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非常高興(xing) 今天晚上和各位分享。張軍(jun) 教授和馮(feng) 興(xing) 元教授剛才講的一個(ge) 觀點，我非常讚同。他們(men) 說我們(men) 應該尋找一個(ge) 一般性的理論解釋中國現象，而不是一個(ge) 特殊性的理論。但是我們(men) 經常忘掉曆史，就像我經常遇到一些朋友在孩子很小的時候說自己的孩子多聰明，我說其實你小時候也很聰明，隻是你自己沒有記憶而言。

　　經濟學家在理解經濟增長的時候大體(ti) 來用兩(liang) 種理論，一種是新古典增長理論，另一種是凱恩斯主義(yi) 增長理論。新古典增長理論是從(cong) 供給側(ce) 的角度解釋經濟增長，凱恩斯主義(yi) 從(cong) 總需求的角度解釋經濟增長。非常有意思的是，經濟學家在分析過去為(wei) 什麽(me) 增長的時候經常用的是新古典增長理論，在預測未來增長的時候經常用的是凱恩斯主義(yi) 理論。這兩(liang) 種理論在我看來都有非常大的問題，最基本的問題是它們(men) 都是從(cong) 數量到數量，忽略了經濟增長中最重要的主體(ti) 是企業(ye) 家，企業(ye) 家精神。比如，講到投資或者資本形成的時候，隻關(guan) 注多少投資或資本存量多大，不考慮誰在投資，誰在控製著資本。其實，誰投資比投資多少更重要，誰控製資本比資本量多大更重要。進一步講，投資也好、儲(chu) 蓄也好，很大程度上是內(nei) 生的，而不是外生的。

　　我在十多年前就總結出一個(ge) 增長理論，我叫它“斯密-熊彼特增長模型”，我認為(wei) 這個(ge) 增長模型比我們(men) 前麵提到的那些理論更有解釋力，而且對人類經濟體(ti) 製的理解的幫助也更大。簡單來講，亞(ya) 當·斯密的經濟增長理論強調市場規模很重要，分工和專(zhuan) 業(ye) 化很重要。市場規模決(jue) 定分工和專(zhuan) 業(ye) 化，分工和專(zhuan) 業(ye) 化使得技術進步和創新不斷出現;有了技術進步和創新，勞動生產(chan) 率就會(hui) 提高，經濟就發展了。經濟增長帶來的增加的收入又會(hui) 變成新的市場，再進一步導致分工的深化，如此不斷持續。這個(ge) 理論我們(men) 經常不太注意，但我覺得非常根本，它有好多重要的含義(yi) 。一個(ge) 含義(yi) 是開放非常重要，一個(ge) 大的市場比一個(ge) 小的市場更有利於(yu) 增長，無論是跨國的開放還是跨地區的開放都能促進增長。廣東(dong) 自己封閉起來的增長，肯定不如廣東(dong) 和全國連起來的增長;隻是一個(ge) 中國經濟的增長(內(nei) 循環)，肯定不如世界自由貿易下的增長。

　　第二含義(yi) 是，經濟增長一定是新產(chan) 業(ye) 、新產(chan) 品不斷出現的過程，一定是產(chan) 業(ye) 結構不斷變化的過程。我們(men) 經濟學家經常會(hui) 忽略這一點，把結構和總量分開，其實結構和總量是不能分開的，沒有結構變化不可能有總量增長。這個(ge) 理論也使我們(men) 認識到，經濟規模要做大，一定要有新的市場的出現。但斯密增長理論裏缺少一個(ge) 最基本的、可能是源泉的東(dong) 西，這個(ge) 源泉我認為(wei) 就是企業(ye) 家，所以我把熊彼特講的企業(ye) 家放在中心地位。簡單說，市場本來是不存在的，市場是企業(ye) 家創造出來的。每一個(ge) 產(chan) 業(ye) 也不是給定的，而是企業(ye) 家創造出來的。

　　200多年前，所有國家的主業(ye) 都是農(nong) 業(ye) ，現在農(nong) 業(ye) 部門變得非常不重要了，並且越來越新的產(chan) 業(ye) 在不斷出現。從(cong) 工業(ye) 革命開始，每個(ge) 產(chan) 業(ye) 都可以追溯到創始它的企業(ye) 家。創新本身就是企業(ye) 家的功能。增長的財富能不能變成新的市場，也依賴於(yu) 企業(ye) 家。我們(men) 經常講“產(chan) 能過剩”，其實所謂的“產(chan) 能過剩”，就是企業(ye) 家沒有創造出在新的收入水平下消費者需要的東(dong) 西。而這些東(dong) 西在所有過去理論當中都忽略了，因為(wei) 過去我們(men) 隻是講數量，好像經濟規模翻一番，就是所有的產(chan) 品產(chan) 量都雙倍一下。肯定不是這樣的。

