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15日至18日，黨(dang) 的二十屆三中全會(hui) 將在北京召開。黨(dang) 中央明確，本次會(hui) 議將重點研究進一步全麵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問題。

　　三中全會(hui) 曆來受到外界廣泛關(guan) 注，被視為(wei) 改革風向標。在世界形勢風雲(yun) 變化的大背景下，在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曆史進程中，我國如何進一步深化改革，構建高水平社會(hui) 主義(yi) 市場經濟體(ti) 製，成為(wei) 這次會(hui) 議最大的看點。

　　日前，界麵新聞專(zhuan) 訪了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劉守英，就鄉(xiang) 村振興(xing) 和城鄉(xiang) 融合發展麵臨(lin) 的新形勢、新問題展開對話。劉守英主要研究領域為(wei) 製度與(yu) 發展、中國式現代化、鄉(xiang) 村振興(xing) 與(yu) 城鄉(xiang) 融合等，出版專(zhuan) 著《土地製度與(yu) 中國發展》《中國土地問題調查：土地權利的底層視角》《中國鄉(xiang) 村轉型與(yu) 現代化》等10餘(yu) 部，在高水平學術期刊上發表論文200餘(yu) 篇，曾獲第十九屆孫冶方經濟科學獎、第七屆張培剛發展經濟學優(you) 秀成果獎、中國發展研究獎等。

　　劉守英認為(wei) ，目前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仍然是中國式現代化的主要短板，城鄉(xiang) 發展不均衡、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發展不充分仍是我國社會(hui) 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麵。下一步改革，要掃除鄉(xiang) 村振興(xing) 和城鄉(xiang) 融合的體(ti) 製障礙，破除城鄉(xiang) 二元經濟和社會(hui) 結構，形成鄉(xiang) 村振興(xing) 和城鄉(xiang) 融合協同推進的新格局。以下為(wei) 專(zhuan) 訪全文：

　　用改革調動全社會(hui) 精氣神

　　界麵新聞：二十屆三中全會(hui) 將於(yu) 7月15日至18日召開，本次會(hui) 議將重點研究進一步全麵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問題。為(wei) 什麽(me) 我國要繼續深化改革?全麵深化經濟體(ti) 製改革的必要性在哪裏?

　　劉守英：多年來實踐充分證明，社會(hui) 主義(yi) 市場經濟體(ti) 製的建立和完善極大調動了億(yi) 萬(wan) 人民的積極性，極大促進了生產(chan) 力發展，極大增強了黨(dang) 和國家的生機活力，為(wei) 推進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注入強勁動力，是中國特色社會(hui) 主義(yi) 的重大理論和實踐創新。與(yu) 此同時，當前我國經濟下行壓力依然較大，經濟複蘇仍不充分，傳(chuan) 統經濟增長動能減弱，新動能培育增量不足，各類經濟主體(ti) 發展信心不振，亟須再進行一次調動全社會(hui) 精氣神的係統性改革，激發經濟發展新動能，延續經濟增長與(yu) 追趕勢頭。

　　現階段，高水平市場經濟體(ti) 製建設麵臨(lin) 諸多挑戰，具體(ti) 表現在：市場體(ti) 係基礎製度還需進一步完善，要素和資源市場自主有序流動仍存在不少障礙，市場環境和質量需要進一步優(you) 化，商品和服務市場質量體(ti) 係尚不健全，市場監管效能仍亟需提升，全國統一大市場還有諸多障礙和堵點。麵對新國際競爭(zheng) 格局下的“卡脖子”問題，科技創新體(ti) 製亟待取得根本性突破，科技資源存在錯配，分散、重複、低效、分割、協同性差等問題依然突出，人才成長體(ti) 製和激勵機製不健全，科技創新與(yu) 經濟、產(chan) 業(ye) 的協同性不夠，科技成果轉移轉化能力不足，高水平科技創新國際開放合作格局亟待重構。數字經濟發展大而不強、快而不優(you) ，數據要素市場建設相對滯後，數據產(chan) 權分置、安全可信流通以及高質量供給不足，數字經濟監管體(ti) 係有待完善，“數字鴻溝”亟待解決(jue) 。建設高水平開放型經濟麵臨(lin) 新形勢、新挑戰，全球化的波折、貿易保護主義(yi) 和地緣政治緊張局勢升級，我國在國際舞台上麵臨(lin) 來自西方戰略競爭(zheng) 的空前壓力。城鄉(xiang) 差距、收入差距、區域差距仍仍然較大，實現共同富裕的目標任重道遠。鄉(xiang) 村係統結構失衡，城鄉(xiang) 二分加劇，城鄉(xiang) 不平等加大了不平衡不充分問題。

　　界麵新聞：該如何構建高水平社會(hui) 主義(yi) 市場經濟體(ti) 製?主要有哪些突破口?

