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中央經濟工作會(hui) 議除了強調加大宏觀調控力度、鞏固和增強經濟回升向好態勢，還特別提出要統籌新型城鎮化和鄉(xiang) 村全麵振興(xing) ，繼續實施積極的財政政策和穩健的貨幣政策，要求引導金融機構加大對科技創新、綠色轉型、普惠小微、數字經濟等方麵的支持力度。2023年中央農(nong) 村工作會(hui) 議則明確提出，錨定建設農(nong) 業(ye) 強國目標，把推進鄉(xiang) 村全麵振興(xing) 作為(wei) 新時代新征程“三農(nong) ”工作的總抓手。鄉(xiang) 村振興(xing) 既是一個(ge) 經濟問題，也是一個(ge) 社會(hui) 和政治問題，而且涉及糧食安全、綠色轉型、社會(hui) 和諧等事關(guan) 國家發展的大事，因而是實現經濟高質量發展的一項重大而緊迫的戰略任務。

　　這兩(liang) 個(ge) 會(hui) 議所作出的戰略部署，賦予了金融部門重要責任。在宏觀經濟層麵，金融部門要以更大的力度支持投資和消費，包括鄉(xiang) 村的投資和消費，從(cong) 而進一步推動經濟持續回升。但金融如何才能增強對鄉(xiang) 村經濟的支持力度、穩定宏觀經濟，是一個(ge) 值得思考與(yu) 探索的問題。在發展質量方麵，金融部門要在農(nong) 村經濟升級轉型中發揮關(guan) 鍵作用，金融服務供給不僅(jin) 要有利於(yu) 確保糧食安全，也要致力於(yu) 提升農(nong) 民的收入水平，還要促進綠色、可持續生態環境的保護。目前，中國金融部門為(wei) 鄉(xiang) 村經濟所提供的服務還有許多改進空間，這一方麵緣於(yu) “三農(nong) ”工作的特殊性，另一方麵是由於(yu) 中國的金融體(ti) 係還不夠靈活、有效、穩健。改善“三農(nong) ”發展重點領域的金融服務將是一項長期任務。

　　一、服務“三農(nong) ”的金融政策

　　金融是現代經濟的血脈，鄉(xiang) 村振興(xing) 離不開金融的支持。但是，金融在服務“三農(nong) ”方麵麵臨(lin) 一些天生短板。金融的本質是資金的融通，通過期限、風險和規模的轉換實現收益共享和風險分擔。金融交易的最大挑戰是信息不對稱，容易造成交易前的逆向選擇——不容易找到合適的交易對手、交易後的道德風險——交易對手不按合同履約。正是因為(wei) 這個(ge) 原因，金融服務中存在“二八法則”情況：金融機構服務好20%最好的客戶，就能抓住80%的市場份額，而服務剩下80%的客戶，則難度大、成本高。而這80%的客戶恰恰是普惠金融服務的主要對象，所以，普惠金融發展難、農(nong) 村金融服務供給不足的問題長期存在。一方麵，“三農(nong) ”領域的客戶數量大、規模小、地理位置分散，金融服務觸達難度很大;另一方麵，這些客戶缺乏完整的財務數據和一定的抵押資產(chan) ，金融風控難度大。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政府采取了諸多措施來改善“三農(nong) ”領域的金融服務，包括創辦服務鄉(xiang) 村的金融機構、創設支農(nong) 結構性貨幣政策以及明確涉農(nong) 貸款的監管要求等。農(nong) 村信用社、小額信貸公司和村鎮銀行的引入，緣於(yu) 以下清晰的動機：走近“三農(nong) ”領域客戶，緩解金融“觸達難”，找到金融“風控難”的解決(jue) 方案。更重要的是，一部分金融機構的風險管理能力比較弱，引發了較大的風險事件。例如，在21世紀初農(nong) 村信用社普遍存在不良貸款比率較高問題，政府與(yu) 中央銀行通過采取補充資本金和提供流動性等措施才穩住了局麵。

