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女博士潛伏外賣配送隊伍8年，迫使平台調整算法》的一段短視頻，使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新聞與(yu) 傳(chuan) 播研究所副研究員孫萍第二次上了網絡熱搜。上次是2020年9月8日，因一篇名為(wei) 《外賣騎手，困在係統裏》的報道。兩(liang) 次熱搜使她及團隊關(guan) 於(yu) 外賣騎手的8年調研浮出水麵。

　　8年調研揭開外賣騎手困境

　　記者聯係上孫萍時，她和團隊仍在開展北京市及縣域騎手的勞動狀況調查。談及近期的熱搜，她顯得很淡然：“作為(wei) 一名學者，我隻是在做自己喜歡的研究。”

　　回望8年前，孫萍及其團隊開始涉足外賣騎手調研時，外賣行業(ye) 已經相當成熟並廣泛普及，成為(wei) 人們(men) 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是觀察到這一新興(xing) 職業(ye) 的普遍性，她和團隊萌發了深入研究的念頭。2017年5月，孫萍和團隊開始在北京、上海、深圳等大城市，通過訪談、田野觀察、問卷調查、跟跑單等多種方式，深入參與(yu) 外賣產(chan) 業(ye) 。隨著平台經濟向三四線城市的拓展，孫萍團隊的調研範圍不斷擴大，研究重點也逐漸轉向城鄉(xiang) 騎手差異的觀察。

　　據不完全統計，8年多來，她和團隊已經走遍全國19個(ge) 省份，訪談了超過400名外賣騎手。正是基於(yu) 這種持續、廣泛、深入的全方位調研，她和團隊獲取了大量關(guan) 於(yu) 外賣騎手的第一手資料，形成了職業(ye) 發展的詳細數據。其中，最引人關(guan) 注的是他們(men) 對“外賣騎手為(wei) 何陷入係統困境”這一問題的觀察。

　　孫萍及團隊通過梳理大量調研數據發現，算法驅動是外賣騎手受困於(yu) 係統的核心因素。例如，在相同的路程中，平台係統將配送時間設定為(wei) 1小時。為(wei) 避免超時，大多數騎手會(hui) 選擇在55分鍾或56分鍾送達。收集了大量後台數據後，平台算法可能會(hui) 認為(wei) 實際所需時間可以縮短，因此下一次將時間調整為(wei) 57分鍾。

　　“平台的這種時間調整，使得送外賣仿佛是一場‘闖關(guan) 升級’遊戲。”孫萍說，平台算法通過細化管理範疇、設立不同規則來豐(feng) 富“遊戲場景”，拓展“遊戲空間”，讓外賣騎手像闖關(guan) 者一樣持續參與(yu) 這場外賣遊戲。平台通過算法建立了一套騎手等級標準。雖然各平台的命名方式不同，但核心都是騎手的“送單能力”。簡而言之，送單數量越多、工作時間越長，騎手的等級越高。例如，在曾經的百度外賣平台上，騎手分為(wei) “普通騎士”到“神騎士”7個(ge) 等級。相應地，不同等級的派送補貼和積分累積也有差異。“普通騎士”每送一單能獲得的額外獎勵是1毛錢，而“鑽石騎士”則可以獲得1元錢。在其他平台，不同等級的騎手享有不同的“特權”，等級越高，特權越多，例如優(you) 先派單特權、超時豁免權等。這種“等級”與(yu) “特權”的關(guan) 聯，使得一些年輕、有冒險精神的騎手躍躍欲試。

　　孫萍的考察顯示，大多數外賣員在半年內(nei) 可以升級並穩定為(wei) “黃金騎士”或“黑金騎士”，但進一步升級則非常困難，需要付出極大的努力和更多時間。除了騎手等級外，平台還會(hui) 定期推出各種挑戰賽、係列賽等活動，根據每個(ge) 人的送單能力設定不同的挑戰目標，並承諾完成任務後提供相應的獎勵，以此激勵騎手參與(yu) 送單。

　　孫萍認為(wei) ，平台通過這種“差異化”管理方式，以“遊戲化”激勵騎手，使他們(men) 容易陷入平台算法構建的遊戲場景中。而外賣員則將“騎士”等級的升級視為(wei) 自我價(jia) 值實現的途徑，這無形中為(wei) 算法控製提供了普遍且內(nei) 化的合理解釋。

　　政策創新引領平台調整算法

　　今年8月30日前後，一條題為(wei) 《女博士潛伏外賣配送隊伍8年，迫使平台調整算法》的短視頻在微信朋友圈廣泛轉發。該視頻講述了孫萍深入外賣騎手隊伍8年，通過深入調查和研究，揭示外賣騎手工作現狀背後問題的相關(guan) 細節。視頻中，孫萍身穿白色T恤，上有紅色的“外賣青年”字樣，背著黑色背包、戴著黑色棒球帽，與(yu) 外賣騎手們(men) 像老朋友一樣說笑、交流。

　　與(yu) 短視頻的廣泛轉發相伴的是評論區讀者的熱切反響：“令人敬佩的學者!”“有溫度的社科項目!”“通過她的眼睛，我認識了這個(ge) 群體(ti) !”“你在做一件非常有意義(yi) 的事!”“真棒!令人感動!”