　　劉守英：為(wei) 了實現改革目標，我們(men) 必須進一步解放思想，以經濟體(ti) 製中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麵為(wei) 突破口，通過深化改革，為(wei) 中國式現代化提供強大動力和製度保障。

　　首先，要以改善發展預期、增強政府與(yu) 市場互信、激發各類市場主體(ti) 活力為(wei) 重點，以依法行政、公開透明、大幅度實質性減少直接幹預和行政審批為(wei) 突破口，切實提高宏觀經濟治理的市場化、法製化水平。切實深化政府行政管理體(ti) 製改革，建成與(yu) 遠景目標相適應的現代化的財稅、貨幣、投資、消費、創新、金融、社保體(ti) 製。要進一步厘清政府與(yu) 市場邊界，優(you) 化市場準入、監管、退出機製，構建並完善適應創新驅動發展要求的製度環境和政策法律體(ti) 係，建設創新引領、數據賦能、監管科學，兼顧效率和公平的數字經濟基礎製度體(ti) 係，也要打造公平競爭(zheng) 的市場化營商環境，以及內(nei) 外資平等、自由競爭(zheng) 外商投資環境，建設透明穩定、可預期的法治環境，積極參與(yu) 並逐步引領全球經貿規則、規製、標準的製定。

　　改善民生方麵，要完善初次分配、再分配、第三次分配相互協調的製度安排，瞄準低收入群體(ti) ，建立體(ti) 現效率、促進公平的共同富裕體(ti) 製機製和政策框架。把提高低收入群體(ti) 的收入作為(wei) 推動共同富裕的主要著力點，構建基於(yu) 生命周期視角的社會(hui) 救助體(ti) 係，大幅提高農(nong) 村地區學前教育和義(yi) 務教育質量。完善低收入群體(ti) 的就業(ye) 支持計劃，出台更多激勵相容的政策措施。進一步完善個(ge) 人所得稅製度，在一二線城市增加子女教育、住房貸款等專(zhuan) 項扣除的金額，切實減輕以勞動收入為(wei) 主的中等收入群體(ti) 的稅收負擔。逐步構建財產(chan) 稅的征收製度框架，適時實行符合國情的遺產(chan) 稅與(yu) 贈與(yu) 稅製度，打破代際階層固化。

　　同時，在城鄉(xiang) 協調發展方麵，要提高農(nong) 村居民的社會(hui) 保障水平，縮小城鄉(xiang) 間、地區間、人群間的社保水平差異。推進鄉(xiang) 村振興(xing) 、深化城鄉(xiang) 融合，構建城鄉(xiang) 權利平等開放體(ti) 製機製，賦予鄉(xiang) 村發展權利、優(you) 化城鄉(xiang) 要素配置，激發鄉(xiang) 村活力、實現鄉(xiang) 村充分發展和城鄉(xiang) 均衡發展，建成與(yu) 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相適應的城鄉(xiang) 權利平等開放體(ti) 製，實現鄉(xiang) 村放活、城市包容、城鄉(xiang) 融合的城鄉(xiang) 發展新格局。

　　中國式現代化的主要短板

　　界麵新聞：脫貧攻堅目標任務完成後，國家“三農(nong) ”工作發力重點已轉向鄉(xiang) 村振興(xing) 。同時，黨(dang) 的二十大報告指出，全麵建設社會(hui) 主義(yi) 現代化國家，最艱巨最繁重的任務仍然在農(nong) 村。黨(dang) 中央為(wei) 何作此判斷?

