的優(you) 秀人才開始流向城市。“葉落歸根”的傳(chuan) 統觀念,在城市優(you) 越的生活條件的誘惑下開始動搖,部分退休官員開始失去還鄉(xiang) 。
傳(chuan) 統中國鄉(xiang) 村,在當代人的眼裏,可能是與(yu) 貧窮、饑餓聯係在一起的地方,然而無論是在古代文人的筆下,還是在鄉(xiang) 村耆舊的心中,鄉(xiang) 村更多的是充滿溫情和詩意的祥和。我們(men) 隻要從(cong) 晉南村落今幸存的老宅走過,看看那殘留的“耕讀傳(chuan) 家”“地接芳鄰”“稼穡為(wei) 寶”“職思其居”“居易俟命”“君子攸寧”之類的門楣題字,從(cong) 這些連今天的大學生都不能完全理解的古典語匯中,我們(men) 感受到了村落中曾經飄蕩著的詩雅風韻和那背後深藏著的意蘊。這裏沒有豪言半語,而充溢著的是內(nei) 在的道德修束。回頭看看“新農(nong) 村”隨處可見的用現代化手段製作出的“福星高照”“鵬程萬(wan) 裏”“家興(xing) 財源旺”“家和萬(wan) 事興(xing) ”之類的精美匾額,雖說是傳(chuan) 統的延續,而卻沒有了傳(chuan) 統的風雅。如果從(cong) 讀書(shu) 人的數量來說,當代中國農(nong) 村絕對是古代農(nong) 村的幾倍乃至幾十倍,然而為(wei) 什麽(me) 卻沒有從(cong) 前的典雅,而且也失去了傳(chuan) 統農(nong) 民的道德堅守與(yu) 精神追求?由此我們(men) 想到了傳(chuan) 統中國農(nong) 村的鄉(xiang) 紳。
所謂“鄉(xiang) 紳”,就是鄉(xiang) 間的紳士,即士大夫居鄉(xiang) 者。這主要由兩(liang) 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有官職而退居在鄉(xiang) 者,此即所謂的“紳”或“大夫”;一部分是未曾出仕的讀書(shu) 人,此即所謂的“士”。由鄉(xiang) 間士大夫組成的“鄉(xiang) 紳”群體(ti) ,他們(men) 有高於(yu) 普通民眾(zhong) 的文化知識和精神素養(yang) ,有著為(wei) 官的閱曆和廣闊的視野,在官場有一定的人脈,對下層民眾(zhong) 生活有深刻地了解。他們(men) 既可以將下情上達於(yu) 官府甚至朝廷,也可以將官方的意旨貫徹於(yu) 民間。因而“身為(wei) 一鄉(xiang) 之望,而為(wei) 百姓所宜矜式,所賴保護者”(《紳衿論》,同治壬申五月一日《申報》)。他們(men) 在鄉(xiang) 間承擔著傳(chuan) 承文化、教化民眾(zhong) 的責任,同時參與(yu) 地方教育和地方管理,引領著一方社會(hui) 的發展。他們(men) 可以說是鄉(xiang) 村的靈魂,代表著一方的風氣和文化。故張集馨《道鹹宦海見聞錄》說:“紳士居鄉(xiang) 者,必當維持風化,其耆老望重者,亦當感勸閭閻,果能家喻戶曉,禮讓風行,自然百事吉祥,年豐(feng) 人壽矣。”(中華書(shu) 局1981年版,第27頁)
“鄉(xiang) 紳”的核心是“紳”,即退居官員,他們(men) 在這個(ge) 群體(ti) 中起著主導作用。鄉(xiang) 紳群體(ti) 形成的基礎是“農(nong) 業(ye) 文明”。自周代始,即把村落稱作“裏”。“裏”字從(cong) 田從(cong) 土,即反映了“恃田而食,恃土而居”的農(nong) 業(ye) 型經濟生活特征。從(cong) 事農(nong) 業(ye) 的人群,不像遊牧民族或商業(ye) 人群那樣四處行走,而是世世代代守護在土地上,他們(men) 像莊稼一樣,把根深紮在了鄉(xiang) 土裏,對鄉(xiang) 土充滿了感情。雖說“大丈夫誌在四方”,不免要宦遊他鄉(xiang) ,但“葉落歸根”則成了農(nong) 業(ye) 文明滋養(yang) 的人群顛撲不破的信念。