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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曉得與明得:王陽明論讀書三境

發稿時間:2023-08-03 09:57:49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   作者:朱承

  王陽明曾以“讀書(shu) 學聖賢”為(wei) 人生“第一等事”,強調讀書(shu) 的目的是成聖成賢,成就道德意義(yi) 上的理想人格。在當時的語境下,“讀書(shu) ”主要指的是學習(xi) 經典。如何讀書(shu) 或者說如何學習(xi) 經典,是當時天下士子所關(guan) 心的話題。關(guan) 於(yu) 這一問題,王陽明也自有其見解。《傳(chuan) 習(xi) 錄下》曾記述:“一友問:‘讀書(shu) 不記得如何?’先生曰:‘隻要曉得,如何要記得?要曉得已是落第二義(yi) 了,隻要明得自家本體(ti) 。若徒要記得,便不曉得。若徒要曉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體(ti) 。’”此處可見,王陽明將讀書(shu) “所得”之境劃分為(wei) 三個(ge) 層次,一是“記得”,二是“曉得”,三是“明得”,他主張讀書(shu) 不是為(wei) 了“記得”,也不僅(jin) 僅(jin) 是要“曉得”,最重要的是通過讀書(shu) 來“明得自家本體(ti) ”。“三得”之說,展現了王陽明對於(yu) 讀書(shu) 境界的認識,也反映了心學在經典學習(xi) 上的態度。

  “記得”是指以記誦辭章為(wei) 目的的讀書(shu) 。時人為(wei) 了參加科舉(ju) 考試,總是要熟讀經史並反複背誦,直至能夠信手拈來,在考試或者作文中熟練地引經據典,以此顯示自己在讀書(shu) 上所花的工夫。有人天賦異稟,讀書(shu) 能夠過目不忘,成為(wei) “行走的書(shu) 櫃”,但更多的人需通過寒窗苦讀、反複記誦,才能親(qin) 近經典。王陽明弟子中有人就是苦於(yu) 讀書(shu) “不記得”,於(yu) 是向他請教記誦之法。人們(men) 向王陽明請教記誦之法,大概是問錯了對象,因為(wei) 他從(cong) 根本上就反對記誦式讀書(shu) 。在王陽明看來,儒家的聖學之所以逐漸式微,正是因為(wei) 訓詁之學、記誦之學、詞章之學大行於(yu) 世,引得天下讀書(shu) 人盡入“百戲之場”,以讀書(shu) 作文來粉飾自我、取悅於(yu) 當世、贏得身前身後之虛名,導致了儒門正學被人淡忘,更導致世風日下。“後世記誦詞章之習(xi) 起,而先王之教亡。”(《訓蒙大意》)正因為(wei) 王陽明認為(wei) 記誦、訓詁、詞章之學不是儒學正脈,隻是為(wei) 了功名利祿,故而他反對用記誦、訓詁等方式來對待經典。人們(men) 以為(wei) 記誦經典、訓詁經典乃至引經據典就是“尊經”“通經”,實際上這是對“經典”的割裂毀棄,不值一提。經典中所記載的萬(wan) 事萬(wan) 理,是人之良知的外在化、文字化,如果不能夠與(yu) 自家良知相印證,縱記得千言萬(wan) 語,也不能於(yu) 自己德性證成增添分毫。

  “曉得”是指以理解經典文義(yi) 為(wei) 目的的讀書(shu) 。與(yu) “記得”相比較,“曉得”是更高的讀書(shu) 之境。古人說:“讀書(shu) 百遍而義(yi) 自見。”讀書(shu) 明義(yi) 意味著理解經典文字背後的蘊涵,由此來理解聖賢著書(shu) 立說的本意所在,換言之,通曉文義(yi) 是探求本意的前提。王陽明自己常常對學生講四書(shu) 五經裏的文辭並作出新解,即是希望學生曉得文辭背後的意涵所指,即真正領會(hui) 經典的意義(yi) ,所謂“授書(shu) 不在徒多,但貴精熟”(《教約》)。在討論“經史關(guan) 係”時,王陽明說:“五經亦隻是史,史以明善惡、示訓誡……聖人作經,固無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著文句。”(《傳(chuan) 習(xi) 錄上》)明白了五經“明善惡、示訓誡”之意,也就是“曉得”五經的苦心孤詣處。王陽明曾對五經本義(yi) 做了概括式的陳述,認為(wei) 五經的本義(yi) 在於(yu) 展現人之本心:“故《易》也者,誌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書(shu) 》也者,誌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詩》也者,誌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禮》也者,誌吾心之條理節文者也;《樂(le) 》也者,誌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誌吾心之誠偽(wei) 邪正者也。”(《尊經閣記》)王陽明將“五經”與(yu) 自家本心關(guan) 聯起來,認為(wei) 五經所記述內(nei) 容不過是自家心體(ti) 所包含的價(jia) 值規則、情感理性等內(nei) 容,這才是讀經的“曉得”之境。“曉得”不是拘泥於(yu) 文句,更不是記誦文句,而是要讀懂著述者所闡發的根本道理,這就是所謂“理解”和“領會(hui) ”文本本身的含義(yi) 及其可能的引申義(yi) 。當然,“曉得”不是停留在一般意義(yi) 上的“識見”之上,而是要與(yu) 本心相通,“心明白,書(shu) 自然融會(hui) ”(《傳(chuan) 習(xi) 錄下》)。如果僅(jin) 僅(jin) 在讀書(shu) 上博聞多識,但不能消化吸收而與(yu) 自己本心相通,那麽(me) 一方麵或許不能獲得真正的理解和領會(hui) ,“後世學者博聞多識,留滯胸中,皆傷(shang) 食之病。”(《傳(chuan) 習(xi) 錄下》),另一方麵則可能“自生意見”,“若心上不通,隻要書(shu) 上文義(yi) 通,卻自生意見”(《傳(chuan) 習(xi) 錄下》)。顯然,這樣的“曉得”不是王陽明意義(yi) 上的“曉得”,王陽明所提倡的“曉得”指向“明得”。