　　互聯網的記憶讓更多人重新翻閱了2020年9月那篇爆火的文章《外賣騎手，困在係統裏》。正是這篇報道讓孫萍的研究為(wei) 大眾(zhong) 所知，也讓外賣騎手的困境受到廣泛關(guan) 注，促使美團等外賣平台公司相繼作出回應，減輕了算法中過於(yu) 嚴(yan) 苛的時間要求，並提高了對騎手安全的重視。部分平台還鼓勵算法工程師親(qin) 自體(ti) 驗騎手工作，完成配送任務，以驗證算法係統的合理性。2021年，美團向公眾(zhong) 公布了騎手配送時間的算法，接受社會(hui) 監督，算法倫(lun) 理與(yu) 平台勞動者權益問題也隨之進入了公眾(zhong) 視野。

　　同樣在2021年，國家出台了《關(guan) 於(yu) 落實網絡餐飲平台責任切實維護外賣送餐員權益的指導意見》《網約配送員國家職業(ye) 技能標準》，至2023年新出台的《新就業(ye) 形態勞動者休息和勞動報酬權益保障指引》等政策，為(wei) 保護外賣騎手權益提供了更明確和規範的措施。

　　“學術研究不僅(jin) 要關(guan) 注理論層麵，也要關(guan) 注社會(hui) 問題和人本身，從(cong) 而引發社會(hui) 的思考，拓寬理論的視角。”這是一位網友在《女博士潛伏外賣配送隊伍8年，迫使平台調整算法》短視頻下發表的高讚評論。

　　對於(yu) 孫萍來說，自己的研究能獲得如此廣泛的社會(hui) 關(guan) 注，並推動相關(guan) 領域的政策創新，這正是她的研究初衷。“但這不是我一個(ge) 人的功勞，我隻能算是網絡上的一個(ge) ‘轉譯點’。這種改變，是政府、媒體(ti) 、學界、平台共同努力的成果。”孫萍說。

　　紮實研究聚焦新經濟形態發展

　　其實，孫萍及其團隊對外賣騎手的研究，除了廣為(wei) 人知的“算法困境”，還涵蓋了外賣騎手勞動形態、數字勞動關(guan) 係、身體(ti) 與(yu) 基礎設施、勞動控製與(yu) 抗爭(zheng) 等多維度的深入剖析。

　　在關(guan) 於(yu) 勞動形態的探討中，孫萍著眼於(yu) 工作方式、時間、環境等因素，分析這些因素對外賣騎手身心健康和職業(ye) 發展的影響。在數字勞動關(guan) 係的研究中，她提出，平台通過手機和大數據收集騎手信息，並將這些數據融入控製騎手的算法中，導致數據控製隱性化、數值控製顯性化。這種數字勞動關(guan) 係嚴(yan) 重侵害了外賣騎手的勞動權益和保障。在身體(ti) 與(yu) 基礎設施的研究中，孫萍探討了外賣騎手的身體(ti) 作為(wei) 一種媒介，如何在城市化進程中通過時空流動、病痛體(ti) 驗、個(ge) 體(ti) 認知等視角塑造自身的基礎設施特性。她分析了騎手在勞動過程中身體(ti) 的標準化與(yu) 職業(ye) 適應，以及身體(ti) 的痛苦、隔離和作為(wei) “肉體(ti) 電池”的利用問題。在勞動控製與(yu) 抗爭(zheng) 的研究中，孫萍認為(wei) ，互聯網平台對騎手的勞動控製機製不斷壓縮騎手的自主空間，引發勞資衝(chong) 突，而騎手則通過抗爭(zheng) 性和策略性的身體(ti) 技術，塑造新的主體(ti) 性和能動性。

　　“對這一群體(ti) 的深入研究，旨在探討他們(men) 的職業(ye) 發展路徑、勞動保障狀況、身份認同和生活體(ti) 驗。”孫萍告訴記者，在技術快速迭代的時代背景下，這項研究不僅(jin) 有助於(yu) 全麵理解這一新興(xing) 職業(ye) 的現狀，也促使我們(men) 深刻思考中國社會(hui) 經濟轉型期的勞動形態演變。

　　孫萍和團隊希望通過更廣泛的調研，收集更多樣本，展現外賣騎手職業(ye) 的全貌，關(guan) 注其職業(ye) 流動、發展及勞動保障等問題。對於(yu) 研究的完成時間，孫萍表示，從(cong) 學術研究的角度看，長期連續的研究能夠帶來更深刻的思考和發現。因此，她計劃將這項研究至少延續10年，通過點、線、麵的調研串聯，構建宏觀的信息圖譜，全麵展現外賣騎手這一職業(ye) 及平台經濟的發展軌跡和邏輯。

　　凝結著多年調研的成果——《過渡勞動：平台經濟下的外賣騎手》日前正式出版。在8年多的田野調查中，孫萍已從(cong) 旁觀者轉變為(wei) 參與(yu) 者，從(cong) 觀察者成為(wei) 親(qin) 曆者。她表示，通過田野調查，自己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學術與(yu) 現實生活的緊密聯係，從(cong) 觀察個(ge) 體(ti) 到產(chan) 出學術成果，再以成果回饋現實，這是學者不斷探索和體(ti) 驗的過程。

　　談及自己最為(wei) 關(guan) 注的“係統困境”問題，孫萍反複強調：“必須探索對平台零工勞動者的兜底保障體(ti) 製。”她建議，由國家相關(guan) 部門牽頭，外賣平台公司積極參與(yu) ，探索保障騎手基本收入和基本社會(hui) 保障的辦法。同時，要提高零工就業(ye) 平台收費和營銷行為(wei) 的透明度，尤其是在製定或調整涉及騎手利益的製度時，平台方應進行風險評估和公示。

　　至於(yu) 平台經濟下外賣騎手職業(ye) 的未來，孫萍表示：“我和眾(zhong) 多騎手一樣，無法預知。”然而，作為(wei) 一種新興(xing) 的經濟現象，外賣騎手等零工經濟隨著互聯網技術的快速發展，正呈現出新的形態。孫萍說，這也是她和團隊將持續深耕該領域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