　　劉守英：實現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任務，沒有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就沒有整個(ge) 國家的現代化。新中國成立後，我國開啟了從(cong) 農(nong) 業(ye) 國向工業(ye) 國的轉變。為(wei) 實現發展趕超，形成了鄉(xiang) 村服務於(yu) 城市、農(nong) 業(ye) 服務於(yu) 工業(ye) 的城鄉(xiang) 關(guan) 係格局。改革開放以來，我國“三農(nong) ”工作取得了顯著成就，但是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仍然是中國式現代化的主要短板，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發展基礎不穩固、城鄉(xiang) 區域發展和收入差距較大等問題仍未根本解決(jue) ，城鄉(xiang) 發展不均衡、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發展不充分仍是我國社會(hui) 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麵。

　　加快建設農(nong) 業(ye) 強國，實現農(nong) 業(ye) 產(chan) 業(ye) 革命、鄉(xiang) 村係統重構和城鄉(xiang) 融合發展，不僅(jin) 是解決(jue) 發展不平衡不充分問題的重要舉(ju) 措，而且是推進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的必然選擇，更是全麵建設社會(hui) 主義(yi) 現代化國家的核心內(nei) 容和重大任務。

　　界麵新聞：鄉(xiang) 村振興(xing) 是黨(dang) 的十九大提出的戰略，經過這些年的實踐，我們(men) 對於(yu) 鄉(xiang) 村振興(xing) 形成了哪些深刻認識?城鄉(xiang) 融合發展又該如何理解?

　　劉守英：鄉(xiang) 村是一個(ge) 由地理空間、經濟活動空間、社會(hui) 關(guan) 係和製度秩序組成的農(nong) 民、農(nong) 地、農(nong) 業(ye) 和村落四位一體(ti) 的係統性結構。推動鄉(xiang) 村振興(xing) 戰略，實質就是要打破單向城市化政策偏向造成的鄉(xiang) 村係統功能性失衡，實現從(cong) 失衡不均到均衡發展的鄉(xiang) 村係統重構。鄉(xiang) 村係統重構，就是在人、地、業(ye) 、村多要素聯動的基礎上，實現人力資本提升、觀念革新的“人活”，權利更加明晰、配置更加有效的“地活”，複雜程度更高、更具競爭(zheng) 力的“業(ye) 活”，公私界分明確、秩序重構的“村活”，最終在新的形態、新的功能、新的業(ye) 態、新的人的組合上進行有效治理，形成以新的村落形態和不同的人、不同的經濟活動構成的新的鄉(xiang) 村秩序。

　　新階段的鄉(xiang) 村振興(xing) 不是鄉(xiang) 土中國階段的鄉(xiang) 土重建，也不是快速城市化下的以城統鄉(xiang) ，而是城鄉(xiang) 互動下的鄉(xiang) 村複興(xing) 。鄉(xiang) 村振興(xing) 就是利用城鄉(xiang) 互動帶來的機會(hui) ，複興(xing) 鄉(xiang) 村產(chan) 業(ye) ，活化鄉(xiang) 村空間;通過城鄉(xiang) 要素的流動與(yu) 再配置，形成鄉(xiang) 村與(yu) 城市互動的資本流和人流，最終實現鄉(xiang) 村的振興(xing) 。

　　關(guan) 於(yu) 城鄉(xiang) 融合發展。全麵建設社會(hui) 主義(yi) 現代化國家，既要建設繁華的城市，也要建設繁榮的農(nong) 村，消除城鄉(xiang) 發展不平衡和鄉(xiang) 村發展不充分、實現城鄉(xiang) 融合發展是建設農(nong) 業(ye) 強國的基本城鄉(xiang) 形態。城鄉(xiang) 融合是城鄉(xiang) 轉型的一個(ge) 階段，在這一階段，城鄉(xiang) 邊界逐漸模糊，城鄉(xiang) 關(guan) 係由對立競爭(zheng) 轉為(wei) 融合互補，要素的城鄉(xiang) 流動將鄉(xiang) 村與(yu) 城市緊密聯係在一起，空間的城鄉(xiang) 融通將鄉(xiang) 村納入發展主流，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的城鄉(xiang) 均衡將賦予鄉(xiang) 村現代功能，形成城市文明與(yu) 鄉(xiang) 村文明共融共生的城鄉(xiang) 新形態。

　　為(wei) 此，改革開放將農(nong) 民納入現代化進程後，城鄉(xiang) 融合已成為(wei) 當前破局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重要策略。我國農(nong) 業(ye) 仍然承載著近2億(yi) 人的就業(ye) ，農(nong) 村是近5億(yi) 農(nong) 民常住的家園，麵對如此龐大群體(ti) 的農(nong) 民人口，其生計、生產(chan) 和生活仍事關(guan) 全局。同時，農(nong) 民的市民化將創造巨大發展動能，幾億(yi) 農(nong) 民整體(ti) 邁入現代化會(hui) 釋放巨大創造動能和消費潛能，為(wei) 經濟社會(hui) 發展注入強大動力。因此，我國加快實現農(nong) 業(ye) 現代化、加快促進城鄉(xiang) 融合發展的過程，也是紮實推進共同富裕的過程。

