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cong) “924”新政到10月8日國家發展改革委對一攬子增量政策的闡釋，再到10月12日財政部介紹“加大財政政策逆周期調節力度、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有關(guan) 情況，中國宏觀經濟政策正在出現一些變化。

　　為(wei) 何在此時出台一攬子增量政策，當前中國經濟麵臨(lin) 的困難與(yu) 曆史相比有何異同，是否應該再來一輪“四萬(wan) 億(yi) ”投資計劃，應該如何解決(jue) 中國經濟長期增長的問題?針對這些問題，10月12日，經濟觀察網專(zhuan) 訪了中國宏觀經濟研究院研究員、國家發展改革委學術委員會(hui) 原秘書(shu) 長張燕生。

　　張燕生說，市場方麵希望中國人民銀行、財政部、國家發展改革委等能出台如同2008年“四萬(wan) 億(yi) ”投資計劃的一攬子政策。但在其看來，對政府比較合理的期待，應該是出台如同1998年至2002年期間的一攬子政策。要在短期解決(jue) 需求不足問題，中期解決(jue) 內(nei) 生動力不足問題，長期解決(jue) 高質量發展麵對的轉型困難和障礙。

　　張燕生認為(wei) ，當前中國經濟已經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2024年至2027年為(wei) 中國經濟的結構調整期，如果在此期間走如同1998—2002年的結構性改革路，2028年中國經濟將迎來新的上升周期;如果出台如同2008年的“四萬(wan) 億(yi) ”投資計劃，並不能解決(jue) 根本問題，並且會(hui) 對今後的信心和預期產(chan) 生不利影響。

　　張燕生建議，在2024年至2027年結構調整期，除了需要解決(jue) 短期、中期和長期的問題，還需要把“解放思想、實事求是、與(yu) 時俱進、求真務實”的改革開放精神貫穿到一攬子政策實施過程中，最大限度地調動地方、企業(ye) 和全社會(hui) 發展經濟的積極性，防止官僚主義(yi) 、形式主義(yi) 、隻說不做。

　　經濟觀察網：你如何看待短時間內(nei) 政策層麵的巨大調整?

　　張燕生：這次增量政策強調加大宏觀政策逆周期調節、擴大國內(nei) 有效需求、加大助企幫扶力度、推動房地產(chan) 市場止跌回穩、提振資本市場等五個(ge) 方麵。從(cong) 市場期待角度看，希望國家政策能夠給經濟打各種強心針，把經濟刺激起來。目前確實存在預期和信心不足的問題，反映出地方政府、企業(ye) 、個(ge) 人的資產(chan) 負債(zhai) 狀況因疫情受到的損害尚未真正恢複，經濟運行五年尚未回歸合理區間。在這樣的背景下，一攬子增量政策是為(wei) 了大規模經濟刺激還是解決(jue) 當前經濟社會(hui) 麵臨(lin) 的主要矛盾和問題，這兩(liang) 者存在很大差異。

　　市場方麵希望中國人民銀行、財政部、國家發展改革委等能出台如同2008年“四萬(wan) 億(yi) ”投資計劃的一攬子政策。但在我看來，對政府比較合理的期待，應該是出台如同1998年至2002年期間的一攬子政策。

　　怎麽(me) 看2008年“四萬(wan) 億(yi) ”刺激政策是一個(ge) 複雜問題。一個(ge) 基本事實是，2007年中國對美日歐出口大幅下滑，而當時美日歐進口需求並沒有下降(國內(nei) 宏觀調控)。另一個(ge) 基本事實是，2008年11月啟動“四萬(wan) 億(yi) ”計劃，2009年2月中國經濟觸底複蘇，刺激性政策是逆周期還是順周期。“四萬(wan) 億(yi) ”實行後，事實上積累了巨額地方債(zhai) 、房地產(chan) 非理性繁榮、過剩產(chan) 能等問題。當時的經濟繁榮確實幫助了很多企業(ye) 、地方和資本，但付出的代價(jia) 是宏觀杠杆率的翻倍(從(cong) 2008年底的142%上升到後來的290%)，深刻影響了此後的中長期政策。

　　而1998—2002年的結構性改革以解決(jue) 問題為(wei) 導向，短期以發行長期建設國債(zhai) 為(wei) 抓手解決(jue) 總有效需求不足，中期以銀行業(ye) 股改上市、國企三年脫困、紡織業(ye) 限產(chan) 壓錠等為(wei) 重點解決(jue) 內(nei) 生動力不足問題，長期以交通、糧食、生態、社會(hui) 等基礎設施為(wei) 重點還曆史欠賬。

　　結構性改革解決(jue) 了中國經濟的短期、中期與(yu) 長期問題，為(wei) 此後中國經濟快速增長奠定了堅實基礎。加上2001年12月11日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推動力，2002—2008年，中國GDP年均增速達到11%，全要素生產(chan) 率每年貢獻度提升了4.2個(ge) 百分點，這是改革開放甚至新中國成立以來經濟發展的最好時期。

　　經濟觀察網：中國經濟目前麵臨(lin) 的困難是什麽(me) ?

