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未來留下對傳統的解讀
發稿時間:2015-11-30 00:00:00
每個(ge) 月,84歲的流沙河都會(hui) 到成都市圖書(shu) 館做一次傳(chuan) 統經典的講座,從(cong) 《莊子》《詩經》,到漢魏六朝詩歌,再到唐詩,一講就是5年多。
在家中,他則專(zhuan) 注訓詁,說文解字,雖耄耋之年,卻筆耕不輟:《白魚解字》《正體(ti) 字回家》《文字偵(zhen) 探》等專(zhuan) 業(ye) 著作,是其漢字研究心血的凝聚。
他說:“我把這些當作我的義(yi) 務,我的責任。”他以瘦弱之軀扛起的責任,是要為(wei) 未來留下對傳(chuan) 統的解讀,等待今天的年輕人回歸傳(chuan) 統之日。
成都,一處靜謐、樸實的寓所,八旬老者流沙河為(wei) 記者開門:極瘦,果然如其自嘲的那般“一條老豇豆懸搖在風裏”。
一下午的對話,卻讓記者分明感受到這位儒雅老者身上的力量:曾經,他寫(xie) 下激情迸發的詩篇,激勵無數年輕人;如今,又以特別的韌勁,專(zhuan) 注訓詁,說文解字,為(wei) 未來留下對傳(chuan) 統的解讀。
他說:“年輕人現在對研究漢字、研究傳(chuan) 統文化不感興(xing) 趣,對此我並不發愁。等他們(men) 老了,總有回歸之日,與(yu) 我一樣。”
【解字】
一個(ge) 漢字就是一條路,帶著我們(men) 回到傳(chuan) 統文化的故鄉(xiang)
流沙河與(yu) 詩,大半輩子的糾纏:上世紀50年代,因詩歌《草木篇》獲罪,人生跌至穀底;“文革”結束後,一首《理想》,讓無數年輕人反複吟誦——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理想是火,點燃熄滅的燈……
因為(wei) 詩歌,人們(men) 認識、喜愛流沙河。但近20多年來,流沙河自動選擇與(yu) 詩歌“絕緣”。作為(wei) 詩人的流沙河,漸漸淡出大眾(zhong) 的視野。
然而近來,他又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回歸:耄耋之年,出版《白魚解字》《正體(ti) 字回家》《文字偵(zhen) 探》等專(zhuan) 業(ye) 著作,詳述其對漢字研究的心法與(yu) 見解。
解放周末:從(cong) 詩人到漢字研究專(zhuan) 家,您身份的轉換讓人們(men) 頗感驚訝。
流沙河:驚訝是因為(wei) 人們(men) 對我了解不夠全麵,我對漢字的研究從(cong)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就開始了。那時,我戴著大右派的帽子,在文聯燒鍋爐,另外還看管舊書(shu) 庫。書(shu) 庫裏都是“四舊”——先秦典籍,我一看,扭頭就把床架到了書(shu) 庫裏,從(cong) 此天天研究甲骨文、金文以及各種古文字,一本《說文解字》翻來覆去讀了好幾遍。
解放周末:前途未卜,您當時怎麽(me) 還有心境研究漢字?
流沙河:那時就有好心的同誌勸我:你是個(ge) 右派,就別把精力花這上頭了。可是,我一鑽進去就著迷了,一旦發現前人對某個(ge) 字的解釋錯了、覺得自己才是對的時候,我就高興(xing) 得不得了,像有癮似的。
解放周末:但在常人看來,這類研究文字訓詁音韻的學問十分枯燥。
流沙河:我倒覺得,一個(ge) 字就是一個(ge) 故事,有趣得很。
比如,你姓顧,正體(ti) 的顧字,上麵有一隻鳥。什麽(me) 鳥?布穀鳥。每年到了特定的時節,它會(hui) “布穀布穀”地叫,催人耕種。底下是門戶的戶。這一個(ge) 字就是一幅畫啊:春天,有隻布穀鳥來我家門口看我,多美。
後來,“顧”被當作姓氏,右邊就又多出了個(ge) 人頭,意思是一個(ge) 人轉頭來看我。因此,“顧”有照看、照顧的引申義(yi) 。
解放周末:聽您這麽(me) 生動地解釋,我也覺出文字的可愛來了,可見,學問不怕艱澀難懂,不怕枯燥無趣,而是看以何種方式闡釋、傳(chuan) 播它。
流沙河:是的。前年我開始寫(xie) 《流沙河認字》,從(cong) “一二三”講起,希望能講得通俗易懂些,結果書(shu) 出來後,一個(ge) 朋友跟我說,這書(shu) 還是寫(xie) 得太深了,他們(men) 辦公室裏沒人看得懂。
後來我寫(xie) 《文字偵(zhen) 探》時,就特別講究通俗性和趣味性。書(shu) 裏隻選了100個(ge) 字,都是常用字。這100個(ge) 字中,90%是前人已經解釋好了的,我從(cong) 幾十種解釋中選取我認為(wei) 有道理的,再用今天的話把它重新講一遍。還有10%的字,我認為(wei) 前人解釋錯了,我用自己的解釋進行了解讀。
這是一個(ge) 大海撈針式的工作,能撈出這麽(me) 些,我已經非常快活了。
解放周末:能舉(ju) 個(ge) 例子嗎?