　　界麵新聞：農(nong) 村“三塊地”改革進展緩慢，原因在哪裏?這背後其實涉及農(nong) 村土地製度的變革，推進“三塊地”改革如何更好保障農(nong) 民和農(nong) 村集體(ti) 的利益?

　　劉守英：土地製度是一個(ge) 國家基礎性、根本性、全局性的製度，是構成生產(chan) 關(guan) 係和一切經濟關(guan) 係的重要基礎，農(nong) 村土地製度改革是農(nong) 村改革的主線和建設農(nong) 業(ye) 強國的突破口。中國當下的鄉(xiang) 村出現人、地、業(ye) 、村係統的功能失衡，表現為(wei) 城鄉(xiang) 互動增強帶來人口和資本在城鄉(xiang) 間對流的同時，土地資源的配置變化仍顯滯後，製約了鄉(xiang) 村人地關(guan) 係的根本轉變，影響了鄉(xiang) 村業(ye) 態發展以及村莊形態和功能的轉型。

　　當初，為(wei) 保障城市土地供給，上世紀90年代末土地管理法的修改，形成城鄉(xiang) 土地分治，剝奪了農(nong) 民利用集體(ti) 土地進行非農(nong) 建設的權利，致使部分村莊的非農(nong) 經濟活動萎縮，產(chan) 業(ye) 結構單一，進而導致農(nong) 民的經濟機會(hui) 有限和收入來源單一，造成鄉(xiang) 村的持續凋敝。近年來，大量資源的湧入帶來鄉(xiang) 村產(chan) 業(ye) 發展用地需求不斷增加，農(nong) 村建設用地製度的不適應性越發凸顯。另一方麵，宅基地製度改革滯後引起村莊陷入持續衰敗和無序。在宅基地製度安排強成員權、弱財產(chan) 權的傾(qing) 向下，農(nong) 民僅(jin) 有宅基地使用權而缺乏完整的財產(chan) 權利，農(nong) 民更傾(qing) 向於(yu) 保有而不是放棄宅基地使用權。由此，鄉(xiang) 村出現人走地不動、建新不拆舊等亂(luan) 象，土地資源不能得到適度集聚和合理利用，鄉(xiang) 村呈現出耕地撂荒、房屋空置、公共設施落後等衰敗景象。

　　未來，對於(yu) 農(nong) 村土地製度改革，要保證集體(ti) 經濟組織成員依法公平地獲得農(nong) 地承包權，以及通過轉讓、互換、出租(轉包)、入股或其他方式流轉承包地並獲得收益的權利，承包土地被征收的農(nong) 戶依法獲得相應補償(chang) 和社會(hui) 保障費用等的權利。要按照依法自願有償(chang) 原則，引導農(nong) 民以多種方式流轉承包土地的經營權，賦予土地經營權人對土地經營權的處分權、土地經營權的抵押權等。宅基地製度改革已成為(wei) 解決(jue) 村莊無序擴張亂(luan) 象、保障農(nong) 民財產(chan) 權益和從(cong) 事非農(nong) 活動權利以及開放外部資本和企業(ye) 家鄉(xiang) 村準入的核心製度安排，集體(ti) 經營性建設用地製度改革將為(wei) 鄉(xiang) 村產(chan) 業(ye) 發展和村莊活化提供發展空間。

　　城鄉(xiang) 不平等在多方麵處於(yu) 較高程度

　　界麵新聞：城鄉(xiang) 發展失衡是個(ge) 多年積累的老問題，目前，在城鄉(xiang) 二元結構未得到根本改變的背景下，城鄉(xiang) 關(guan) 係失衡主要表現在哪些方麵，會(hui) 帶來哪些影響?

