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中國式撤點並校”,農村教育出路何在
發稿時間:2013-01-05 00:00:00
“十年撤點並校後,我國的小學生輟學率倒退回十年前?”2012年11月,這個(ge) 數字引起全國關(guan) 注。
它來自於(yu) 21世紀教育研究院的《農(nong) 村教育布局調整十年評價(jia) 報告》。教育部隨即澄清,近年來城鎮化人口流動性不斷增強,學者使用原有的輟學率計算方法,得出數據並不準確。但過度“撤點並校”的後遺症,已引起教育界憂思。本報2012年12月28日見報的《“中國式撤點並校”大涼山樣本調查》,報道大涼山的農(nong) 村教育格局已被完全改變。
十年“中國式撤點並校”後,是否會(hui) 走上恢複村小之路?我國農(nong) 村的教育格局又該走向何方?對此,中國青年報記者繼續深度探訪。
輟學之痛:“新的曆史高峰期”
在甘肅省平涼市涇川縣荔堡鎮,張博老師發現,農(nong) 村的學生越來越少了。
荔堡鎮共有18所小學,2000多名學生,“大約每年都會(hui) 少50個(ge) 孩子”。越來越多的孩子從(cong) 村小流向中心小學,大都是因為(wei) 農(nong) 村父母的要求。
這幾年來,小規模的農(nong) 村學校陸續消亡。今年秋天,荔堡鎮一所村小的報名效果不理想,開學後家長看到學生太少,於(yu) 是帶自己的孩子轉學,“頓時人走了個(ge) 精光”。隨後,這所學校就被撤掉了。
21世紀教育研究院的《農(nong) 村教育布局調整十年評價(jia) 報告》統計,2000年到2010年,在我國農(nong) 村,平均每一天就要消失63所小學、30個(ge) 教學點、3所初中,幾乎每過1小時,就要消失4所農(nong) 村學校。
學者發現,這一速度,已經遠超過了農(nong) 村學生減少的速度。據東(dong) 北師範大學農(nong) 村教育研究所劉善槐研究,2000年至2005年學生數量的減少比例均小於(yu) 4%,從(cong) 2006年至今,這一比例已經小於(yu) 3%。
“但學校的減少幅度卻沒有隨之緩和。”劉善槐說,從(cong) 2000年開始,我國每年小學學校數量的減少比例均超過6%。
劉善槐的話,一針見血。“在學齡人口的地理分布基本沒變的前提下,隻要學校減少的速度一直大於(yu) 學生減少的速度,上學的距離持續增加,寄宿製學校建設未能及時跟上,輟學率劇增的臨(lin) 界點必然會(hui) 出現。”
據中國教育學會(hui) 農(nong) 村教育分會(hui) 理事長、河北省教育廳原巡視員韓清林調研,這個(ge) 臨(lin) 界點出現在2008年。
“從(cong) 那一年開始,全國小學輟學率出現大幅度回升。”
韓清林曆數,1991年,全國小學輟學生303.23萬(wan) 人、輟學率24.77‰;此後輟學率逐年下降。到2000年,輟學生減少到62萬(wan) 人,輟學率降到4.58‰。但2008年輟學人數回升到63.25萬(wan) 人,2009年92.64萬(wan) 人,2010年82.83萬(wan) 人,2011年88.33萬(wan) 人,年輟學率分別為(wei) 5.99‰、8.97‰、8.22‰、8.89‰,“與(yu) 1997年至1999年的輟學水平大體(ti) 相當”。
我國小學輟學率有沒有大幅度反彈?是否“回到十年前的水平”?
教育部有關(guan) 負責人11月23日答記者問時表示,10多年來,小學生輟學率都沒有高於(yu) 1%的國家控製線,特別是近年來,小學五年鞏固率一直比較穩定,“說明我國小學控輟保學的措施是成功的”。“但由於(yu) 我國學生基數較大,輟學問題仍需得到長期關(guan) 注。”
在這其間,小學低年級成了輟學的主體(ti) 。韓清林研究發現,2008年、2009年和2010年,小學一到三年級的輟學率分別占輟學生總數的86.8%、73.7%和89.9%。“這成為(wei) 了新一個(ge) 曆史高峰期。”
“因為(wei) 農(nong) 村撤並的主要是村小和教學點,它們(men) 恰恰在交通最不便的地方,對小學低年級學生的影響是最大的。”劉善槐說,“低年級學生年齡小,他們(men) 無法忍受長時間的徒步上學,也沒有足夠的能力應對路途中的安全隱患。一旦上學距離超出了一定的範圍,而學校的宿舍建設與(yu) 管理未能跟上,家長往往會(hui) 讓其輟學,直到其年齡能夠承受該距離,才可能讓其重新回到學校。”
走讀之傷(shang)
大規模撤點並校,導致農(nong) 村學生家庭距離學校變遠,各種不規範的“土校車”應運而生。校車事故連年頻發,不斷奪走年幼的生命,成為(wei) 全國的傷(shang) 痛。
