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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學家張維迎:如果天黑就出發,越走天越亮,誰都會有信心

發稿時間:2023-05-19 16:20:46   來源:鳳凰新聞  

  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張維迎覺得有點孤獨了。時代的思潮劇烈變化,張維迎堅持了幾十年的觀念,鮮少得到回應,他沒動搖過,隻是覺得遺憾。但在過去幾年,張維迎細微地發現,年輕人所持的立場開始向他靠近,“我感到很開心” 。

  張維迎從(cong) 北大光華管理學院院長的位置退下來,已經有十三年了,身邊的爭(zheng) 議少了很多。這反而讓他有更多的時間來整理自己的想法,他也對自己此前的觀點做了一些修訂和進一步的推進。

  “企業(ye) 家精神”和“市場經濟”是理解張維迎觀點的關(guan) 鍵詞,在現在的他看來,市場經濟不太能讓人大富大貴,隻是能讓普通人有活得不錯的可能性,但這也彌足珍貴。

  張維迎越來越覺得市場經濟真正的意義(yi) ,就是讓最具創造力的、最雄心勃勃的人,“隻能給我們(men) 人類幹好事兒(er) ,不能幹壞事”。張維迎站在了經濟學的立學之本——理性人假說的對立麵,“我對人性是失望的,”市場經濟在張維迎看來提供了一種約束人性的機製,“我們(men) 管不了自己的,那就交給市場經濟來管。”

  在市場經濟的邏輯中,理應是讓合適的人在最合適的位置上,而企業(ye) 家在這樣的過程中扮演著最重要的角色。“我們(men) 目前取得了不錯的成績,有目共睹都來自改革開放,而企業(ye) 家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張維迎覺得從(cong) 新數字化的行業(ye) 、互聯網、電子商務到製造業(ye) ,私營企業(ye) 功不可沒,“我們(men) 能夠出口那麽(me) 多的低成本產(chan) 品到國際市場,那其實全是企業(ye) 家努力的結果。”

  張維迎覺得市場經濟像是空氣,正常情況下沒人察覺,“它老在那兒(er) ”,所有人都習(xi) 以為(wei) 常,覺得沒什麽(me) 了不起的。但一旦沒了,大家才覺得它重要,甚至是非它不可,必須要有它才能讓生命體(ti) 存活下去。

  張維迎出生在西北的山溝溝裏——陝西吳堡縣的辛莊村。他從(cong) 未覺得這讓他有什麽(me) 尷尬,更沒覺得自卑,他甚至覺得這是種財富。他是真正的農(nong) 民的兒(er) 子, 舉(ju) 起例子來不是《平凡的世界》,就是家庭聯產(chan) 承包責任製。“《平凡的世界》就是我們(men) 那邊的事情,故事的發生地離我們(men) 老家很近。”

  張維迎舉(ju) 這個(ge) 例子是因為(wei) 他說起其中的一個(ge) 情節,雙水村的書(shu) 記田福堂有個(ge) 工作——每天早上打鈴喊村裏的人去上工。有一天,他和往常一樣去打鈴,但發現沒什麽(me) 動靜,隻有他的鈴聲在田野間蕩來蕩去。結果再一看,原來大家早就出去上工了。田福堂有點不明白,怎麽(me) 現在也不用人來叫了,原本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故事發生在家庭聯產(chan) 承包責任製實行後,因為(wei) 農(nong) 民可以從(cong) 勞動中獲得自己的一份收入,不再是吃大鍋飯,多勞多得,村裏人的積極性明顯提高了。

  張維迎用這個(ge) 例子來說明,體(ti) 製、機製的創新在經濟的運行中是多麽(me) 重要。“如果沒有家庭聯產(chan) 承包責任製,單純靠田福堂搖鈴鐺,是沒多少人有真正的積極性的。”張維迎覺得這就是經濟運行的道理。在過去很多人的理解中,需求是可以用貨幣創造出來的,信心是可以塑造的,經濟是可以刺激的。而在張維迎看來,經濟發展本來就是一個(ge) 自然而然的過程,“如果天黑就出發,越走天越亮,誰都會(hui) 有信心。”