　　整體(ti) 上看，政府實施了以下兩(liang) 方麵政策來改善“三農(nong) ”領域的金融服務：一是結構性的貨幣政策。自1999年起，中央銀行向地方法人機構包括農(nong) 村商業(ye) 銀行、農(nong) 村合作銀行、農(nong) 村信用社和村鎮銀行給予支農(nong) 再貸款支持，引導其擴大涉農(nong) 信貸投放，降低“三農(nong) ”領域經濟主體(ti) 的融資成本(王瑋等，2005)。對符合要求的貸款，按貸款本金的100%予以資金支持，這屬於(yu) 長期性工具。二是行政性的監管要求。例如，原中國銀行業(ye) 監督管理委員會(hui) 曾明確要求商業(ye) 銀行的涉農(nong) 貸款增量不低於(yu) 上年、增速不低於(yu) 各項貸款平均增速。客觀地說，這些措施對改善“三農(nong) ”領域的金融服務發揮了巨大作用，但金融服務供給不足與(yu) 相關(guan) 需求較大之間的矛盾並沒有從(cong) 根本上消除。有的措施，例如引入服務“三農(nong) ”領域的新機構，確實能較有效地解決(jue) 金融服務可觸達的問題，但並沒有很好地解決(jue) 金融風控問題;有的措施，例如結構性貨幣政策，增加了地方法人機構涉農(nong) 信貸的資金供給，但客觀地說，大部分農(nong) 村金融機構的主要矛盾不是資金缺乏，而是資產(chan) 缺乏，實際是沒有能力找到風險可控的好客戶，在大多數情況下，支農(nong) 結構性貨幣政策的效果也不太容易得到直接評估;有的措施，例如行政性的監管要求，確實起到了立竿見影的功效，不過其可持續性還有待觀察，銀行為(wei) 了達到監管要求發放涉農(nong) 信貸，將來如果產(chan) 生不良貸款，可能需要在政策責任與(yu) 商業(ye) 責任之間做出區分。

　　2023年10月召開的中央金融工作會(hui) 議提出，“要加快建設金融強國，全麵加強金融監管，完善金融體(ti) 製，優(you) 化金融服務，防範化解風險”。這些要求都是為(wei) 了支持中國經濟實現高質量發展，同樣適用於(yu) 支持中國鄉(xiang) 村實現全麵振興(xing) 。鄉(xiang) 村振興(xing) 所需要的金融服務有其特殊性：農(nong) 戶數量龐大、地理分布廣泛，既沒有完整的財務數據，也缺乏可抵押的資產(chan) ;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的規模通常比較小，且具有很強的季節性，受自然條件的影響非常大。可見，涉農(nong) 經濟主體(ti) 是一個(ge) 非常特殊的普惠金融客戶群體(ti) 。落實中央金融工作會(hui) 議所提出的“優(you) 化金融服務、防範化解風險”，更好地服務“三農(nong) ”，簡單地說，就是要在能管住風險的前提下，麵向“三農(nong) ”領域提供良好的商業(ye) 可持續的金融服務。

　　二、服務“三農(nong) ”的金融創新

　　中國金融部門已經形成了一些創新業(ye) 務與(yu) 實踐，在服務“三農(nong) ”方麵取得了較好成效。一個(ge) 典型例子是許多中小銀行采用的“關(guan) 係型貸款”模式。其具體(ti) 的做法是：銀行的信貸員長期跟蹤、了解社區內(nei) 的村民、企業(ye) 家，不但了解他們(men) 的經濟活動，包括企業(ye) 經營與(yu) 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還了解他們(men) 的人品和社會(hui) 關(guan) 係。全麵了解的目的是判斷這些潛在客戶的違約風險，而不需要過度依賴財務數據和抵押資產(chan) ，因為(wei) 信用風險評估的核心是判斷潛在借款人的還款能力與(yu) 還款意願。事實證明，這種關(guan) 係型貸款的風控是比較有效的，其不良貸款的比率通常要低於(yu) 銀行其他類型的貸款。這是因為(wei) 銀行通過建立長期“關(guan) 係”，部分解決(jue) 了信息不對稱問題，大大緩解了金融“觸達難”和“風控難”的問題。“關(guan) 係型貸款”模式執行得比較好的中小金融機構很少發生大的金融風險，其短板是運營成本比較高，不太容易為(wei) “三農(nong) ”領域提供大規模的金融服務。