  “明得”是指與(yu) 自己本心互相發明、明確心之本體(ti) 並能落實於(yu) 事的讀書(shu) 體(ti) 驗。如本文開頭所述,在王陽明看來,讀書(shu) 不是為(wei) 了記誦,甚至領會(hui) 和理解也隻是讀書(shu) 的“第二義(yi) ”。那麽(me) 讀書(shu) 的“第一義(yi) ”是什麽(me) 呢?在王陽明看來,讀書(shu) 實際上是內(nei) 在良知與(yu) 經典文獻相互印證的過程,讀書(shu) 是為(wei) 了幫助明白自家的良知本體(ti) ,因此證明良知本體(ti) 之所在並著實按照良知行事才是讀書(shu) 的第一義(yi) ,“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聖人教人第一義(yi) ”(《傳(chuan) 習(xi) 錄中》)。在王陽明看來,讀書(shu) 是以外在的文字來激發良知的覺醒,“讀書(shu) 以開其知覺”(《訓蒙大意》),如果良知得以自覺,那麽(me) 作為(wei) 口耳之學的讀書(shu) 就不那麽(me) 重要了,所以王陽明在與(yu) 聾啞人楊茂以筆交談時說道:“我如今教你但終日行你的心,不消口裏說;但終日聽你的心,不消耳裏聽。”(《諭泰和楊茂》)良知一覺,才是真正“明得”。王陽明說,“大抵學問工夫隻要主意頭腦是當。”(《傳(chuan) 習(xi) 錄中》)自覺良知並能致良知就是“主意頭腦是當”。就讀書(shu) 一事而言,“明得”指向兩(liang) 個(ge) 方麵,一是意識到良知,在良知上用功能夠徹底“曉得”經典之義(yi) ,“若信得良知,隻在良知上用工,雖千經萬(wan) 典無不吻合,異端曲學一勘盡破矣,何必如此節節分解?”(《傳(chuan) 習(xi) 錄中》)另一個(ge) 則是致良知,真正超越經典文本的文義(yi) 而將道德工夫用到實處,“就文義(yi) 上解釋牽附,以求混融湊泊,而不曾就自己實工夫上體(ti) 驗,是以論之愈精,而去之愈遠”(《傳(chuan) 習(xi) 錄中》)。就此而言,“明得”一方麵是以“良知之覺”融會(hui) 經典之義(yi) ,講求與(yu) 自我意識的相互驗證;另一方麵則是以“良知之致”落實經典之實,其目的是解決(jue) 人生的困惑與(yu) 問題,展現的是“問題驅動”而不是“文獻驅動”。讀書(shu) 的“明得”之境,在於(yu) 通過“讀書(shu) ”來激發良知的自覺,進而以經典文獻驗證良知之覺,並在處理倫(lun) 常事務中落實良知之覺,這就是真正的“明得”,也才是“知行合一”。進而言之,在讀書(shu) 的過程中,“記得”“曉得”都服從(cong) 於(yu) “明得”,或者說外在的文字材料都是為(wei) 了印證內(nei) 在的良知,一旦“明得”,則“記得”“曉得”無須刻意計較。

  “凡所謂善惡之機,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將何所致其體(ti) 察乎?”(《傳(chuan) 習(xi) 錄中》)王陽明主張將省察良知優(you) 先於(yu) 體(ti) 察經典,反對人們(men) 致力於(yu) “無用之虛文”,他以自覺良知統率記誦之學、訓詁之學、詞章之學,認為(wei) 這才是“敦本尚實,反樸還淳”的讀書(shu) 之道。王陽明在讀書(shu) 問題上的這一主張,其消極後果是引發了陽明後學“束書(shu) 不觀、遊談無根”的空疏之風。但從(cong) 積極的角度來看,王陽明將道德自覺與(yu) 道德踐履置於(yu) 文字記誦、文義(yi) 理解之先,對於(yu) 人們(men) 在讀書(shu) 活動中超越文本局限、超越文獻驅動,從(cong) 而挺立自我意識並以解決(jue) 實在問題為(wei) 指向,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yi) 。由此來看,王陽明在讀書(shu) 境界上的“三得”之說值得重視。

  (作者係華東(dong) 師範大學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暨哲學係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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