  張維迎在經濟學家中顯得與(yu) 眾(zhong) 不同,他熱衷於(yu) 對公眾(zhong) 發言,也沒耽擱學術研究,兩(liang) 件事對他來說同樣重要,他不想放棄其中的任何一個(ge) 。張維迎最近出了兩(liang) 本新書(shu) ——《重新理解企業(ye) 家精神》和《回望》 。在前者中,他把這幾年關(guan) 於(yu) 企業(ye) 家精神的最新思考匯集成冊(ce) ,而在後者中,他好像換了個(ge) 人,用流暢的文筆寫(xie) 自己成長曆程中重要的人,從(cong) 父母到老師,再到他的發小,情感從(cong) 筆尖順暢地流露出來。

  左:《重新理解企業(ye) 家精神》

  右:《回望:一個(ge) 經濟學家是如何長成的》

  和張維迎的文字一樣,跟他聊起來也不會(hui) 覺得他是中國著名的經濟學家,沒什麽(me) 架子,總是臉帶笑容,說話也很輕。視頻的另一邊,張維迎帶著笑準點出現,穿著個(ge) 羽絨馬甲。即便早已經在京安家工作多年,但張維迎未改鄉(xiang) 音,一聽就能分辨出他是西北人。

  張維迎上一次意外地站在公眾(zhong) 麵前是因為(wei) 一首《信天遊》。改變了他命運的恩師何煉成仙逝,疫情下城際流動成了難題,張維迎沒有辦法送他最後一程,他寫(xie) 了一篇文章叫《何老師,再聽我一曲信天遊》,裏麵附上了一首歌詞。

  歌詞裏說:“第一次見麵你輕輕摸我的頭,最後一次見麵你微笑不開口。你曾為(wei) 我欣喜也曾為(wei) 我愁,你還曾誇過我唱的信天遊。”

  1977 年高考恢複前,高中畢業(ye) 後的張維迎回到村裏,當了團支部書(shu) 記和民兵連副指導員,甚至不知道有文科和理科一說。張維迎最終被錄取到了西北大學新成立的政治經濟學專(zhuan) 業(ye) ,何煉成是這個(ge) 專(zhuan) 業(ye) 的負責人,這一年,這個(ge) 專(zhuan) 業(ye) 剛剛成立,招生 50 人,張維迎這才得以用新增的擴招名額邁過了大學的門檻,進而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離家上大學的那天,全村人給張維迎送行,家人還請大家吃了米糕燴菜。

  “如果沒有何老師力主擴招,我可能大學也沒得上了。”張維迎時刻記得何煉成對他的幫助,即便這種擴招不是直接針對他個(ge) 人的。當時西北大學在何煉成的主導下全新創立了一個(ge) 經濟學專(zhuan) 業(ye) ,這意味著有 50 名考生能因此獲得改變命運的機會(hui) 。

  即便是後來成了北京大學的老師,張維迎也一直和何煉成保持著聯係,一有機會(hui) 就回去看看他。“我的經濟學基礎是何老師給我打下的。”從(cong) 1951 年畢業(ye) 後就到西北大學的何煉成,因為(wei) 諸多變故,沒能正經帶過一個(ge) 學生,直到高考恢複後,張維迎和他的同學算是何煉成帶的第一波學生,這批學生在何煉成眼裏就跟自己的孩子無異。

  張維迎任北大光華管理學院院長後,試行了一係列改革,遇到不少阻力,何煉成聽說後給當時的北大校長寫(xie) 信,其實他也不認識當時的北大校長,隻不過因為(wei) 是湖南老鄉(xiang) ,何煉成想試一試幫自己的學生一次。

  何老師仙逝,張維迎寫(xie) 下了一段歌詞,找來了自己的老鄉(xiang) 、已經小有名氣的信天遊歌手丁文軍(jun) ,請他譜曲和演唱。唱完了,丁文軍(jun) 給張維迎發過來,說要是滿意就找個(ge) 正經錄音棚給錄出來,又找了幾張圖片,做了個(ge) 視頻,發在了師弟的公眾(zhong) 號上。沒想到就這麽(me) 火了,大家以為(wei) 是張維迎自己唱的,他連忙否認, 說視頻的結尾處都寫(xie) 了,演唱者不是他,隻是大家不注意看。