在河北省張家口市哈咇嘎鄉(xiang) ,從(cong) 2004年開始,五六年級的學生集中到中心小學上學,後逐步擴大到三四年級。現在,鄉(xiang) 中心小學一至六年級有173個(ge) 學生,留守兒(er) 童占到四分之一。村裏保留的教學點,一般隻有六七個(ge) 孩子和1位老師。
孩子最遠的家離學校有25華裏,學校采用了寄宿製。“縣政府沒有同意給學校配備校車,孩子們(men) 周末回家都靠家長自己想辦法。為(wei) 了防止事故,學校要求家長一輛車最多隻能帶兩(liang) 個(ge) 孩子。我們(men) 安排兩(liang) 名老師守在校門口,每個(ge) 班主任守在自己班的門口,家長來接孩子都要簽字。”哈咇嘎鄉(xiang) 中心小學馬校長說。
而張博老師所在的荔堡鎮小學並沒有寄宿製,孩子們(men) 都是以走讀為(wei) 主。距離遠的孩子,父母在學校周圍租房子照顧孩子上學。
這樣造成的經濟負擔,在被撤校的農(nong) 村地區更為(wei) 普遍。“學生往返需要家長或請人護送,負擔加重。寄宿在學校,生活費用就大幅增加。一些邊遠地區出現的家長租房陪讀,負擔更成倍上漲。”韓清林說。
隨著村小的消失,誕生的是許多急劇膨脹的中心校。中國青年報了解到,多省都存在農(nong) 村中心校超容的現象。
“很多家長還想送一二年級的孩子到中心小學,但是太小的孩子需要專(zhuan) 門的生活老師照顧,現在老師少,沒有辦法滿足需求。”馬校長對中國青年報記者說。
韓清林認為(wei) ,高中向縣城集中、初中向城鎮集中,必然帶來教育質量提高,但他強調,小學低年級不適宜集中辦學。
“撤並農(nong) 村教學點的弊端,不僅(jin) 是不利於(yu) 農(nong) 村適齡兒(er) 童入學、導致輟學,而且不利於(yu) 普及農(nong) 村學前三年教育。教學點都沒有了,普及學前教育更無從(cong) 談起。”
在四川的大涼山,學前教育是“最弱的短板”。在至少需要20所幼兒(er) 園的縣,全縣一共僅(jin) 一所幼兒(er) 園。地方政府坦承,無法籌足地方財政配套資金,“砸鍋賣鐵都辦不起”。
“國家要求2020年普及鄉(xiang) 村學前教育,這個(ge) 藍圖很偉(wei) 大,但如果措施跟不上,就是可望不可及的。”涼山州的基層教師直言不諱。
恢複村小:“不是低水平的機械恢複”
“撤點並校是在農(nong) 村教育布局調整的大背景下進行的,我們(men) 不能完全否認它的必要性。”多年從(cong) 事農(nong) 村教育研究的華中師範大學教授範先佐說,“但是實踐中,一些地方確實做過了頭,撤得過多。”
“在布局調整中,不加區別地搞撤點並校,使大量必須保留的教學點也被撤並,這是百害而無一利。”韓清林說。
高層決(jue) 策者也注意到了這一點。2012年9月,國務院頒布《關(guan) 於(yu) 規範農(nong) 村義(yi) 務教育學校布局調整的意見》要求,已經撤並的學校或教學點,確有必要的,由當地人民政府進行規劃、按程序予以恢複。
範先佐調查,現在江蘇北部開始適當恢複村小的嚐試,“但不是大規模的”。中國青年報記者也發現,眾(zhong) 多省份尚無動作。
如何恢複農(nong) 村教學點,才是不走回頭路?
“恢複學校,不是低水平的機械恢複,不應按照原來極不合理的標準來配置教育資源。這樣的話,農(nong) 村小規模學校在硬件設施和師資等諸多方麵,依然會(hui) 處於(yu) 劣勢。”劉善槐說。
在他看來,恢複的學校應當是“恢複之前沒有進行過科學論證的、非理性地撤掉的”。
他提出,依據因素有三:第一個(ge) 是政府決(jue) 策的過程中,沒有考慮所有學生上學的距離。第二個(ge) 是沒有讓當地有民主表決(jue) 的權利。第三個(ge) 因素是撤校觸碰到了失學的底線。“比如說撤校後,到中心校存在特別艱險的路段,導致學生失學。”
範先佐認為(wei) ,恢複已撤校點最重要的標準就是家長。
他發現,有些地方教學點撤了之後,村民自發出錢,請代課教師,恢複村小。“這種情況說明,村民根本不滿意這種布局調整,對這種教學點,就要適當地考慮恢複。”
恢複學校,是否意味著“一朝回到十年前”?
劉善槐認為(wei) 不是這樣。“在給恢複的學校配置教師時,不應該僅(jin) 以師生比作為(wei) 依據,還應考慮班級數和年級數,使小規模教師數量能夠滿足正常的教學需要,教師的工作量也能夠與(yu) 城鎮學校教師相當。”
韓清林提出,應確立農(nong) 村教學點的“最低規模標準”。
“根據我國農(nong) 村實際,農(nong) 村教學點最低標準應以一個(ge) 年級5個(ge) 孩子為(wei) 標準,辦一二年級複式班10個(ge) 孩子,加上學前3年15個(ge) 孩子的幼兒(er) 混合班,共25個(ge) 孩子、兩(liang) 名教師一個(ge) 教學點。也可辦一、二、三、四年級兩(liang) 個(ge) 複式班。”
偏遠的村小,如何解決(jue) “老師難留”的老問題?