這種傳(chuan) 統在周代就已出現。《儀(yi) 禮·士冠禮》中提到有“鄉(xiang) 先生”,鄭玄注說:“鄉(xiang) 先生,鄉(xiang) 中老人為(wei) 卿大夫致仕者。”也就是退休鄉(xiang) 居的卿大夫。之所以叫“先生”,是因為(wei) 他們(men) 兼任著鄉(xiang) 間的教育,所以鄭玄說“先生”是“老人教學者”。從(cong) “二十五史”到各地方誌,以及通俗小說中,我們(men) 都可以看到大量官僚告老還鄉(xiang) 後,與(yu) 當地“士”一同教授鄉(xiang) 裏,行化一方的故事。像漢代以力諫皇帝折斷殿檻而聞名於(yu) 世的朱雲(yun) ,退居鄉(xiang) 裏後,即教授諸生,“擇諸生,然後為(wei) 弟子”,培養(yang) 出了兩(liang) 個(ge) 著名的博士(《後漢書(shu) ·朱雲(yun) 傳(chuan) 》)。蜀中司馬勝之,辭官不做,“訓化鄉(xiang) 閭,以恭敬為(wei) 先”(《華陽國誌》卷十一)。曾作過武威太守的馮(feng) 豹,“以《詩傳(chuan) 》教授鄉(xiang) 裏”(《東(dong) 觀漢記》卷十四)。宋之理學大家如二程、陸九淵、朱熹等,無一不是休官後還鄉(xiang) 講學,培育後進者。宋呂大防兄弟四人,大防曾為(wei) 尚書(shu) 右丞,大釣嘉佑進士,大忠曾為(wei) 河北轉運判官,大臨(lin) 曾為(wei) 秘書(shu) 省正字,都是“國家幹部”,但中國鄉(xiang) 村的第一份民規卻出自他們(men) 之手,這就是曆史上有名的藍田《呂氏鄉(xiang) 約》。南宋朱熹又對這《鄉(xiang) 約》作了增損,由此而傳(chuan) 播開來,對明清鄉(xiang) 村社會(hui) 產(chan) 生了極大影響。在地方誌中,我們(men) 可以看到更詳細的關(guan) 於(yu) 鄉(xiang) 紳作為(wei) 的記述。如《洪洞縣誌·人物誌》記清之人物,靳之隆,曾為(wei) 解州學正、陽城縣教諭,“解任歸,築讀書(shu) 精舍,數百裏負笈從(cong) 遊者,不下百數,各因其才,多所成就。處鄉(xiang) 黨(dang) 以中正和平為(wei) 一邑表率”。劉我禮,“考授州同,贈資政大夫”,“於(yu) 裏中建鄉(xiang) 塾,捐資延師,寒畯多賴成就”。劉鎮,刑部福建司郞中。致仕歸,“所得俸盡贍三族。捐學田四十畝(mu) ,助寒士膏火”。劉勷,直隸河督。致仕歸,“督修學宮、城垣,並城南澗河石堤”。劉大愨,曾任貴西監司,以疾足乞假歸,設墨莊家塾,“成就四方士甚多”。
19世紀的中國鄉(xiang) 紳
修齊治平,是每一個(ge) 士子的理想。這些鄉(xiang) 紳,他們(men) 懷著四方之誌,在青壯年時期通過科舉(ju) 、銓選,離開家鄉(xiang) ,為(wei) 國家效力。晚年歸鄉(xiang) ,則帶著一身的榮耀相見於(yu) 鄉(xiang) 親(qin) 父老。他們(men) 的成就、德望為(wei) 一鄉(xiang) 民眾(zhong) 所瞻仰,他們(men) 的學問知識為(wei) 一鄉(xiang) 學子所欽慕,他們(men) 作為(wei) 成功的榜樣,激勵著後輩學子奮發向上。這樣,一批又一批的官員回歸故裏,換來的是一批又一批的才俊走出鄉(xiang) 土。如此而形成了一個(ge) 生生不息的人才大循環,使中國鄉(xiang) 土變成了人才生長的沃壤。有人對明代初期百年間的城鄉(xiang) 中舉(ju) 人數作過統計,發現鄉(xiang) 村多於(yu) 城市。這反映了在以農(nong) 業(ye) 為(wei) 主體(ti) 的傳(chuan) 統社會(hui) 中,鄉(xiang) 村比城市有更旺盛的造就人才功能。再說,在與(yu) 六畜、五穀相互依賴、關(guan) 愛中成長起來的人群,是否比城市叫賣喧囂中的生命,更具有“仁人而愛物”的情懷呢?