　　企業(ye) 家這個(ge) 因素怎麽(me) 出現?兩(liang) 個(ge) 基本條件：一個(ge) 叫做製度，一個(ge) 是文化。好比說中國在漢武帝之前企業(ye) 家精神還是不錯的，司馬遷的《貨殖列傳(chuan) 》就是“企業(ye) 家傳(chuan) ”。漢武帝之後采取重農(nong) 抑商的政策，還有與(yu) 民爭(zheng) 利的政策，很大程度上抑製了後來中國經濟的發展。宋代的時候我們(men) 知道商業(ye) 活動更為(wei) 自由一些，企業(ye) 家精神變得多了一些，但明清之後又不行了。

　　斯密-熊彼特增長理論這個(ge) 框架可以解釋所有國家的增長，當然也可以解釋中國過去40多年的經濟增長。工業(ye) 革命從(cong) 英國開始，英國工業(ye) 革命史就是一部英國企業(ye) 家創業(ye) 創新史。美國的增長，德國的增長，所有國家的增加都是一樣的。中國過去四十年的增加也是企業(ye) 家創新創業(ye) 的曆史。所以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它是一個(ge) 非常一般的理論，不是一個(ge) 特殊的理論。

　　再進一步講，企業(ye) 家精神是什麽(me) ?企業(ye) 家精神就是人類的創造力。經濟增長的根本源泉是什麽(me) ?就是人類的想象力，就是人類的創造力，也就是企業(ye) 家精神。想象力和創造力就是“無中生有”，看到原來不存在的東(dong) 西，創造出原來不存在的東(dong) 西。人類過去兩(liang) 百多年的增長，就是創造出很多原來不存在的東(dong) 西，包括原來沒有的技術，原來沒有的產(chan) 品，原來沒有的產(chan) 業(ye) 。企業(ye) 家做什麽(me) 事呢?就是無中生有，這也是我們(men) 好多人理解不了的一個(ge) 地方，因為(wei) 我們(men) 認為(wei) 不可能無中生有。其實，人類的進步就來自無中生有，比如石油原來不是資源，1850年之前石油甚至是有害物質。有了提煉技術，石油中提煉出煤油，可以用於(yu) 照明，石油就變成了資源。但石油提煉煤油之後的副產(chan) 品汽油和重油都是有害物質和危險物，要有專(zhuan) 門的人處理，直到後來有了內(nei) 燃機，發現內(nei) 燃機可以燒汽油的時候，汽油就從(cong) 有害物變成資源了。所以說，資源本身不是給定的。我們(men) 經濟學家喜歡“稟賦”(endowment)，其實沒有什麽(me) endowment，一切都依賴我們(men) 人類的創造力，人類的創造力好好發揮出來了，我們(men) 的資源也就越來越多了。我不相信資源有限的理論，現在的廢物也可能變成資源，現在的垃圾以後都有可能變成資源。

　　對企業(ye) 家精神的理解使我對市場經濟本身有了一個(ge) 全新的認識。經濟學家一講到市場經濟的優(you) 點，就是它使得給定的資源達到最優(you) 配置。這個(ge) 理解是有問題的，甚至是錯誤的。市場的最大好處與(yu) 其說是使得給定資源達到最優(you) 配置，不如說是不斷創造出新的資源。我更願意這樣來理解市場：市場經濟是讓人類的創造力得到最大的發揮，讓最有想象力和創造力、最敢冒險，最雄心勃勃，甚至野心勃勃的人，隻能幹好事兒(er) 不能幹壞事，因為(wei) 市場是一個(ge) 不斷糾錯的機製，企業(ye) 家要幹壞事很快就被淘汰。企業(ye) 家無法掩蓋錯誤。但人類的創造力在另外一種體(ti) 製下，非市場經濟體(ti) 製下，特別容易變成一種破壞力。中外曆史上有大量這樣的經驗，好多雄心勃勃“高大上”的戰略後來給我們(men) 人類帶來巨大的災難。市場經濟下我們(men) 不要擔心這一點。像馬斯克這樣的人非常具有想象力和創造力，但隻要他在做企業(ye) 家，你不要擔心他對人類有多大的破壞力，因為(wei) 一旦消費者不買(mai) 他的特斯拉了，他就會(hui) 破產(chan) 。即使他想把人送到火星上殖民，也沒有什麽(me) 可怕的，隻要第一船失敗了，他就得停下來。但如果他是一個(ge) 政治家，那就可能給人類帶來巨大的災難。這一點對我們(men) 理解市場經濟非常重要。我再重複一下，市場最重要的功能不是使得給定的資源得到最優(you) 配置，而是使得人的創造力發揮出來，無中生有。人類過去200多年的經濟增長史就是無中生有的曆史，是人類的創造力得到最大發揮的曆史。