　　張燕生：當前中國經濟麵臨(lin) 的問題不是能否實現5%的GDP增速，而是長期潛在增長能力在下降。地方政府、企業(ye) 、居民資產(chan) 負債(zhai) 狀況在惡化，市場和老百姓對未來經濟前景缺少信心，加上國際環境進一步惡化，國內(nei) 出現了發展環境和信心降級、生產(chan) 和品質降級、消費和心理預期降級的不好跡象。

　　因此，出台的一攬子增量政策需要考慮如何改變地方政府、企業(ye) 和個(ge) 人的資產(chan) 負債(zhai) 狀況。如果三者的資產(chan) 負債(zhai) 狀況繼續惡化下去，人們(men) 就會(hui) 變得更悲觀，短期內(nei) 中國經濟實現5%的增長沒問題，但中長期增長潛力將令人擔心。

　　經濟觀察網：1998年中國是如何應對經濟發展麵臨(lin) 的困難的?

　　張燕生：首先，精準抓住核心問題且行動快速、上下左右協調得當、真抓實幹。

　　1997年7月，亞(ya) 洲金融危機爆發，當時決(jue) 策層判斷亞(ya) 洲金融危機將對中國經濟產(chan) 生非常大的衝(chong) 擊和影響。因此，從(cong) 1998年春節開始，中央各個(ge) 部門不休息，以應對亞(ya) 洲金融危機為(wei) 目的發行了長期建設國債(zhai) 以及一攬子“政策包”;1998年2月，中央政府開始形成一攬子政策組合;1998年10月，中央政府派出了31個(ge) 長期建設國債(zhai) 項目督察組到每個(ge) 省份，檢查項目前期是否合規、各方麵資金是否到位以及項目開工拉動內(nei) 需的情況。

　　我認為(wei) ，當時那種實事求是、求真務實的精神做到“一竿子插到底”。現在一些地方能看到依然存在官僚主義(yi) 、形式主義(yi) 、隻說不做的現象，項目開工率的真實性存疑。

　　其次，1998—2002年是真的通過係列改革舉(ju) 措解決(jue) 了短期、中期和長期問題。短期內(nei) ，投資成為(wei) 穩增長的主力，消費一直保持相對穩定增長，表明人們(men) 有信心渡過難關(guan) ，對政府能夠領導全國人民走出困境充滿信心;中期內(nei) ，結構性改革擔當重任，推動國企三年脫困、銀行業(ye) 剝離不良資產(chan) 推進股份製改革、退耕還林還草還牧。以紡織業(ye) 限產(chan) 壓錠為(wei) 例，當時紡織業(ye) 總產(chan) 能為(wei) 4000萬(wan) 錠，國企產(chan) 能壓縮了940萬(wan) 錠，民企產(chan) 能增長了2000多萬(wan) 錠，形成了國企逐步退出、民企跑步進入的局麵，進而促使長期“卡脖子”的麵料、印染技術獲得長足發展;長期內(nei) ，四年時間有效地解決(jue) 了交通、糧食、堤防、市政、社會(hui) 等基礎設施等長期曆史欠賬問題。

　　因此，雖然1998—2002年中國經濟並沒有恢複中高速增長，GDP年均增速為(wei) 7.3%，但四年結構性調整期為(wei) 中國經濟增長奠定了“黃金交接棒”，2002—2008年，GDP年均增速達到11%，全要素生產(chan) 率年均4.2%，是新質生產(chan) 力發展最好的時期。

　　經濟觀察網：中國經濟能從(cong) 2008年應對經濟困難過程中獲取什麽(me) 經驗?

　　張燕生：我認為(wei) 不能再出台一次如同2008年的大規模經濟刺激計劃。2008年的國際金融危機從(cong) 來都不是中國的經濟危機，這是高杠杆率國家的金融危機，而2008年底中國的宏觀杠杆率為(wei) 142%，非常健康。

　　在國際金融危機之前的2007年，中國麵臨(lin) 貿易順差過大、全球分工地位過低、“兩(liang) 高一資”(高耗能、高汙染資源性產(chan) 品)出口比重大等結構性問題，為(wei) 此開始了宏觀調整。但2008年金融危機打亂(luan) 了中國宏觀調控的節奏，失去了借危機契機促進國內(nei) 市場化改革、結構性調整和擴大對外開放的重大機遇。與(yu) 之相比，廣東(dong) 省當時喊出了“騰籠換鳥”的轉型戰略，八九年後，廣東(dong) 各項經濟指標明顯好於(yu) 其他經濟大省。

　　2008年經濟刺激計劃為(wei) 何給大家如此惡劣的印象，是因為(wei) 整個(ge) 社會(hui) 享受了一場非理性的泡沫繁榮，但當2012年經濟增速“破八”、2015年“破七”時，此前的經濟繁榮就成為(wei) 過剩產(chan) 能結構性調整的負擔。最後地方政府、企業(ye) 和老百姓都受到了巨大的傷(shang) 害。

　　經濟觀察網：如果需要學習(xi) 1998—2002年的一攬子應對政策，目前中國經濟應該如何做?