  張維迎說,《回望》不算是創作,寫(xie) 的都是對他有恩情或者記憶深刻的人,最多算是一種流露。“不是說我要寫(xie) 一個(ge) 東(dong) 西,而是有一些東(dong) 西必須寫(xie) 出來,這些情感在我的腦子裏已經裝不下了。”

  張維迎很執拗,甚至有點特立獨行,和大多數的學者不同,他不喜歡拉幫結派,沒有依靠誰,說的話都是自己認同的。甚至,即便何煉成對他影響很大,但依舊沒有和他成立一個(ge) 學派,他不喜歡這樣做。張維迎現在也不太在意外界的看法了,唯獨在意的就是自己對自己的所作所為(wei) 是不是滿意。

  張維迎已經過了 60 歲生日,到了 50 歲,他突然覺得自己“知天命”了,想清楚了自己,幾十年在做什麽(me) ,未來應該做什麽(me) ,算是給了自己一個(ge) 清楚的交待。在張維迎看來,他這些年在做的事情就是試圖改變公眾(zhong) 的觀念,事實上,他已經做了大量的工作,“隻是之前沒有自覺的意識”。現在,在他看來,自己至少要做到不要裝,對於(yu) 早已經功成身就的他來說,已經沒有什麽(me) 必須要擺出來的姿態了。

  這麽(me) 看來,張維迎越來越自由了。

  以下是我們(men) 與(yu) 張維迎的對話:

  《WSJ.》:“理性人”是經典經濟學理論的前提,你怎麽(me) 看所謂的“理性人假說”?

  張維迎 :理性有好多種選擇,不是隻有一種選擇。另外就是看得多遠,小偷也是理性的,做企業(ye) 家也是理性的,這完全是不一樣的。我從(cong) 來不批評個(ge) 人,做什麽(me) 都是自己的選擇,我所關(guan) 心的是每個(ge) 人為(wei) 什麽(me) 這麽(me) 做,背後是什麽(me) 原因。

  本來像北大清華這些優(you) 秀的畢業(ye) 生,大家都往商界走,這就是國家的幸運。如果他們(men) 都直接削尖了腦袋往體(ti) 製內(nei) 鑽,這就是國家的不幸。

  經濟生機勃勃的時候,越來越多的人想創造、創業(ye) 的時候,機會(hui) 就很多。接下來的幾年,我也為(wei) 畢業(ye) 生發愁。我記得在做北大光華管理學院院長的時候,我就很關(guan) 注學生的教育、去向和機會(hui) ,如果一個(ge) 人拿到幾個(ge) offer,幾個(ge) 工作,然後挑,我就很開心。

  現在我聽說,兩(liang) 個(ge) 人都拿不到一個(ge) offer,我很擔心這樣的情況。隻有讓有企業(ye) 家精神的人自由地創業(ye) 的時候,才能有更多的就業(ye) 機會(hui) 。市場讓人們(men) 有更多的選擇,這樣心情就舒暢,因素太多了以後鬧得人心情不舒暢,人心情不舒暢,創造力就很難發揮出來。創造力在心情舒暢的時候,才是最高的。

  《WSJ.》:中國是不是已經進入到分蛋糕的階段了?我們(men) 的蛋糕已經足夠大了嗎?

  張維迎 :從(cong) 經濟學來看,沒有哪個(ge) 國家是真正到了一個(ge) 分蛋糕的階段。在我來看,不存在所謂的分蛋糕階段。如果一個(ge) 社會(hui) 總是在讓蛋糕變大,做蛋糕本身就是個(ge) 分蛋糕的過程。蛋糕本身分得不合理的話,蛋糕就不可能變大。蛋糕之所以變大,是因為(wei) 分得相對比較合理。

  可以說,我們(men) 都在改革開放的過程中受益了,我們(men) 真正要解決(jue) 的就是不合理的、不公平的因素,怎麽(me) 取消這些因素。比如說,在生意當中,需要我們(men) 真正靠自己的能力、努力,而不是靠關(guan) 係搞到合同。隻要靠關(guan) 係搞合同,蛋糕分配就不合理。所以我們(men) 真正要解決(jue) 的是這些問題,不是看到誰手裏的蛋糕大,就給他拿走,這樣下去咱們(men) 以後的蛋糕就沒了。你可以拿現在的,拿不了未來的。

