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中國散文的五種困惑
發稿時間:2015-11-13 00:00:00
散文的第一種困惑,是它的家族成員究竟有多少?“百度百科”上的所謂“散文”詞條,將散文概念無限放大,甚至政論和曆史都被算作散文,達到了殊為(wei) 可笑的地步。而這正是笨拙的“文藝理論”所堅守的“宏大陣地”。盡管亞(ya) 裏斯多德在《修辭學》中指涉了包括演講在內(nei) 的各種文體(ti) ,但不等於(yu) 使用修辭手法的文體(ti) 都屬於(yu) 文學。這種古老的邏輯陷阱,誤導了大量散文專(zhuan) 家,而他們(men) 胡亂(luan) 歸類的結果,就是把甲骨文、青銅器銘文、史稿、奏疏、詔書(shu) 之類,統統算作“散文”。按照這種邏輯,則行政公文及各主流大報的社論(政論),都應當劃入散文框架。中國五十年代跟蘇聯交惡時的“九評”,振振有詞,聲色俱厲,可算作“政論式散文”的經典之作,可惜的是,迄今為(wei) 止,沒有任何散文選集,會(hui) 把這些玩意兒(er) 裝進自己的籮筐。文學內(nei) 部文體(ti) 和文學外部文體(ti) ,這兩(liang) 種截然不同的事物,從(cong) 未有過正常的分野。
散文的第二種困惑,在於(yu) 它在文學中究竟有多少地位?迄今為(wei) 止,還沒有任何一個(ge) 作家,僅(jin) 靠散文就能摘取諾貝爾文學獎桂冠。這是文學史上最吊詭的現象之一。盡管事實上,散文有時候比其他文體(ti) 更為(wei) 重要,例如加繆的散文成就,早已超出他的小說,而成為(wei) 世界文學的一座高山,就連薩特都對此“有所忌憚”。但跟詩歌與(yu) 小說相比,世人眼裏的散文,終究隻是姿色平常的侍妾,缺乏獨立地位,猶如一道蕾絲(si) 花邊,環繞在小說和詩歌四周,柔順地襯托著主體(ti) 的形象。薩特與(yu) 加繆的衝(chong) 突,也許可以歸結為(wei) “長篇小說”和“散文”之間的對抗。
詭異的是,隻有在中國,散文才是中學語文課本的主體(ti) ,仿佛它就是文學的軸心。中文教育對散文的偏愛,幾乎到了偏執的地步。正是這種情形引發了我們(men) 對散文的第三種困惑:散文真的應當是中文教育的軸心嗎?散文被中學語文教科書(shu) 所長期糾纏,由此推出一些“主流”範式。根據中學語文課本所推出的目錄,可以大致描述出一個(ge) 現代散文的演化路線圖:第一代為(wei) 周氏兄弟(魯迅的雜文和周作人的隨筆);第二代是楊朔、秦牧、劉白羽等人;第三代以則餘(yu) 秋雨為(wei) 代表。這個(ge) “散文演化三部曲”,為(wei) 中學生的作文寫(xie) 作,指明了一條康莊大道。魯迅體(ti) 辛辣,楊朔體(ti) 甜膩,秋雨體(ti) 煽情,每一種文體(ti) ,都是語文老師的最愛。他們(men) 以此為(wei) 樣本,孜孜不倦地指導那些毫無鑒識能力的學生,讓中文寫(xie) 作變成單一風格的仿寫(xie) 遊戲。這是中國語文教育的堅硬規則,它滋養(yang) 了大批“弱文商”青年。今天,隻要觀察大學生的漢語現狀,我們(men) 隻能推導出一個(ge) “偏狹的”結論:中小學語文教育,是“教育滿漢全席”中最失敗的一道大菜。
上述這些困惑阻礙了散文的正常發育。主流文學史所熱烈推崇的散文作品,大多是無關(guan) 痛癢和無病呻吟的“無害之作”,它們(men) 把散文引向了一個(ge) 畸形的方向。近幾年,一些有信念的中學教師,開始反抗這種趣味,試圖引入一些飽含人本主義(yi) 精神的文獻,這從(cong) 反麵揭示了主流散文的無聊特性。
上世紀下半葉以來的散文,始終未能掙脫自己的“童稚期”,而長期受製於(yu) “後宰門風格”。2005年,時任台灣國民黨(dang) 主席的連戰,訪問西安的母校“後宰門小學”,六個(ge) 小學生進行動作誇張的“樣板戲”表演——詩朗誦《連爺爺您回來了》,一度成為(wei) 台灣政界、媒體(ti) 和民間嘲笑的對象。仔細觀察一下《連爺爺》的視頻,它顯然就是童稚版的賀敬之體(ti) :以一種沒有主體(ti) 性人格的抒情姿態,加上一堆忠字舞式的軀體(ti) 動作,構成“少兒(er) 文藝腔”的基本範式。盡管遭到嘲笑的是“詩朗誦”,但散文的狀態難道會(hui) 比它更好麽(me) ?