　　張燕生：2024年至2027年，中國非常有可能經曆與(yu) 1998年至2002年類似的結構調整期。在這四年中，需要在短期內(nei) 解決(jue) 國內(nei) 需求不足問題、中期解決(jue) 內(nei) 生動力不足問題、長期解決(jue) 高質量發展麵對的轉型障礙和問題。隻有解決(jue) 問題，中國經濟才能從(cong) 2028年開始進入新的發展階段，企業(ye) 敢投入、老百姓敢消費、地方政府敢闖敢幹。

　　首先，消費是慢變量，投資是快變量，因此在短期政策組合中，應該出台穩定投資的政策，進而在短期內(nei) 解決(jue) 國內(nei) 需求不足問題。我們(men) 對投資有一個(ge) 誤區，認為(wei) 2018年中國基礎設施投資峰值已過。然而，以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需要為(wei) 出發點的高質量基礎設施體(ti) 係還沒有建設起來，如15分鍾生活圈、30分鍾通勤圈在一線城市還遠未完成，地下管網建設也有長期的曆史欠賬。如果從(cong) 新基礎設施建設看，應當講是一個(ge) 新投資時代的開始。

　　其次，中期需要通過化解結構性矛盾來解決(jue) 內(nei) 生動力不足問題。解決(jue) 房地產(chan) 市場和大宗消費的問題，解決(jue) 地方債(zhai) 並重構央地財稅關(guan) 係、解決(jue) 縣域為(wei) 主的新型城鎮化、農(nong) 村轉移人口市民化、農(nong) 村三塊地的重新配置等問題。這些都需要落實三中全會(hui) 精神，進一步全麵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

　　長期則要解決(jue) 高質量發展、中國式現代化和新質生產(chan) 力發展麵臨(lin) 的轉型困難和障礙。中國式現代化第一個(ge) 內(nei) 涵是人口規模巨大的現代化，這必然涉及中國經濟和世界經濟之間的關(guan) 係。如“新三樣”(電動汽車、鋰電池、光伏產(chan) 品)作為(wei) 戰略性新興(xing) 產(chan) 業(ye) 、新質生產(chan) 力發展的新賽道，需要改變“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一哄而起打價(jia) 格戰的體(ti) 製問題。

　　高質量發展作為(wei) 首要任務的第一個(ge) 內(nei) 涵是創新要成為(wei) 第一動力，其中既包括科技創新，也包括製度創新。新質生產(chan) 力的核心標誌是大幅提升全要素生產(chan) 率。其中，既包括中美宏觀治理能力的競爭(zheng) ，也包括中美全要素生產(chan) 率增長的競爭(zheng) ，還包括中美淨資產(chan) 收益率的競爭(zheng) 。

　　以中央與(yu) 地方財稅關(guan) 係的改革為(wei) 例，人們(men) 期待財政政策發揮作用，就是期待中央政府承擔應有的責任。1994年，中央財政麵對“兩(liang) 個(ge) 比重過低”的困難境地，時任國務院領導朱鎔基帶領中央政府與(yu) 各省份逐一談判，最終解決(jue) 了中央財政收入兩(liang) 個(ge) 比重過低(即財政收入占GDP的比重、中央財政收入占全國財政收入的比重)的危機。而現在，中央政府需要解決(jue) 央地財稅體(ti) 製問題，幫助地方政府鬆綁，通過進一步全麵深化改革建立可持續發展的央地財稅體(ti) 製關(guan) 係。

　　最後，當前財政部、國家發展改革委等部門出台的經濟政策的刺激力度足夠大，但還是需要把“解放思想、實事求是、與(yu) 時俱進、求真務實”的改革開放精神貫穿到一攬子政策中。如果講過去四十多年改革開放，我們(men) 做對了什麽(me) ，一句話就是“堅持了實事求是”。

　　國慶假期前，“924”新政在市場上的反應較強烈，原因是政府在出台實招方麵為(wei) 市場提供了信心。國慶假期後，財政部、國家發展改革委等部門也出台了許多實招，其中最重要的一個(ge) 體(ti) 會(hui) 是，政府部門需要學會(hui) 用老百姓、企業(ye) 和市場投資人能理解的語言，與(yu) 全社會(hui) 對話溝通和交流。

　　市場上有一句話，如果政府學會(hui) 了如何與(yu) 市場對話，市場會(hui) 配合政府的政策。大家都知道和政府政策對著幹會(hui) 賠錢，我們(men) 仍然需要用改革的方式解決(jue) 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