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出現的鄉(xiang) 村工業(ye) 化帶動的外貿，

　　是漢唐盛世的“絲(si) 綢之路”所望塵莫及——

       明清時代江南市鎮的蓬勃發展，締造了輝煌的經濟、文化業績，成為前近代的一抹亮色，至今仍留下深深的印跡;南潯鎮、周莊鎮、同裏鎮、烏鎮、西塘鎮、朱家角鎮、甪直鎮、七寶鎮等，作為曆史文化遺產，備受世人矚目。人們在對它們流連忘返、讚頌備至的同時，很自然要對它們的曆史蹤跡，對它們曾經的輝煌以及它們所走過的興衰之路有所了解。

　　書(shu) 名之所以定為(wei) “江南市鎮的早期城市化”，是想把筆者對江南市鎮的感受，傳(chuan) 達給讀者諸君：現在看來古色古香、恬淡寧靜的江南市鎮，曾經一度引領時代潮流，帶動了社會(hui) 的變革，推進了早期城市化進程。

　　江南地區經過長期的開發，到明代進入經濟高度成長時期，最先顯示出傳(chuan) 統社會(hui) 正在發生的變革，社會(hui) 轉型初露端倪。農(nong) 家經營的商品化程度日益提高，以農(nong) 民家庭手工業(ye) 為(wei) 基礎的鄉(xiang) 村工業(ye) 化(即學者們(men) 所說的早期工業(ye) 化)，在絲(si) 織業(ye) 、棉織業(ye) 領域達到了世界先進水平，工藝精湛的生絲(si) 、絲(si) 綢、棉布不僅(jin) 暢銷於(yu) 全國各地，而且遠銷海外各國，海外的白銀貨幣源源不斷地流入中國。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講，江南市鎮已經領先一步進入了“外向型”經濟的新階段。

　　15世紀末16世紀初，是世界曆史上的“地理大發現”時代，或者說“大航海時代”。葡萄牙人繞過非洲好望角，進入印度洋，占據印度西海岸貿易重鎮果阿(Goa)，以及東(dong) 西洋交通咽喉馬六甲，來到中國東(dong) 南沿海。西班牙人發現美洲“新大陸”，後來繞過美洲南端進入太平洋，到達菲律賓群島以及中國沿海。這兩(liang) 個(ge) 國家的商人都把與(yu) 中國貿易當作首要任務，或者說作為(wei) 牟取巨額利潤的重要渠道。這樣就使中國進入了全球貿易的網絡之中。

　　據日本學者的研究，當時日本對中國生絲(si) 的需求量是很大的(用來製作絹製品)。當時大內(nei) 氏城下町山口的機織業(ye) 聞名遐邇，最大的機織業(ye) 中心莫過於(yu) 京都的西陣;但生絲(si) 產(chan) 量嚴(yan) 重不足，17世紀日本的生絲(si) 總需求量為(wei) 三四十萬(wan) 斤，幾乎完全仰賴葡萄牙商人從(cong) 中國運來。

　　西班牙商人的“馬尼拉大帆船”則把福建月港運來的中國商品運往美洲墨西哥、秘魯、巴拿馬、智利。

　　無論是澳門—果阿—裏斯本航線、澳門—長崎航線，還是月港—馬尼拉—阿卡普爾科航線，中國出口的商品都是以生絲(si) 、絲(si) 綢、棉布為(wei) 主，而進口的隻有少量的香料之類，葡萄牙、西班牙始終處於(yu) 貿易逆差之中，中國則始終處於(yu) 貿易順差。貢德·弗蘭(lan) 克(Andre Gunder Frank)把西方國家這種結構性貿易逆差稱為(wei) “商業(ye) 上的‘納貢’”，他在《白銀資本——重視經濟全球化中的東(dong) 方》一書(shu) 中寫(xie) 道：