然而,近百年商業(ye) 經濟和“新式教育”的發展,打破了中國社會(hui) 城鄉(xiang) 平衡格局。城市的經濟收入、教育資源配製以及高知識含量的工作性質等等,使鄉(xiang) 村中的優(you) 秀人才開始流向城市。“葉落歸根”的傳(chuan) 統觀念,在城市優(you) 越的生活條件的誘惑下開始動搖,部分退休官員開始失去還鄉(xiang) 的熱情,在城市安置家眷。這種單向流動,在民國時期曾使一批有誌之士深為(wei) 擔憂,而為(wei) 鄉(xiang) 村重建作過呼籲。到上世紀後半葉,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後,出現了鄉(xiang) 村人口向城市流動的高潮,鄉(xiang) 村的命運便急劇直下。原本應屬“鄉(xiang) 紳”群體(ti) 可以引領鄉(xiang) 村社會(hui) 的人群,統統都變成了城市人。先是城市工作的革命離休老幹部,他們(men) 安居於(yu) 為(wei) 革命功臣建起的休幹院、療養(yang) 院而再不“思蜀”。其次是工職人員中從(cong) 農(nong) 村走向城市的第一代人,因農(nong) 村失去土地,完全沒有了“歸根”的念想,安居城市。再其次是基層官員,工作在鄉(xiang) ,退居則入城。再其次是八十年代以來的農(nong) 村大學生,一批畢業(ye) 於(yu) 名校,留居城市工作;還一批畢業(ye) 於(yu) 不入流的學校,在三十年前原本應屬於(yu) 初中生是可以留居農(nong) 村的知識人,現在也有了大學生身份,漂於(yu) 城市而不思歸。
鄉(xiang) 紳群體(ti) 的消失,使鄉(xiang) 村失去了傳(chuan) 統文化的傳(chuan) 承人,失去了文化領袖和靈魂,沒有了指導和提升文化教育的導師,鄉(xiang) 村的凝聚力也隨之消失。加之城鄉(xiang) 教育資源配製的巨大反差,加劇了農(nong) 村人口向城市流動的速度與(yu) 規模,使農(nong) 村開始變成文化沙漠。村落中的暴發戶和農(nong) 民中的精明能幹者,或在大城市購買(mai) 豪宅,安置子女戶籍入城,享受京滬人口升學的優(you) 惠政策;或靠經商或其它謀生手段,定居城市,雖無城市人的合法身份,而為(wei) 了子女接受良好教育,也艱難地過起了城市生活。還有一批農(nong) 民工,望子成龍的切切之心迫使自己蝸居城市,為(wei) 孩子離鄉(xiang) 上學賺取費用。於(yu) 是大批“空心村”出現了。中國文化是以農(nong) 業(ye) 文明為(wei) 基礎的。農(nong) 業(ye) 文明的根在鄉(xiang) 村。植根於(yu) 鄉(xiang) 土的中國文化之樹,“葉”不歸根,根上的“水土”又大量流失,這棵大樹麵臨(lin) 的不僅(jin) 僅(jin) 是凋敗,而是枯死!然而更令人擔憂的是鄉(xiang) 村失去“靈魂”之後,八億(yi) 農(nong) 民開始離開土地,變為(wei) 流民,遊蕩入城。城鄉(xiang) 人口的單向流動,違背了“天道循環”的自然法則,其結果會(hui) 如何呢?
當然,對於(yu) 鄉(xiang) 紳的消失,可以歸咎於(yu) 社會(hui) 近代化變革中“工業(ye) 文明”的衝(chong) 擊,但更重要的是這場變革對傳(chuan) 統價(jia) 值觀的摧毀。雖然近代出現的新型知識群體(ti) 和有理想的革命者,其初皆以挽救民族危亡為(wei) 己任,但麵臨(lin) 自己最後歸宿選擇時,在城市良好的醫療條件保障下安享晚年,成了他們(men) 最合理的生活選擇。“葉落歸根”的傳(chuan) 統價(jia) 值觀被徹底拋棄,長期的城市生活,使他們(men) 失了“根”的記憶;工業(ye) 文明追求效益與(yu) 利益的觀念,衝(chong) 刷了傳(chuan) 統學人曾有的文化使命與(yu) 社會(hui) 擔當精神;安坐電視機前關(guan) 注“養(yang) 生堂”欄目,變成了他們(men) 的新常態。而殊不知他們(men) 的選擇,比之自己曾經批判過的“封建士大夫”,顯得是多麽(me) 卑微!於(yu) 此,我不得不禮敬中國傳(chuan) 統的鄉(xiang) 紳,磬折於(yu) 他們(men) “歸根”的壯舉(ju) 與(yu) 高尚精神!“葉落歸根”,歸根則成肥料,不歸根則成垃圾。他們(men) 不願意作不歸之葉,被人作為(wei) 垃圾掃掉,而是要化為(wei) 肥料,讓生養(yang) 自己的大樹長得更茂盛。他們(men) 明白,自己盡管到垂暮之年,不能再有大為(wei) ,但隻要身影出現在鄉(xiang) 土上,那曾經有過的榮譽就會(hui) 發出光芒,激勵一代新人茁壯成長!他們(men) 的價(jia) 值已不在職所,而在鄉(xiang) 土!■
(作者為(wei) 山西大學國學研究院院長、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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