  另外有一點,我們(men) 需要注意到,財富是會(hui) 變化的,有的時候我們(men) 在大城市看到一些很高的樓,覺得這是一個(ge) 很大的資產(chan) 。也許三年以後,這些樓一分錢都賣不出去。你去底特律看一下,大量的房產(chan) 沒人要,白給都沒人要。財富不是物質的,看的不是麵積多大、重量多少,財富是市場能利用這個(ge) 資產(chan) 創造多少價(jia) 值。一旦這個(ge) 資產(chan) 沒有創造價(jia) 值,它就沒有意義(yi) 。

  比如說現在有一架波音 747 飛機白送你,但不讓你起飛,也不讓你在上麵開餐館,對你來說,這個(ge) 資產(chan) 是正的還是負的?答案很明顯,它是負的,不打理它很快就破舊了,前期的維修費也要投入進去很多。所以說隻有在運動的過程中,財富能夠用來創造價(jia) 值時才算是財富。如果不能創造價(jia) 值,財富就不是財富。

  很多人看到大樓,就覺得為(wei) 什麽(me) 不給我分點?就算是可以給你分點,分給你後你就知道這不是財富,因為(wei) 它在你手中沒有什麽(me) 價(jia) 值。

  《WSJ.》:對疫情後的中國經濟有什麽(me) 樣的預期?是否已經注定走入一個(ge) 下行階段?

  張維迎 :經過幾十年的高增長,速度一定會(hui) 降下來的。按照我們(men) 公布的數據,就目前的體(ti) 量來看,能穩定地維持在 3% 的話,已經很了不起了。之前的發展模式,是基於(yu) 經過市場檢驗過的技術,不用出研發費,投產(chan) 就可以賣錢,那當然發展快了。越靠近前沿創新,速度自然就慢下來了,這沒有什麽(me) 丟(diu) 人的。不是因為(wei) 做得不好才慢下來,做得好也會(hui) 慢下來。

  但問題是,下來的這個(ge) 速度能不能維持,這才是挑戰。我覺得 3% 能維持,當然這有很多挑戰,但如果我們(men) 不努力,完全是負的也是可能的。這樣的例子很多,之前的阿根廷是發達國家、富有國家,巴西、委內(nei) 瑞拉也是。

  《WSJ.》:我們(men) 不斷地在提刺激經濟,這似乎成了應對經濟停滯的金玉良藥,這種思路存在怎樣的問題?

  張維迎 :經濟怎麽(me) 刺激?經濟要靠內(nei) 在的衝(chong) 動去發展,貨幣政策可以降低利率,可以給大家補貼。但這些並不解決(jue) 根本問題,根本問題還是衝(chong) 動。經濟發展要靠企業(ye) 家,不能靠發貨幣。

  在我們(men) 討論經濟問題的時候,有的理論會(hui) 限製我們(men) 的思維,這種理論的形式一般看起來都很完美,其實給我們(men) 帶來的傷(shang) 害就更大,所以我感覺特別遺憾。有好多人認為(wei) 經濟是可以掌控的,這裏試一下,那裏試一下。好像發展經濟,就像現在操作一個(ge) 鍵盤,但實際上經濟是一個(ge) 內(nei) 在自發的人的衝(chong) 動。

  《WSJ.》:你在如何理解市場經濟,它對一個(ge) 良性社會(hui) 而言應該扮演怎樣的角色?在傳(chuan) 統的理解中,它有資源分配的重要作用,這種觀念是否需要更新?

  張維迎 :我對人性本身沒有那麽(me) 樂(le) 觀,所以我才特別希望有一種體(ti) 製能夠彌補人性不好的一麵,可以迫使人必須糾錯。我現在對市場經濟的看法,可能跟很多人不一樣,跟過去的我也不一樣。過去我們(men) 提到市場經濟,總是在說資源配置,但這是錯的。我覺得市場經濟真正的意義(yi) ,就是讓最具創造力的、最雄心勃勃的人,隻能給我們(men) 人類幹好事,不能幹壞事。

  舉(ju) 一個(ge) 例子,在市場經濟中,馬斯克隻能給我們(men) 幹好事,他幹不了壞事,為(wei) 什麽(me) 幹不了?如果一旦他幹壞事,那客戶就不接受,投資人不接受,他就完蛋了。他說要送人到火星上去,假如上去後人都死了,下麵就沒人報名了。我們(men) 知道我們(men) 約束不了自己, 隻能依靠體(ti) 製,這個(ge) 體(ti) 製就是市場經濟。

  《WSJ.》:你似乎沒有在傳(chuan) 統經濟學者的軌道上運行,你願意用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麵對公眾(zhong) ,為(wei) 什麽(me) 會(hui) 做出這樣的選擇?