流沙河:比如君臣的“臣”字,許慎看見的是篆文,篆文中的“臣”像一個(ge) 人佝著背站在那裏,因此許慎解釋“臣”是象形字,是臣子在皇帝麵前佝著背、鞠著躬。許慎沒見過甲骨文,他那時不知道曆史上曾經有過甲骨文,如果他見過甲骨文,他就不會(hui) 作出那樣的解釋了。因為(wei) 甲骨文裏的“臣”,畫的是人的一隻眼睛,眼球突出,說明他是在用心觀察君王的言行,隨時進行監督。
今人能糾正古人的錯誤,是因為(wei) 我們(men) 後人掌握的資料遠比古人掌握的多。
解放周末:果然如書(shu) 名所寫(xie) ,您做的是文字“偵(zhen) 探”工作。流沙河:取名《文字偵(zhen) 探》,一是因為(wei) 我以前愛讀偵(zhen) 探小說。二是我覺得研究古文字,就像福爾摩斯破案一樣,充滿新奇和假設:首先要假設案件發生的場景、過程、元凶是誰,然後找各種證據證實,有時候證據會(hui) 糾正假設,就要不斷調整思路,最後找到背後的元凶。三麽(me) ,當然是想騙大家來買(mai) 書(shu) 。(笑)
解放周末:您的作品《白魚解字》,全書(shu) 416頁,聽說是您用蠅頭小楷一筆一畫寫(xie) 出來的。
流沙河:白魚又名蠹魚,蛀書(shu) 蟲也,這本書(shu) 就是一個(ge) “書(shu) 蟲”解字的書(shu) 。勞我一生,博得“書(shu) 蟲”之名,有一天,當我到達人生的終點站時,也不會(hui) 有遺憾了。
解放周末:為(wei) 了這本書(shu) ,您這個(ge) “書(shu) 蟲”寫(xie) 了整整兩(liang) 年,以致眼睛受損,據說從(cong) 此不能再大量閱讀了。耄耋之年這麽(me) “拚”,應該並非全是興(xing) 趣使然。
流沙河:我有我的企圖,我希望我的書(shu) 能教年輕人愛國。什麽(me) 是愛國?愛國是愛你的土地,愛土地上的人民,愛你的文化,愛你的母語,愛老祖宗留下來的文字。研究古漢字,不僅(jin) 因為(wei) 這是古人留下來的有韻味的、美麗(li) 的、富有想象力的作品,還可以幫助我們(men) 認識過去。
現代人認為(wei) 文字就是一種符號,方便就行。在我看來,簡體(ti) 字可能讓我們(men) 的後人無法回到中國文化的原點。還是以你的姓為(wei) 例,簡化後的顧,哪裏還找得見“回眸一顧”的意境?