　　再進一步看企業(ye) 家做什麽(me) ?一個(ge) 是套利，就是發現潛在的價(jia) 值空間或者盈利空間，第二是創新，創造出原來不存在的東(dong) 西。這就是企業(ye) 家的兩(liang) 個(ge) 基本功能。傳(chuan) 統的經濟學理論裏沒有這些東(dong) 西，隻有分配，沒有發現，更沒有創造，當然也不需要想象力。我們(men) 可以把奧地利學派講的企業(ye) 家理解為(wei) 套利型的企業(ye) 家，熊彼特講的企業(ye) 家理解為(wei) 創新型的企業(ye) 家。我覺得這二者不是矛盾的，恰恰是互補的。企業(ye) 家有套利的，有創新的，而且不同的階段不一樣，套利和創新是相互作用。沒有了創新，套利機會(hui) 終究將消失。我們(men) 可以用一個(ge) 簡單的經濟學的生產(chan) 可行性邊界來描述這一點，好比生產(chan) 玉米和大豆兩(liang) 種產(chan) 品，C可能是一個(ge) 均衡點，但真實世界不在這個(ge) 均衡點，因為(wei) 真實世界我們(men) 的知識有限，人類很無知。一部分人可能很敏感，發現了哪兒(er) 能賺錢，進行套利活動，使得經濟趨向於(yu) 最有效的C點。當達到這個(ge) C點，如果沒有創新，人類就停在那兒(er) 不會(hui) 再進步了。人類之所以進步，是因為(wei) 總有人通過創新不斷將生產(chan) 可行性邊界往外推，正是創新--套利-創新的相互作用，使得我們(men) 的經濟可以持續增長。

　　英國工業(ye) 革命時期的增長主要是企業(ye) 家創新導致的增長，後起的國家好多是從(cong) 套利型增長開始的，我們(men) 中國就非常典型。中國過去四十多年的經濟增長很大程度上是套利型的增長。從(cong) 1978-2022年間中國經濟增長率的圖上可以看出，2010年之前增長率有很大波動，最低有3.9%的時候，但沒有趨勢性下降，低速度後是高速度，高低交替。但過去十多年增長率出現了趨勢性的下降。為(wei) 什麽(me) ?原因不難解釋。簡單說，一個(ge) 套利型的經濟要維持高的增長並不難，但隨著套利空間變得越來越小，增長速度必然下降。這就是中國現在麵臨(lin) 的問題。

　　為(wei) 什麽(me) 改革開放後的前30年有很大的套利空間?很簡單，剛才兩(liang) 位專(zhuan) 家都講到這個(ge) 問題。我自己曾寫(xie) 了一篇文章，標題是“我所經曆的三次工業(ye) 革命”。我自己這四十多年就經曆了三次工業(ye) 革命，在座的跟我年齡差不多的都經曆過三次工業(ye) 革命，世界上發達國家沒有一個(ge) 人經曆過三次工業(ye) 革命。當西方國家用好鋼蓋高樓、建大橋的時候，我在農(nong) 村的時候我們(men) 仍然隻能“好鋼用在刀刃上”。“好鋼用在刀刃上”不隻是個(ge) 隱喻，也是一個(ge) 事實，因為(wei) 當時的鋼太稀缺了。美國1930年每一百個(ge) 家庭有60個(ge) 家庭有家用小汽車，中國到1999年一千個(ge) 家庭隻有三個(ge) 家庭有小汽車。西方已經創造出了足夠的技術，足夠的產(chan) 品，足夠的新門類，不需要我們(men) 搞研發，不需要我們(men) 搞市場調研，美國人喜歡的東(dong) 西十有八九中國人也會(hui) 喜歡，拿過來造、賣就是了，套利空間很大。如果你回顧一下自己的生活過程，就很容易理解這一點。