  張維迎 :任何一個(ge) 學科,發達以後都會(hui) 越來越分化,越來越專(zhuan) 業(ye) 化、技術化。每一個(ge) 學科都有好多人在做不同的方麵,很多可能不是大家感興(xing) 趣的。我覺得每個(ge) 人的偏好、性格不一樣,接受的教育不一樣,這都是正常的。

  但隻要是真心地、認真地做,都值得我們(men) 欣賞。我的好多同事做的研究是非常量化的,我覺得也挺好的。我們(men) 也不應該要求每個(ge) 學者所做的事情,都一定要對社會(hui) 立刻產(chan) 生什麽(me) 樣的影響。

  但我們(men) 仍然要是真誠的,說的是自己相信的,說的是自己認為(wei) 的,而不是說的是別人喜歡聽的,討好任何人都是不負責任的。我認為(wei) ,真正負責的人就是,我認為(wei) 是這樣,我就這樣說,我認為(wei) 不是這樣,我就不這樣說。

  我們(men) 知識人有一種傾(qing) 向,因為(wei) 覺得自己正確,別人不聽自己的,就喜歡以權力運作的方式迫使人服從(cong) 。我不讚成一種觀點的時候,可以用另一種觀點來表達, 但是不能用權力去推行。一旦用了強力,這就和自由主義(yi) 經濟學的初衷背離了。我們(men) 隻能用說理的方式,別人聽不進去沒有辦法,但是不能訴諸強力。

  《WSJ.》:目前來看,似乎對於(yu) 資本的批判有所退潮。在全球經濟下行的壓力下,996 真的成了一些人口中的“福報”,你怎麽(me) 看待這樣的轉向?

  張維迎 :我不斷地跟大家說,老板比員工還要辛苦,這是一個(ge) 基本現象,他的工作時間比員工都要長。

  之前我在一個(ge) 采訪裏注意到,有一個(ge) 私人老板,做了一個(ge) 工廠,後來把這個(ge) 工廠賣給了另外一個(ge) 老板,但是新的老板還讓他繼續管這個(ge) 工廠。記者就問他:你賣了自己創辦的工廠以後最大的感受是什麽(me) ?他說:“我原來一到月底就發愁,要找錢給人家發工資。現在呢,我越到月底就越開心,我去領錢。”

  雇主和雇員在一個(ge) 企業(ye) 中承擔的責任是完全不對稱的,但是我們(men) 很多人認識不到這一點,之前也有不少人覺得老板是在剝削我們(men) 。這幾年似乎輿論有了一些變化,不少企業(ye) 都倒閉了,員工沒工作了。所以現在大家都希望老板別辭職,老板一辭職,員工就沒飯吃了。

  《WSJ.》:有一種說法認為(wei) ,信心比黃金更重要。目前在全球範圍內(nei) ,似乎經濟都走到了一個(ge) 下行區間,你覺得信心或者預期,在當下的經濟發展中意味著什麽(me) ?我們(men) 怎麽(me) 才能恢複信心?

  張維迎 :人類有時候不會(hui) 特別擔心眼前的障礙,更擔心長遠的期待是什麽(me) 樣的。我舉(ju) 個(ge) 例子,一個(ge) 人要走 100 裏路,下午 5 點出發,他會(hui) 越走越害怕。為(wei) 什麽(me) 呢?因為(wei) 越走天越黑。

  但如果是早晨 5 點出發,雖然天還是黑的,但是他不會(hui) 害怕,為(wei) 什麽(me) ?因為(wei) 越走天越亮。下午 5 點開始走,越走越暗,大家一定是越來越沒信心。大家看的是長遠的路,而不是眼前有沒有障礙。

  回到微觀層麵,要讓大家有信心,最重要的是什麽(me) ?我覺得是有自主性,我的命運我自己掌握。我可能選擇了一個(ge) 方向,我有選擇的權利,選擇的後果全都是由我的行為(wei) 決(jue) 定的,那我就有信心。