一個(ge) 漢字就是一條路,帶著我們(men) 回到傳(chuan) 統文化的故鄉(xiang) ,中國文化的信息都在那裏麵。
【論道】
“我是莊子2300年後的門徒”
從(cong) 2009年開始,5年多的時間裏,每月某個(ge) 周六的下午兩(liang) 點半,流沙河都會(hui) 準時出現在成都市圖書(shu) 館報告大廳。從(cong) 《莊子·內(nei) 篇》講起,流沙河一路講了《詩經》、漢魏六朝詩歌,近兩(liang) 年講的是唐詩。即使閃了腰,即使每次兩(liang) 小時的講座讓他回家沒了說話的力氣、需要幾天才能恢複,為(wei) 著那每一次的“座無虛席”流沙河都不曾與(yu) 觀眾(zhong) 爽約。
講座組織者成都市圖書(shu) 館副館長肖平說:“對文化的傳(chuan) 承,沙老心懷喜悅。”
解放周末:研究漢字的同時,您對傳(chuan) 統文化的涉獵也既廣且深,其中莊子思想對您影響至深。
流沙河:《莊子》我讀過三遍。初中時我就囫圇吞棗讀了《莊子》。第二次讀是1958年,在我被打成右派後不久。《莊子》這本書(shu) 是安慰失敗者的,我那時就是一個(ge) 失敗者。一邊在文聯鏟煤燒鍋爐,一邊讀《莊子》,讓我整個(ge) 人通透了許多。上世紀80年代末,我的胃病非常嚴(yan) 重,看到我的朋友都覺得我快不行了,在那樣的狀況下,我第三次捧起了《莊子》。
解放周末:在人生遭遇挫折的時候讀《莊子》,或是出於(yu) 一種自我救贖的需求,而當人生風平浪靜以後,《莊子》依然還能給予我們(men) 營養(yang) 嗎?
流沙河:當然。我是莊子2300年後的“門徒”,我現在的生活方式就是受莊子的影響。
莊子說“無為(wei) ”,就是要順應自然、順應社會(hui) 。我很久沒有和人爭(zheng) 論了,別人要我談,我就談我的看法;別人若不同意,我也不爭(zheng) 論。爭(zheng) 論往往解決(jue) 不了問題。
還有心齋。心齋是莊子的哲學用語,原意是掃淨屋裏的雜物,這樣才可以放東(dong) 西。心齋是要讓人摒除雜念,而明大道。我理解的心齋,就是用減法把自己的精神世界洗刷幹淨,盡量把自己的各種欲念、各種所謂的名利都去掉。很多會(hui) ,我都推掉不參加,還有一堆的理事、委員,我也不要當。
更重要的一點是,《莊子》是一部優(you) 秀的文學作品,欣賞這樣的古典著作,可以陶冶情操、修煉內(nei) 心,不一定非要找出什麽(me) 答案來,好像讀了非得有什麽(me) 好處似的。
解放周末:您這位莊子的現代“門徒”,是如何麵對生活的日常的?
流沙河:簡單,越簡單越好,我就愛穿日常、方便的衣服,過簡單的日子。生活中我怕麻煩。
比如,我現在住的這個(ge) 小區,當年竣工的時候開發商給我成本價(jia) ,我拒絕了。人家憑啥給那麽(me) 大好處呀?我就怕好處背後會(hui) 有麻煩。過了幾年,我原來住的地方要修變電站,我不得不搬家,就來這小區悄悄地買(mai) 了套二手房,誰也沒讓知道。有一天在小區裏溜達的時候,偏偏遇上了開發商,這事兒(er) 才傳(chuan) 開了。
【談詩】
不可能拋開詩歌的傳(chuan) 統,另外形成一種叫“詩”的東(dong) 西
因為(wei) 《就是那一隻蟋蟀》和《理想》,流沙河成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明星詩人,可是不久,他就宣布封筆。述及緣由,他說:“那時候名聲很大,但我的腦子是清醒的。我的詩都是骨頭,沒有肉。尤其是讀過餘(yu) 光中的詩後,我說算了算了,不寫(xie) 了,我怎麽(me) 寫(xie) 也寫(xie) 不出他們(men) 那樣的好詩來。”
不僅(jin) 不再寫(xie) 詩,流沙河還推辭一切與(yu) 新詩相關(guan) 的活動。更出人意料的是,這位以新詩成名的詩人,轉而開講《詩經》《唐詩》,並出版《詩經現場》,他希望通過“重現詩歌現場”的解讀方式,讓今天的人們(men) 感受到曆史中的生命呼喚。
解放周末:推辭一切與(yu) 新詩相關(guan) 的活動,可否理解為(wei) 您對當下的新詩持保留態度?
流沙河:我對新詩有不同的意見,如果參加活動,我不講出來是違心,講出來讓大家不高興(xing) ,不如不參加。
現在的新詩不耐讀,因為(wei) 缺乏秩序。一切美好的詩歌都是有秩序的。秩序包括兩(liang) 個(ge) 方麵,一是語言,一是意象。語言要條理通順,簡單、準確、明了,講究韻腳,句子念起來有節奏感,有音樂(le) 性。實現意象的秩序更為(wei) 艱難,優(you) 秀的詩人可以把常見的意象組合在一起,給人新鮮感、震撼感。
解放周末:現代詩歌的日趨沒落,是否和這種秩序的缺失有關(guan) ?