　　另一個(ge) 典型例子是數字金融，即利用數字技術改善金融產(chan) 品、流程與(yu) 模式。數字金融也是2023年中央金融工作會(hui) 議提出的“五篇大文章”之一，是未來改善金融服務值得努力的一個(ge) 方向。迄今為(wei) 止，中國最為(wei) 成功的數字金融業(ye) 務是移動支付。2004年底線上支付工具——支付寶上線，2010年推出移動版，2017年推出線下二維碼收款等。至2023年底，不僅(jin) 兩(liang) 家頭部移動支付平台(支付寶和微信支付)的用戶均已達到10億(yi) 左右，支付筆數也已經達到全國支付總數的八成——雖然支付額度還隻占總支付的一成。移動支付的普惠金融意義(yi) 是顯而易見的：當下的中國人，無分城鄉(xiang) ，隻要有一部智能手機，能夠連上移動信號，就可以享受同樣的支付和其他金融服務。這對於(yu) “三農(nong) ”金融服務的提升是革命性的。有研究表明，鄉(xiang) 村的家庭婦女在使用移動支付工具後，其職業(ye) 選擇空間擴大了、收入增長的可能性也提高了(Huang et al.，2020)。究其原因，就在於(yu) 移動支付與(yu) 電商、物流一起，將鄉(xiang) 村居民與(yu) 全國市場連接到一起，形成了真正意義(yi) 上的全國統一大市場。

　　數字金融還有一項非常成功的業(ye) 務——大科技信貸，即獲得金融牌照的大科技公司利用平台快速、海量、低成本地獲客，同時利用客戶留在平台上的數字足跡開展信用風險評估，從(cong) 而極大程度地改善了客戶觸達和金融風控狀況。大科技平台發放信貸的做法最初於(yu) 2010年出現在中國。當然，今天的大科技信貸業(ye) 務實踐是各國數字平台相互學習(xi) 、不斷提升之後逐步形成的，但中國大科技信貸的規模在全球最大。非傳(chuan) 統數據和人工智能可以用於(yu) 信用風險評估，這是數字技術時代的創新。與(yu) 傳(chuan) 統信貸業(ye) 務相比，無論從(cong) 服務邊界還是從(cong) 風險管理的角度看，大科技信貸都實現了質的突破。有研究發現，這種新的業(ye) 務模式特別適合用來服務地理位置偏遠、經營規模較小、財務數據缺乏、沒有征信記錄的“信用白戶”(黃益平和邱晗，2021)。2020年，網商銀行推出“大山雀”衛星遙感技術，通過衛星航拍圖片確認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情況，對解決(jue) 農(nong) 戶“貸款難”問題提供了可行的技術路徑，為(wei) 數字信貸業(ye) 務創新提供了較大空間。

　　與(yu) 此同時，傳(chuan) 統金融機構特別是商業(ye) 銀行也在非常積極地運用數字技術改善金融服務。當然，金融機構的數字化程度不同：有的隻是利用平台處理一些信息收集和通知的任務，有的則幾乎將信貸服務的全部流程搬到了線上。一些地方通過建立金融信息服務平台，分享社保、稅收、水電費等數據，支持銀行的信貸決(jue) 策。不過，總體(ti) 看來，商業(ye) 銀行數字化轉型的效果呈現非常明顯的“馬太效應”，即大銀行的效果優(you) 於(yu) 小銀行，這可能是因為(wei) 數字化轉型對市場規模、數據資源和技術能力有基本的門檻要求，小銀行這些方麵的劣勢比較突出。也有不少銀行與(yu) 大科技公司展開獲客與(yu) 風控方麵的合作，取得了不錯的效果。不過，為(wei) 了防止產(chan) 生新的金融風險，監管部門對科技公司和商業(ye) 銀行之間的合作模式也提出了新要求。

　　三、金融如何更好地支持鄉(xiang) 村全麵振興(xing)

　　農(nong) 村經濟主體(ti) 種類很多，業(ye) 務差異很大，所適用的金融服務方式也不一樣，但金融還是有一些共同特質。金融要真正服務好鄉(xiang) 村振興(xing) ，必須找到解決(jue) 信息不對稱矛盾的有效手段，就是既要解決(jue) 觸達的問題，又要解決(jue) 風控的問題——不但為(wei) “三農(nong) ”提供高質量的金融服務，還可以控製住金融風險。這裏所討論的金融服務都是基於(yu) 市場條件的，政策性金融當然也很重要，但最好不要與(yu) 商業(ye) 化金融混在一起討論。例如，特定的農(nong) 村經濟主體(ti) 具有十分重要的經濟、社會(hui) 甚至政治重要性，但可能由於(yu) 特別的原因無法承受市場化定價(jia) 。在這種情況下，可以由官方機構提供政策支持，包括擔保、貼息等。