  比如說參加高考,我們(men) 可能沒考到一個(ge) 好學校,但是我們(men) 不怪誰,這就類似於(yu) 我的命運我掌握。假如考完以後,能不能上大學、要去哪個(ge) 大學,不是由分數決(jue) 定的,而是由另外一個(ge) 人根據偏好或者完全通過抓鬮決(jue) 定的,那我們(men) 就不會(hui) 有這個(ge) 信心了,也就不會(hui) 去努力了。

  真正的信心來自一種感覺,那就是我的命運我自己能不能掌握。要真正讓大家有信心,從(cong) 概率上講至少要讓大家覺得我可以改變自己。如果在概率上講我都沒辦法改變自己,那我努力有什麽(me) 用?怎麽(me) 能有信心呢?

  回到企業(ye) 家,也是這樣。企業(ye) 家都是有冒險精神的,沒有一個(ge) 企業(ye) 家認為(wei) 做生意一定能賺錢,他隻是對能賺錢充滿信心。但是,如果能不能賺錢或者能不能成功,在很大程度與(yu) 自己的努力有關(guan) ,他就會(hui) 拚命去努力。

  我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我就會(hui) 有信心。不是說不會(hui) 失敗,而是說即使失敗,我也失敗得心服口服。失敗以後還會(hui) 再來,總結經驗繼續來。如果最後的成功與(yu) 失敗,和我的努力沒多大關(guan) 係,是被別人操縱的,失敗了就不會(hui) 再來。

  《WSJ.》:身在北大,曾經任光華管理學院院長,這是一個(ge) 精英的搖籃。但是從(cong) 你身上,我看到的卻是濃重的“底層關(guan) 懷”,這是很多學者不具備的,你是如何同時實現兩(liang) 者的?

  張維迎 :人可能都是不一樣的,大家有不同的性格和選擇,但是我也沒有故意要有你說的“底層關(guan) 懷”。我可能天性就是比較本分吧,我是什麽(me) 樣就是什麽(me) 樣。因為(wei) 一個(ge) 人在生長過程中的每一個(ge) 時段遇到的人物其實對他都是有影響的,但是影響最大的是父母。

  我沒有因為(wei) 我來自農(nong) 村而自卑,其實我更多的是感動——經曆了這麽(me) 多的事情。我寫(xie) 下的東(dong) 西都是我的真情實感,你的曆史和出身本身就是你的一部分,要珍惜。

  我覺得人還是要本真一點,不要裝,你是什麽(me) 就是什麽(me) ,你裝別人也能看出來,不要以為(wei) 別人都是傻子。你說的人文關(guan) 懷之類,我沒有故意那麽(me) 想,我本來就是這樣。

  《WSJ.》:目前很多年輕人麵臨(lin) 很大的生活壓力,無論是就業(ye) 還是一線城市的生活壓力,階層躍升也成為(wei) 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就北大這樣的學校來說,似乎成為(wei) 貧困人家的孩子無法企及的地方,“寒門難出貴子”似乎已經成了一個(ge) 我們(men) 不願意看到但已經存在的現實。對此,你有怎樣的觀察?

  張維迎 :首先,我們(men) 要認識到,改革開放這幾十年,我們(men) 的階層跨越還是非常大的。

  另一方麵,確實感覺到近年來社會(hui) 出現了固化問題,如果這個(ge) 問題真出現的話,那是需要我們(men) 關(guan) 注的。但到目前為(wei) 止,我個(ge) 人還不那麽(me) 悲觀。

  你問到這裏,我想起 2021 年上通選課的時候,班上有三百來人,其中也有清華、人大的學生,我做過一個(ge) 調查:90% 多的學生來自城市,不到 10% 來自農(nong) 村。