　　劉守英：盡管中國城鎮化率已超過65%，但農(nong) 村人口絕對數量仍高居全球第二。5億(yi) 農(nong) 村人口生活水平和發展空間明顯落後於(yu) 城市，整體(ti) 不平等狀況難以得到根本改善。

　　綜合來看，我國城鄉(xiang) 不平等問題在多方麵處於(yu) 較高程度，比如城鎮居民人均收入仍是農(nong) 村居民的2.45倍，而發達國家如美國、英國的城鄉(xiang) 收入比僅(jin) 略高於(yu) 1，東(dong) 亞(ya) 經濟體(ti) 如日本和中國台灣為(wei) 1.2左右，南亞(ya) 經濟體(ti) 如菲律賓、泰國也僅(jin) 為(wei) 1.6左右。城鄉(xiang) 財富不平等持續擴大。過去十多年中，城鄉(xiang) 財富比增至近4倍。城鄉(xiang) 基本公共服務與(yu) 社會(hui) 福利落差也比較大。城鎮居民平均受教育年限是農(nong) 村居民1.3倍，城鎮職工養(yang) 老和醫療保險人均支出水平分別是農(nong) 村的17倍和4倍，城市低保標準高出農(nong) 村30%。此外，進城農(nong) 民難以平等享有在住房、教育、醫療與(yu) 社會(hui) 保障等公共服務方麵的待遇，城鄉(xiang) 不平等在城市內(nei) 部形成新的二元結構並加劇社會(hui) 矛盾。

　　如今，中國已經進入到邁向城鄉(xiang) 融合的新發展階段。在這一階段，中國城鄉(xiang) 關(guan) 係失衡的問題仍然存在。一是鄉(xiang) 村人口凋敝。大規模鄉(xiang) 村勞動力遷移到城市地區，鄉(xiang) 村勞動力流失造成農(nong) 業(ye) 勞動力的不足，出現嚴(yan) 重的土地棄耕和拋荒現象，鄉(xiang) 村振興(xing) 乏人可用。二是鄉(xiang) 村經濟發展滯後。農(nong) 業(ye) 複雜度不高和要素組合受阻，農(nong) 業(ye) 回報和競爭(zheng) 力有待提升，鄉(xiang) 村功能窄化導致鄉(xiang) 村經濟活動簡單化，鄉(xiang) 村價(jia) 值被低估，城鄉(xiang) 收入差距雖有縮小但差距猶存。三是城鄉(xiang) 空間分割。城市建成區邊界隨著城市擴張速度放緩而趨於(yu) 穩定，鄉(xiang) 村空間出現不同程度的空心化與(yu) 衰而未亡的現象，城鄉(xiang) 形態處於(yu) 各處一域的分割狀態，縣城作為(wei) 城鄉(xiang) 連接帶未起到城鄉(xiang) 融合載體(ti) 的作用。

　　界麵新聞：解決(jue) 城鄉(xiang) 發展不平衡問題，如何把鄉(xiang) 村振興(xing) 和城鄉(xiang) 融合發展兩(liang) 大戰略結合起來共同推進?在體(ti) 製機製方麵應該重點做哪些工作?

　　劉守英：推動城鄉(xiang) 權利平等開放，就是要致力於(yu) 完善和開放鄉(xiang) 村發展權利、賦予農(nong) 民城市權利和構建城鄉(xiang) 平等權利體(ti) 係，促進城鄉(xiang) 人口自由流動，實現資本、土地、技術和數據等城鄉(xiang) 要素市場化配置，掃除鄉(xiang) 村振興(xing) 和城鄉(xiang) 融合的體(ti) 製障礙，破除城鄉(xiang) 二元經濟和社會(hui) 結構，形成鄉(xiang) 村振興(xing) 和城鄉(xiang) 融合協同推進的新格局。

　　一是構建反貧困長效機製和常態化幫扶機製。防止返貧、守住底線，穩定並逐步減少相對貧困人口比重，提高貧困人口的自我發展、創造財富能力，形成反貧困的長效機製;提升年青一代人力資本，加強兒(er) 童早期發展教育和職業(ye) 教育，逐步將職業(ye) 教育培訓作為(wei) 一項基本公共服務提供;促進就業(ye) 機會(hui) 公平，打破行政性管製、開放個(ge) 人發展權利，防止社會(hui) 階層固化、拓寬縱向流動通道，避免對低收入勞動者的歧視性做法，為(wei) 低收入階層提供更多可及機會(hui) 。