韓清林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從(cong) 中央到省、市、縣、鄉(xiang) 各級政府,都需要製定保存、扶持農(nong) 村教學點的特殊政策。扶持政策的方麵包括:經費和設施設備的配置、教師配備、工資和福利待遇、教師培訓與(yu) 教學管理、交通與(yu) 後勤保障等。”
“邊遠地區教師津補貼需盡快實施,使相對優(you) 秀的教師能夠下到邊遠的教學點和村小中去。”劉善槐說。
韓清林認為(wei) ,恢複村小迫在眉睫,且應統籌布局。“從(cong) 2013年起,國家應該考慮用3年時間恢複、新建5萬(wan) 個(ge) 教學點,每個(ge) 教學點投入50萬(wan) 元。到2015年,應當爭(zheng) 取全國小學教學點恢複到12萬(wan) 所。”
劉善槐提醒,財政的扶持還需基層的製度設計。“村小的財務應該從(cong) 中心校獨立開。同時,公用經費的計算不應僅(jin) 以學生數作為(wei) 依據,還應考慮以一個(ge) 學校為(wei) 支出單位的費用。”
在農(nong) 村教學點,小科目教師緊缺是普遍現象。學者建議,應積極探索“走教”。
範先佐調查,許多農(nong) 村教學點在語文、數學等基本科目方麵“並不比中心小學差”,較大的差距在音體(ti) 美等科目,缺乏專(zhuan) 職教師。“‘走教’就是中心小學的老師也負責幾個(ge) 教學點的音樂(le) 、美術。這既保障小規模學校各小科目能夠開齊,也不至於(yu) 浪費教師資源。”
鄉(xiang) 村教育何處去:“要防止走向另一個(ge) 極端”
“恢複村小的工作不能一哄而起。不能一說恢複,所有的村小都恢複,還是要實事求是。”範先佐說。
“不要從(cong) 一個(ge) 極端走向另一個(ge) 極端,那就更可怕了。如果村小都恢複,到時候就會(hui) 造成資源浪費。”
據他調研,很多偏遠的農(nong) 村教學點都是年齡大的老師在維持。“這種情況難以長期為(wei) 繼,要事先跟家長溝通,表決(jue) 是否恢複。”
上世紀60年代開始,美國農(nong) 村工業(ye) 化和城市化迅猛發展、城鄉(xiang) 教育差距逐步擴大,也出現了“農(nong) 村學校合並運動”。1970年,美國2/3的學生都在大型綜合中學就讀。
20世紀60年代後期,美國教育界開始反思。一方麵,絕大多數農(nong) 村小學區和小學校已經被重組或合並,另一方麵,人們(men) 日益認識到農(nong) 村小學校和小學區“不可能被消除”,並從(cong) 教育質量、社區交往等各方麵重新審視小規模學校的優(you) 劣。
而上世紀90年代開始,美國竟又開始了一場“小規模學校”運動,開始拆分大規模農(nong) 村學校,還原和保留小學校。2000年12月,美國政府開始了“農(nong) 村教育成就項目”,擴大了小規模學校使用聯邦撥款的自主權,並幫助農(nong) 村學區更多地獲得和使用聯邦教育資金。根據美國教育部的數據,2008-2009學年,美國有960多萬(wan) 名學生在農(nong) 村地區的公立學校就讀,約占整個(ge) 國家公立學校學生人數的20%。
範先佐認為(wei) ,現在重要的是,政府教育部門和學校如何去適應城鎮化對教育帶來的需求。“恢複工作要考慮學齡人口的布局,在我們(men) 國家,大量人口向城鎮聚集是趨勢,農(nong) 村人口的成分比也在下降。”
對於(yu) 急劇膨脹的寄宿製學校,教育部相關(guan) 負責人11月23日表示,近期將要求各地開展專(zhuan) 題部署,“明確保障農(nong) 村小學一至三年級學生原則上不寄宿,就近走讀上學”,科學製定布局規劃,加強督查和引導,讓農(nong) 村學生能就近接受良好義(yi) 務教育。
範先佐呼籲做好寄宿製的工作落實。“除了校舍等硬件條件,軟件條件也很重要。孩子在學校的生活不能太單調,應該用豐(feng) 富多彩的課外文化生活留住孩子。對於(yu) 留守兒(er) 童較多的學校來說,安裝親(qin) 情電話也是很必要的。讓孩子每周與(yu) 家長通話,對孩子的成長很重要。”
“北京的大學生曾經來我們(men) 這裏支教,幫孩子們(men) 裝飾宿舍。學校的孩子很喜歡,希望這樣的支教多一點。”哈咇嘎鄉(xiang) 中心小學馬校長說。
“恢複不僅(jin) 僅(jin) 是要把教學點的紅旗立起來,而是通過恢複,重新樹立當地老百姓對學校的信心。”劉善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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