　　為(wei) 了改善麵向“三農(nong) ”的商業(ye) 化金融服務，可以考慮市場化、產(chan) 業(ye) 化和數據化3個(ge) 策略。市場化主要指提供金融服務要遵循市場規律。例如，在鼓勵銀行發放涉農(nong) 信貸方麵，銀行首先得有可靠的風控手段，如果缺乏有效的信用風險評估方法，商業(ye) 銀行要麽(me) 無法執行政策，要麽(me) 勉強執行了，可能會(hui) 造成新的風險。同樣，涉農(nong) 信貸的利率也應該由市場決(jue) 定，靠行政命令降低貸款利率，銀行的資金回報可能無法覆蓋貸款風險，相關(guan) 信貸業(ye) 務將很難長期持續。中國過去發展普惠金融的政策常常要求同時解決(jue) “融資難”和“融資貴”的問題，這一取向也許可以做出適當調整。例如，在鼓勵涉農(nong) 信貸方麵，不簡單化地做出行政性的要求，而通過諸如共享公共數據等支持銀行找到好的風控手段，同時要允許銀行開展市場化的風險定價(jia) 。如果市場價(jia) 格確實太高，也最好不要行政性地壓低貸款利率，而應該采用諸如擔保和貼息等政策手段。

　　產(chan) 業(ye) 化是指將小農(nong) 戶、小企業(ye) 統合到大的產(chan) 業(ye) 鏈、供應鏈上，從(cong) 而不但可以幫助小農(nong) 戶、小企業(ye) 增強市場力量，成為(wei) 全國統一大市場的一部分，還可能使這些產(chan) 業(ye) 鏈上的主體(ti) 享受供應鏈金融服務。產(chan) 業(ye) 化本身就是鄉(xiang) 村振興(xing) 的重要手段，小農(nong) 經濟無法長期支持農(nong) 村經濟發展和農(nong) 民收入提高，而產(chan) 業(ye) 化可以改變這一點，甚至不一定需要將所有的小農(nong) 戶、小企業(ye) 全部統合到大的產(chan) 業(ye) 鏈上。連接上產(chan) 業(ye) 鏈之後，這些小農(nong) 戶、小企業(ye) 就不再是分散、不穩定的個(ge) 體(ti) ，它們(men) 在產(chan) 業(ye) 鏈上的供求關(guan) 係就可以支持金融機構做風控。供應鏈金融既可以由金融機構對供應鏈實行封閉運行，盡量確保不發生違約事件，也可以隻是使用潛在借款企業(ye) 在供應鏈上的產(chan) 品供求信息來支持對這些企業(ye) 開展信用風險評估。

　　數據化是指記錄農(nong) 村經濟主體(ti) 的經濟活動甚至社會(hui) 活動，並以這些數據支持金融機構的決(jue) 策活動。到目前為(wei) 止，最為(wei) 成功的數據化過程體(ti) 現在消費互聯網領域。除了部分老年人和青少年，絕大部分農(nong) 村人口都上過網，包括移動支付、電子商務、短視頻、社交媒體(ti) 等，上過網就必然會(hui) 留下一些數字足跡，這樣就能一步到位地解決(jue) “觸達難”和“風控難”的問題，這也是部分大科技企業(ye) 提供消費信貸服務的技術基礎。不過，數據化目前主要局限於(yu) 消費互聯網領域，所以，即便是一些開展小微企業(ye) 貸款業(ye) 務的平台，所能依賴的主要還是零售邏輯。下一步的重點是要通過供應鏈、產(chan) 業(ye) 鏈和物聯網等渠道連接上各類農(nong) 村經濟主體(ti) ，包括小農(nong) 戶、新型農(nong) 業(ye) 經營主體(ti) 、農(nong) 村個(ge) 體(ti) 戶、農(nong) 村企業(ye) 等，從(cong) 而使更好解決(jue) “觸達難”“風控難”問題具有較好的技術條件。

　　中國已全麵建成小康社會(hui) ，實現了第一個(ge) 百年奮鬥目標，現在正向第二個(ge) 百年奮鬥目標進軍(jun) ，鄉(xiang) 村全麵振興(xing) 是建成社會(hui) 主義(yi) 現代化強國的重要前提。金融要在鄉(xiang) 村全麵振興(xing) 中發揮關(guan) 鍵性作用，但農(nong) 村經濟主體(ti) 的特點決(jue) 定了改善支持鄉(xiang) 村全麵振興(xing) 的金融服務的難度非常大，其關(guan) 鍵考驗在於(yu) ：一是要能夠提供良好的金融服務，二是要能管得住金融風險。這就要求金融政策要在創新與(yu) 穩定之間實現動態平衡。過去40多年，中國在這方麵既有成功經驗，也有失敗教訓。未來應考慮進一步落實市場化、產(chan) 業(ye) 化和數據化的策略，持續改善支持鄉(xiang) 村振興(xing) 的金融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