　　二是構建完善而開放的鄉(xiang) 村發展權利體(ti) 係。深化農(nong) 地三權分置改革，以服務規模化、產(chan) 業(ye) 規模化、市場規模化為(wei) 核心探索農(nong) 業(ye) 規模報酬實現方式，建立小農(nong) 與(yu) 現代農(nong) 業(ye) 相結合的產(chan) 業(ye) 體(ti) 係、組織體(ti) 係、服務體(ti) 係，推動農(nong) 業(ye) 產(chan) 業(ye) 革命;以宅基地權利分置和權能完善為(wei) 核心，以宅基地有償(chang) 退出推動村莊適度集聚，優(you) 化鄉(xiang) 村基本公共服務供給、提升農(nong) 村社會(hui) 保障水平;以非農(nong) 建設權利完善鄉(xiang) 村發展權，放鬆用地指標和用途管製，允許集體(ti) 經濟組織和農(nong) 民利用集體(ti) 建設用地從(cong) 事非農(nong) 建設，在用地類型、標準、規劃編製等方麵保證多功能、新產(chan) 業(ye) 、新業(ye) 態、新形態在鄉(xiang) 村落地。

　　三是構建以人為(wei) 核心的新型城鎮化權利體(ti) 係。保障農(nong) 民鄉(xiang) 村土地、集體(ti) 成員等基本權利，確保農(nong) 地入市、宅基地流轉收入優(you) 先用於(yu) 相應農(nong) 村人口社保體(ti) 係，加快人口城市化;賦予和完善農(nong) 民城市權利，轉變戶籍製度為(wei) 人口居住地登記，加快推進住房、教育、醫療、社會(hui) 保障等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健全財政轉移支付同農(nong) 業(ye) 轉移人口市民化掛鉤機製;製定公共服務成本分擔和布局優(you) 化機製，建立中央政府、地方政府、企業(ye) 、個(ge) 人四級成本分擔機製，按常住人口規模，優(you) 化公共服務和基礎設施的數量、質量、結構和布局。

　　四是構建要素自由流動的城鄉(xiang) 融合權利體(ti) 係。以城鄉(xiang) 統一土地權利體(ti) 係為(wei) 核心，促進城鄉(xiang) 平等發展權，實施以土地為(wei) 基礎的不動產(chan) 統一登記製度，構建平等進入、公平交易的土地市場，建立公平共享的土地增值收益分配製度;以集體(ti) 土地入市為(wei) 核心保障農(nong) 民居住權，允許城中村農(nong) 民集體(ti) 利用集體(ti) 土地建立房屋租賃市場，降低農(nong) 民城市落戶門檻;以集體(ti) 產(chan) 權製度改革為(wei) 基礎，開放村莊準入權，有序引導城市居民、企業(ye) 家及社會(hui) 資本下鄉(xiang) ，允許外來人口在滿足一定條件後享有村莊的住房、土地、公共事務參與(yu) 等權利，鼓勵城鄉(xiang) 人員、資金、技術等要素共同參與(yu) 鄉(xiang) 村建設，共建共享。

　　必須改變將農(nong) 民工視為(wei) 過客的政策慣性

　　界麵新聞：人口自由流動是推進城鄉(xiang) 融合發展的關(guan) 鍵因素，目前農(nong) 民進城趨勢呈現出哪些特點?仍麵臨(lin) 哪些阻礙?戶籍製度下一步應如何改革?

　　劉守英：改革開放以來，農(nong) 民離土出村成為(wei) 推動中國從(cong) 鄉(xiang) 土中國向城鄉(xiang) 中國轉型的最主要力量之一。自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遷移的“農(nong) 一代”，在經曆了多年的城市漂泊和艱苦打拚後，往往選擇“返鄉(xiang) ”和“回村”。這主要是由於(yu) 他們(men) 在城市麵臨(lin) 諸多不公平待遇，如住房、教育、社會(hui) 保障等方麵的缺失，以及製度性歧視的存在。2010年前後，中國的城鄉(xiang) 關(guan) 係發生革命性躍遷。在城鄉(xiang) 人口遷移中，80、90後已經成為(wei) 主力軍(jun) 。他們(men) 在經濟社會(hui) 等方麵的行為(wei) 特征呈現顯著的代際分別，甚至具有不可逆性，成為(wei) 引領中國城鄉(xiang) 關(guan) 係變革的重要力量。