  聽到這裏,可能很多人覺得這個(ge) 情況很嚴(yan) 重,但當問他們(men) 父母的出身時,我發現 80% 以上學生的父母是從(cong) 農(nong) 村來的。所以當時我寫(xie) 了一篇文章叫《北大學生哪裏來?農(nong) 門二級跳》,第一級跳是從(cong) 農(nong) 村流動到城市,第二級跳是下一代進入北大。過去幾十年,中國的流動還是很大的 ,但農(nong) 村人要直接考進北大當然還是很難,因為(wei) 農(nong) 村的教育水平還是比不上城市。但一旦進城後,出身農(nong) 村的家長對下一代的學習(xi) 也抓得很緊,所以他們(men) 的下一代就有較高的可能性進入北大清華等一流大學的機會(hui) 。我的調查是有一定代表性的,但是我們(men) 仍然不能忽視這個(ge) 問題。

  高考的問題很多,但是高考目前在我們(men) 中國仍然是最為(wei) 公平的事。我沒機會(hui) 上北大,高考時我就知道我肯定上不了北大,但是最後我來北大當老師了,這也挺好。

  回到企業(ye) 家,我們(men) 了解的那些有名的企業(ye) 家或者富豪榜上的人很多都是出身貧寒的。我還專(zhuan) 門去查過,馬化騰、馬雲(yun) 都是非常一般的出身,很多富豪本身就是農(nong) 民,沒機會(hui) 上大學。

  這就是我自己為(wei) 什麽(me) 擁護市場經濟。真正的市場經濟能帶來高度的垂直流動,靠人的創造力和企業(ye) 家精神到市場當中去拚搏。我特別喜歡熊彼特說的一段話:市場經濟下的富人俱樂(le) 部就像一個(ge) 高級酒店,總是住滿了客人,但住客的名字是不斷變化的,有人退出,有人進來,這種流動就是檢驗一個(ge) 社會(hui) 是否健康的很重要的指標。

  我目前觀察的情況還是不那麽(me) 悲觀,為(wei) 什麽(me) 我特別珍惜市場化的改革?因為(wei) 隻有在市場經濟下,普通人才有希望出人頭地,如果不在市場經濟下,普通人是沒有希望的。

  《WSJ.》:企業(ye) 家精神在一定意義(yi) 上是舶來品嗎?對於(yu) 中國來說,有自發性的企業(ye) 家精神基因嗎?

  張維迎 :我們(men) 中有一種人總是不安分的, 他們(men) 想做事、想做別人不願意做或者做不了的事,他們(men) 有一種衝(chong) 動,敢冒險,也願意麵對失敗。這種人從(cong) 古到今就有,我們(men) 人類最早是從(cong) 非洲出來的,但是哪些人會(hui) 離開非洲?就是有企業(ye) 家精神的那些人。

  但我們(men) 一般講的企業(ye) 家精神,更多地還是商業(ye) 方麵的。因為(wei) 對人來說,商業(ye) 活動有挑戰、對人的素質要求也高。但是在中國的傳(chuan) 統中,這一類人慢慢都被科舉(ju) 製度“修理”了。科舉(ju) 製度把所有的誘惑都放在了官場上,古代有企業(ye) 家精神的人都去官場了。所以我們(men) 古代的政府就聚集了一批很優(you) 秀的人,他們(men) 都是有能力的人。

  但對於(yu) 社會(hui) 來說,這就是一個(ge) 損失,因為(wei) 政府是分配財富的機製,不是創造財富的地方。真正具有企業(ye) 家精神的人,去做企業(ye) 才能發揮真正的價(jia) 值,這就是古代中國跟近現代西方不一樣的地方。

  舉(ju) 一個(ge) 英國的例子,一些很有才能的人,他們(men) 不認可英國國教,包括一些清教徒。但是他們(men) 仍然有一種商業(ye) 衝(chong) 動,要去做企業(ye) 家,當這些人從(cong) 事工商業(ye) 活動,他們(men) 就更具有創造力。

  中國 2000 年曆史的一個(ge) 巨大變化,就是在改革開放後,優(you) 秀的人開始做企業(ye) 了。但是我們(men) 這種文化仍然很脆弱,還沒有完全改變過來。

  我從(cong) 20 世紀 80 年代開始想做的一個(ge) 事,就是改變人的觀念,包括公眾(zhong) 對商業(ye) 的觀念、對企業(ye) 家的觀念,包括我講的觀念現代化——“十大觀念轉變”。

  我還在北大光華管理學院做院長的時候,考公務員的學生很少。現在的學生都爭(zheng) 著搶著去考公務員。優(you) 秀的人都去分配財富,不如優(you) 秀的人都去創造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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