　　今天中國是世界第一大鋼鐵生產(chan) 國，我們(men) 每年生產(chan) 的鋼超過世界產(chan) 量的一半。但我們(men) 不要忘記最早誰發明的焦炭煉鐵，誰發明的轉爐煉鋼，誰發明的平爐煉鋼，誰發明的電弧爐煉鋼。電弧爐煉鋼19世紀末期就已經有了，與(yu) 平爐煉鋼技術一樣，也是威廉·西門子發明的，但隻有二戰之後才開始用於(yu) 大規模生產(chan) ，到70年代末美國鋼產(chan) 量的一半以上都是電弧爐煉的。這些創新每一項都花了很長時間和投入了大量資金。所有這些費用我們(men) 花過嗎?我們(men) 沒有花過。我們(men) 老覺得我們(men) 發現了新大陸，我們(men) 沒有發現新大陸。現在套利空間變小了，這就需要創新。創新的增長3%就不錯了，因為(wei) 套利是走路，創新是修路，走路總比修改快。中國增長速度的下降很自然的。

　　中國四十年間大致出現了四代企業(ye) 家，最初是農(nong) 民企業(ye) 家，後來有些官員下海，再後來是海歸企業(ye) 家，最近十年是80後、90後的新一代企業(ye) 家。每一代中國企業(ye) 家在套利當中有不同的產(chan) 業(ye) ，越到現在套利者創新的成分越來越大。這個(ge) 過程就是中國經濟市場化的過程，而市場過程的本質就是企業(ye) 家創造力發揮的過程。我應該強調一下，我講的企業(ye) 家是民營企業(ye) 家。

　　我們(men) 可以用數據說明這一點。我們(men) 不需要跟其他國家比，中國各地的市場化進程差異、企業(ye) 家精神的差異蠻大的，跨省之間的比較就很說明問題。這個(ge) 差異可以用北京國民經濟研究所編的市場化指數來衡量。1997年的市場化指數既是前麵改革的結果，又是後邊發展的初始條件。你看到，哪一個(ge) 地方市場化指數高，哪一個(ge) 地方人均GDP增長就快。我們(men) 看看不同年份的數據，結論是一樣的。

　　另外一方麵，我們(men) 也看到，國有單位密度高的地方經濟增長就慢，因為(wei) 它和企業(ye) 家精神是負相關(guan) 的關(guan) 係。2011-2016年間的數據表明，國退民進的地方經濟增長比國進民退的地方經濟增長好，無論我們(men) 用國有控股資產(chan) 的比重還是用就業(ye) 的比重來看全是這樣的。

　　未來的增長靠創新，創新依賴於(yu) 什麽(me) ?創新就是人的積極性的發揮，怎麽(me) 發揮出來?企業(ye) 家願意幹事兒(er) 就發揮出來了。創新需要研發投入，創新可能表現為(wei) 專(zhuan) 利，創新也可以用新產(chan) 品的數量來衡量。統計數據表明，哪一個(ge) 地方研發密度高一定是這個(ge) 地方企業(ye) 家密度相對高，市場化程度高，無論是要素市場還是產(chan) 品市場看都如此。新產(chan) 品銷售的比例也是如此，專(zhuan) 利都是如此。而我們(men) 看到人均政府部門越高的地區專(zhuan) 利越少，政府部門就業(ye) 比重、公共部門就業(ye) 比重高的地方，人均專(zhuan) 利少得多。所以我說沒有奇跡，隻有一個(ge) 簡單的邏輯，就是怎麽(me) 讓人的創造力得到發揮，讓企業(ye) 家精神得到發揮。

　　總結一下，經濟增長的核心源泉，是人的創造力的發揮，也即企業(ye) 家精神的發揮。過去鄧小平的改革開放給企業(ye) 家發揮作用創造了空間，這是中國兩(liang) 千年來第一次曆史性的轉變，原來優(you) 秀的政府都跑到政府，改革開放後越來越多的人去做工商業(ye) 。當然最近又開始逆轉，這是個(ge) 壞消息。最優(you) 秀的人跑到政府很容易變成破壞力，跑到企業(ye) 就是一種創造力。現在套利空間越來越小，創新對未來的增長變得越來越重要。創新對體(ti) 製的要求更高。為(wei) 什麽(me) ?套利是短平快，創新則需要更長的時間，後果也更不確定。如果企業(ye) 家沒有長期穩定的預期，沒有安全感，他就不可能創新。這就對法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對政策的穩定性提出更高的要求。政府不能再隨意擾亂(luan) 企業(ye) 家的預期，因為(wei) 那樣會(hui) 使得企業(ye) 家沒有心思做事了，更沒有心思創新。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