流沙河:至少,這種缺失讓詩歌變得難以背誦了。我至今不相信,中國的詩歌能夠把傳(chuan) 統拋開,另外形成一種叫“詩”的東(dong) 西。我們(men) 還是要把傳(chuan) 統繼承過來,然後糅合現代的觀念、認識,這樣中國的現代詩歌才有前途。
我曾經讀到過一個(ge) 打工詩人的詩《如果有可能,明天帶你去旅行》,我注意到,他很講究韻腳,念起來有節奏感。雖然他寫(xie) 的是現在的生活,比如他在外麵打工的苦,他的太太在遙遠的村莊守著的苦,但他的詩嚴(yan) 格押到韻腳,有古風。他沒有受過專(zhuan) 業(ye) 訓練,這應該是他靈魂裏頭的東(dong) 西,一種作為(wei) 中國人的本能。
但類似的好詩太少。我看到更多的是一些鬆鬆垮垮、沒有節奏、難以上口、無法朗誦的詩。廢棄了中國古典詩歌高密度、高比重的文字,是一種失敗。
解放周末:您對詩歌的審美是趨於(yu) 傳(chuan) 統的。
流沙河:這和我一生所受的教育分不開。
從(cong) 少年時代讀《詩經》起,我就習(xi) 慣了一種有韻味的、美麗(li) 的、有想象力的作品。現在雖然老了,但我還能背誦《詩經》裏的很多作品。這些詩歌,滋養(yang) 著我的靈魂,數十年過去了,我始終熱愛著它們(men) ,我就是這樣一個(ge) “保守”派。
解放周末:這是否正道出了您寫(xie) 作《詩經現場》一書(shu) 的初衷?在這本書(shu) 中,您從(cong) 《詩經》305篇作品中選取81篇,逐一解讀。
流沙河:這本書(shu) ,是我在成都圖書(shu) 館《詩經》講座的講稿基礎上整理而成的。我是當報社記者出身的,我曉得新聞的五個(ge) W,知道一切新聞都有現場,其實,一切詩歌也都有現場,一定是某個(ge) 場所發生了某個(ge) 事情。於(yu) 是我就用這個(ge) 思路來重新解讀《詩經》,以還原現場的方式,講述詩背後的故事。
解放周末:隔著2500年的距離,這樣的詩歌“現場”依然令人心馳神往。
流沙河:詩言誌,歌詠言。什麽(me) 叫“誌”?很多人都解釋錯了,說“誌”是願望,其實,這個(ge) “誌”是“地方誌”的“誌”,是記錄的意思。《詩經》誕生在中國詩歌最初成型的階段,那時候黃河流域的生存環境艱難,人們(men) 沒有那麽(me) 多的雅興(xing) 去追求詞章之美。所以《詩經》中有很多關(guan) 於(yu) 痛苦的表達。
我希望,讀了《詩經現場》的人會(hui) 有這種感覺:原來2500年的時間距離,並不遙遠。
解放周末:但更現實的現狀是,今天的很多人對於(yu) 傳(chuan) 統文化,何止隔著時間的長河,更有情感上的生疏。
流沙河:親(qin) 近傳(chuan) 統文化要從(cong) 娃娃抓起。我讀初中時,課本裏有白話文,我的老師說,白話文不用教,我另外給你們(men) 講《古文觀止》《經史百家雜鈔》。課餘(yu) ,我又跟著老秀才黃捷三先生,聽他逐字逐句講解《詩經》《論語》《左傳(chuan) 》《唐詩三百首》和《千家詩》。
讀小學的時候,我們(men) 就學了《桃花源記》。那時我10歲,覺得這地方真美好啊,不用交稅,沒有戰爭(zheng) 。誰說小孩子不懂?善和美的種子就是在那個(ge) 時候種下的。
我們(men) 還念王維的邊塞詩,那種雄渾與(yu) 壯美,不就是最好的愛國教育嗎?愛國,是這樣教的,哪裏靠硬塞?
解放周末:這些文字一旦植入生命,一個(ge) 人對真假、美醜(chou) 、善惡,便有了文化上的取舍。
流沙河:就有了祖先的靈魂住在你的頭腦裏,你觀察事物的時候,祖先的靈魂會(hui) 指導你,這才是成功的教育,真正能塑造人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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