人們(men) 麵對的第四個(ge) 困惑,是找出中國現當代散文的最大弊端。這問題的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因為(wei) 大多數散文的撰寫(xie) 者,都以一種熱烈的姿態,投身於(yu) 散文書(shu) 寫(xie) 的洪流之中,那就是“媚雅”(kitsch)。這個(ge) 語詞曾經被人錯譯為(wei) “媚俗”,用以表達對糞便、垃圾和低俗的蔑視,暗含對高雅的追求之意。但按照米蘭(lan) 昆德拉的解釋,文學中最“媚雅”的,恰恰是那些劣質而又偽(wei) 裝成優(you) 雅(“真善美”)的貨色,用現下的俚語說,就是“裝B”。散文是最容易被人用來“裝B”的一種文體(ti) ,而這正是散文的悲劇性命運,它注定要成為(wei) 包容一切的繡花枕頭,被那些平庸、低劣、惡俗和陳腐的趣味所充填,不幸地淪為(wei) 徒有其表的“垃圾袋”。
散文的媚雅,不僅(jin) 表現於(yu) 媚官、媚權和媚錢,更在於(yu) 向鄉(xiang) 村、田野、民俗、曆史記憶和諸子百家獻媚,而後者幾乎是難以覺察的。被獻媚的事物的浩大光芒,遮蔽了獻媚者的真實麵目,令他們(men) 散發出“高雅”和“有文化”的濃烈氣味。而這正是媚雅者的書(shu) 寫(xie) 目標。
媚雅式書(shu) 寫(xie) 起源於(yu) 它的某種工具性特征。中國散文家很難實現真正的“純文學”夢想。散文最初是體(ti) 製的工具,而後又成為(wei) 市場的工具。它以“正能量”的讚美姿態出場,向四周團團作揖,仿佛這就是它的使命。那種專(zhuan) 門“畫黑暗勢力的鬼臉”的散文,難以受到當下中學語文老師的鼓勵。散文的重量,比鴻毛還輕。這種多重的工具人格,瓦解了作家的獨立主體(ti) ,以致他們(men) 無法聚結起強大的心靈力量。但那種內(nei) 在的精神性(獨立意誌、詩學信念和終級關(guan) 懷),卻正是文學創造力的核心。
第五種困惑是,散文的出路究竟在什麽(me) 地方?作家的社會(hui) 角色,一直是文學所無法規避的難題。從(cong) “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教育者)、“社會(hui) 良知的擔待者”(引領者)、“傳(chuan) 統價(jia) 值的叛徒”(反叛者),到“漢語創新的手藝人”(實驗者),所有這些表情嚴(yan) 肅的角色,都是文學家為(wei) 自己設定的形象。但散文作家的話語方式總是偏於(yu) 老舊,不是仿效港台三流作家,就是跟本地中學語文課本的主導風格密切呼應。還有人在熱烈叫賣木心和胡蘭(lan) 成,似乎那才是散文的巔峰和出路。但立牌位之舉(ju) ,似乎無法改變散文的現狀,跟其他作家群體(ti) 相比,散文更需要青年天才的誕生、崛起和突圍。
然而不幸的是,這種散文自我突圍的契機,隨著互聯網時代的降臨(lin) ,正在變得日益稀少。互聯網時代的“無鉛運動”,導致手—手傳(chuan) 閱鏈的斷裂,文本可以自由發表,不再經過任何編輯程序的過濾。這種無鉛化/數碼化運動,令許多網絡文青喪(sang) 失自我估量的能力。他們(men) 沉浸在作家的幻覺裏,在互相勉勵和叫好中一意孤行,以複製、粘貼和轉發的方式,製造互聯網上的文學狂歡。毫無疑問,中國人擁有世界上最大數量的網絡文學帖子,而且大都以“散文”的形態麵世。但它跟文學毫無關(guan) 係。它不是文學升華的信號,卻提供了散文繁榮的盛大幻象。在這樣的圖景中,我們(men) 暫時還看不到散文的真正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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