　　但是，“農(nong) 二代”麵臨(lin) 的嚴(yan) 峻現實是，他們(men) 如果不回村，進城就成為(wei) 主要的選擇。他們(men) 的未來，將取決(jue) 於(yu) 城市權利向“農(nong) 二代”的開放。與(yu) 已經走過的城市化上半場相比，下半場最顯著的變化是進城農(nong) 民的代際差異。若繼續沿用對待“農(nong) 一代”的公共政策來應對這一革命性變化，將給中國轉型帶來巨大挫折。

　　戶籍製度是我國特有的限製人口流動的正式製度，以戶口作為(wei) 資源配置和利益分配依據進行社會(hui) 管理，導致中國農(nong) 村與(yu) 城市居民在自由遷徙、經濟活動參與(yu) 、公共服務享有等方麵的權利分割。近年來，中國經曆了超大規模的城鄉(xiang) 勞動力流動和跨地區遷移，但城鄉(xiang) 不平等問題未能伴隨勞動力流動而消失，反而在城市化率最快時期更加嚴(yan) 重。目前，盡管限製人口遷移的顯性安排逐步鬆動，但依附於(yu) 戶籍的隱性製度安排造成對農(nong) 民各項權利的排斥，甚至在城市內(nei) 部形成新的二元結構。

　　所以，要改革戶籍製度，推動農(nong) 民工市民化進程，推動建立基本公共服務同常住人口掛鉤、由常住地供給的機製，加強農(nong) 業(ye) 轉移人口市民化的財政轉移支付，穩步提高非戶籍常住人口在流入地享有的基本公共服務項目數量和質量。

　　可以說，農(nong) 民的去向，取決(jue) 於(yu) 我們(men) 對待農(nong) 民的基本理念，“十四五”期間是農(nong) 民現代化的一個(ge) 重要窗口，農(nong) 民現代化取決(jue) 於(yu) 對農(nong) 民入城還是回村的政策選擇，這些政策選擇決(jue) 定了中國式現代化的發展方向。

　　界麵新聞：推動農(nong) 業(ye) 轉移人口包括農(nong) 民工等成為(wei) 新市民，讓其享有基本公共服務，該如何消除城鄉(xiang) 戶籍背後的社會(hui) 保障差距?

　　劉守英：解決(jue) 農(nong) 民進城後的問題，關(guan) 鍵在於(yu) 讓他們(men) 在城市中安定下來。對於(yu) “農(nong) 二代”，解決(jue) 他們(men) 居住問題是關(guan) 鍵。當前，我國已有大量工作機會(hui) ，“農(nong) 二代”也具備一定的購買(mai) 力。隻要我們(men) 製定合適的住房公共政策，他們(men) 便能在城市中找到歸宿。“農(nong) 三代”，那些在城市中出生、成長的孩子，他們(men) 對城鄉(xiang) 間的不平等已不敏感，但製度上他們(men) 仍被區別對待。我們(men) 需要從(cong) 教育平權開始，為(wei) 他們(men) 提供平等的受教育機會(hui) ，因為(wei) 這是他們(men) 在城市立足的基礎。

　　當“農(nong) 二代”獲得居住權，“農(nong) 三代”獲得教育權，他們(men) 的家庭便能在城市中穩定下來。有了這兩(liang) 個(ge) “穩住”，農(nong) 民是否回鄉(xiang) 或留在城市，便成為(wei) 他們(men) 的自主選擇。我們(men) 應做的，是確保“農(nong) 三代”享有教育權，“農(nong) 二代”享有居住權，這樣農(nong) 民在城市中的生活才能更加體(ti) 麵。

　　在製度層麵，要建立基本公共服務同常住人口掛鉤、由常住地供給的機製，加強農(nong) 業(ye) 轉移人口市民化的財政轉移支付，穩步提高非戶籍常住人口在流入地享有的基本公共服務項目數量和水平。要讓那些不回村、已經在城市的農(nong) 民市民化，真正在他的就業(ye) 地、工作地市民化，進入城市的公共服務、社會(hui) 保障——居住、社保、孩子教育，這個(ge) 權利體(ti) 係一定要跟城市同權。

　　總之，從(cong) 國家戰略高度出發，我們(men) 必須改變將農(nong) 民工視為(wei) 過客的政策慣性，推動城市權利向農(nong) 民開放，以包容、公平的態度促進進城農(nong) 民融入城市社會(hui) 。這是農(nong) 民現代化的關(guan) 鍵，也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不可回避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