　　在1800年以前，歐洲肯定不是世界經濟的中心。無論從(cong) 經濟分量看，還是從(cong) 生產(chan) 、技術和生產(chan) 力看，或者從(cong) 人均消費看，或者從(cong) 比較“發達的”“資本主義(yi) ”機製的發展看，歐洲在結構上和功能上都談不上稱霸。16世紀的葡萄牙、17世紀的尼德蘭(lan) 或18世紀的英國在世界經濟中根本沒有霸權可言……在所有這些方麵，亞(ya) 洲的經濟比歐洲“發達”得多……

　　明清兩(liang) 代江南市鎮及其四鄉(xiang) 生產(chan) 的生絲(si) 、絲(si) 綢、棉紗、棉布，不僅(jin) 行銷全國，而且行銷海外，在全球化貿易中，遍及亞(ya) 洲、歐洲、美洲。這種盛況，是漢唐盛世的“絲(si) 綢之路”所望塵莫及的。把這種江南市鎮經濟稱為(wei) 外向型經濟，是毫不為(wei) 過的。

　　一提起中國的早期工業(ye) 化，人們(men) 很自然的聯想，就是近代洋務運動中的早期工業(ye) 化。很少有人會(hui) 想到，1850年以前的三個(ge) 世紀中，江南已經出現了早期工業(ye) 化。李伯重在《江南的早期工業(ye) 化(1550—1850年)》一書(shu) 中，得出的結論是，1850年以前的三個(ge) 世紀中，江南工業(ye) 的發展，使得工業(ye) 在江南經濟中所占的比重日益提高。到了19世紀初，在江南大部分地區，工業(ye) 的地位已與(yu) 農(nong) 業(ye) 不相上下，在經濟最發達的江南東(dong) 部，甚至可能已經超過農(nong) 業(ye) 。用西歐的標準來衡量，此時江南農(nong) 村可能已經“過度工業(ye) 化”了。

　　15—18世紀的世界經濟發展中，最為(wei) 引人注目的兩(liang) 個(ge) 地區就是中國東(dong) 部和歐洲西部。經濟學家麥迪森(Angus Madison)新近對中國和歐洲曆史上的各種主要經濟指標作了估算，得出了以下結果：在歐洲工業(ye) 革命完成以前，中國和歐洲(蘇聯地區除外)是世界上最大的兩(liang) 個(ge) 經濟體(ti) 。李伯重說：“在歐洲工業(ye) 革命之前的幾個(ge) 世紀中，中國在經濟發展的許多方麵尚不遜於(yu) 歐洲;在另一些方麵，盡管歐洲的發展已明顯加快，但中、歐之間的差異也還並不很大。”這種觀點，對於(yu) 以往流行的所謂“定論”——明代以後中國開始落後於(yu) 歐洲，是很有意義(yi) 的挑戰。無獨有偶，美國學者彭慕蘭(lan) (Kenneth Pomeranz)在著作《大分流：歐洲、中國及現代世界經濟的發展》引言中概括了他的結論：直到工業(ye) 化得到充分發展之前，歐洲並不比東(dong) 亞(ya) 好多少。

　　他顛覆了西方盛行的一種曆史觀點：西方的崛起與(yu) 東(dong) 方的停滯，或者說19—20世紀的曆史是北大西洋核心區——變革的發動機;世界其餘(yu) 部分——以不同方式作出“反應”。他認為(wei) 歐洲核心區(北大西洋核心區)和世界其他一些地方(尤其是東(dong) 亞(ya) )核心區之間經濟命運的大分流，在18世紀相當晚的時候至19世紀時才出現。在此之前，即18世紀的中國，在很多方麵都比早先的著作對它的描述更有活力。然而，到了歐洲工業(ye) 革命發生之後，出現了機器與(yu) 工廠化的棉紡織業(ye) ，而中國江南的棉紡織業(ye) 依然停滯不前，逐漸失去了競爭(zheng) 優(you) 勢。

作者：樊樹誌(作者為(wei) 複旦大學曆史學係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