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現代化，是人類社會(hui) 從(cong) 傳(chuan) 統社會(hui) 向現代社會(hui) 轉變的曆史過程，其概念起源於(yu) 十七十八世紀的西方社會(hui) ，伴隨著歐洲啟蒙運動、工業(ye) 革命和資本主義(yi) 的發展應運而生。隨著時代和社會(hui) 的變遷，人們(men) 對“現代社會(hui) ”特征、結構的認知在與(yu) 時俱進中不斷深化——從(cong) 先知式預言到科學實證分析，從(cong) 古典社會(hui) 理論到現代化理論，從(cong) 西方現代化普適性的神話、憧憬到世界體(ti) 係論、依附理論、後現代社會(hui) 理論等對發展中國家實踐教訓的深刻反思。“現代化”從(cong) 而成為(wei) 一個(ge) 內(nei) 涵不斷發展的概念，並作為(wei) 擺在尋求自強的民族國家麵前的探索性命題。

　　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作為(wei) 現代化的一個(ge) 剖麵，其內(nei) 涵和發展道路本應依各國國情條件、農(nong) 業(ye) 資源稟賦的客觀異質性而有所差異，但長期以來在西方中心主義(yi) 的強勢話語之下，以資本邏輯主導的西式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方案被賦予了普適意義(yi) 而成為(wei) 許多亞(ya) 非拉國家發展本國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的樣板,最終導致這些照搬西方經驗的發展中國家普遍產(chan) 生農(nong) 業(ye) 生態和經濟脆弱性增加、農(nong) 民階級邊緣化以及農(nong) 村貧困空間平移集中到城市形成貧民窟等問題。

　　事實上，在世界範圍內(nei) 大行其道的西式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首先是在人口與(yu) 資源關(guan) 係寬鬆的前提下將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生產(chan) 生活的基本單元從(cong) 小農(nong) 改造為(wei) 私人家庭農(nong) 場，這一改造過程既內(nei) 含農(nong) 業(ye) 擴張方式的單一化、規模化，又決(jue) 定了農(nong) 業(ye) 對資本和科技的滲透更加開放和包容，尤其表現為(wei) 化學品和機械裝備的引入，即農(nong) 業(ye) 的化學化和機械化。這種以資本深化和科技應用為(wei) 內(nei) 核的農(nong) 業(ye) 現代化模式因追求農(nong) 業(ye) 產(chan) 出最大化而具有強大的市場競爭(zheng) 力，從(cong) 而成為(wei) 後發國家紛紛效仿的對象。另外，從(cong) 西式農(nong) 村現代化實踐曆程來看，家庭農(nong) 場的改造過程直接導致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人口下降，農(nong) 村形態並非聚落而居的村落，而是呈現為(wei) 一個(ge) 個(ge) 點狀分布、相隔遙遠的農(nong) 場家庭，導致農(nong) 村公共性缺乏，難以形成農(nong) 村本位的現代化上層建築，取而代之的是基於(yu) 城市經濟的現代化財政製度、社會(hui) 文化、企業(ye) 組織等對農(nong) 村的控製。換句話說，西式農(nong) 村現代化本質上是城市現代化的翻版，農(nong) 村和農(nong) 民在這一過程中居於(yu) 被動和從(cong) 屬地位。

　　反觀我國，我國是原住民占比接近100%的人口大國，人均耕地0.09公頃，人均水資源0.20萬(wan) 立方米，僅(jin) 分別相當於(yu) 全球平均水平的46.6%和35.4%。人口與(yu) 水土資源關(guan) 係高度緊張的基本國情決(jue) 定了我國不具備西式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的先決(jue) 條件。而且，我國在數千年的曆史發展過程中形成的小農(nong) 村社製的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經濟形態，構成了鄉(xiang) 土中國的經濟基礎和維係社會(hui) 大局穩定的“壓艙石”。因此，如何走出一條與(yu) 小農(nong) 經濟有效銜接、切實保證“三農(nong) ”本位的中國特色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道路，是一個(ge) 需要不斷反思革新的基礎性、長期性問題。為(wei) 此，本文以宏觀製度變遷與(yu) 鄉(xiang) 土社會(hui) 的互動關(guan) 係為(wei) 線索，將我國探索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的曆史進程劃分為(wei) 4個(ge) 階段，並對不同階段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的內(nei) 涵演變和經驗教訓進行梳理，以期形成規律性認識，並對製度供給予以啟示。

　　二、清末民國時期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萌芽與(yu) 探索

　　（一）“師夷長技”的農(nong) 業(ye) 現代化萌芽

　　自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爭(zheng) 開始，近代中國飽受西方列強的侵略和壓迫，在曆次救亡圖存的抗爭(zheng) 和變革中逐漸走上現代化探索之路。西式現代化因西方資本主義(yi) 國家在世界範圍內(nei) 的強勢擴張而被賦予了“先進性”，彼時“落後挨打”的中國隻能“師夷長技”，被動照搬“舶來”的西式現代化經驗和技術，農(nong) 業(ye) 領域也不例外。

　　19世紀中期至20世紀上半葉，中國人被迫“睜眼看世界”的這一百年，正是西方農(nong) 業(ye) 現代化蓬勃興(xing) 起的時期，植物營養(yang) 學、生物進化論、生物遺傳(chuan) 學等理論學說陸續興(xing) 起，動物疫苗、合成氨和尿素、雜交作物品種、動物用抗生素、DDT殺蟲劑等關(guan) 鍵技術相繼問世，由此奠定了種子、化肥、農(nong) 藥、疫苗等西式農(nong) 業(ye) 現代化的科技基礎。客觀來看，近代中國引入西方農(nong) 業(ye) 現代化科技並不滯後，尤其是1898年光緒皇帝正式頒布詔書(shu) ：“農(nong) 務為(wei) 富國根本，亟宜振興(xing) ，各地可耕之土，未盡地力者尚多，著各督撫督飭各該地方官，勸諭紳民，兼采中西各法，切實興(xing) 辦，……其外洋農(nong) 學諸書(shu) ，著各省學堂廣為(wei) 編譯，以便肄習(xi) ”，將推行西方農(nong) 業(ye) 科技作為(wei) 官方政策，有效地促進了西方農(nong) 業(ye) 現代化理念和技術在中國的傳(chuan) 播。1897年《農(nong) 學報》在上海創刊;1898年杭州農(nong) 學堂成立;1899年江蘇購入美國犁，並應用於(yu) 深耕;同年淮安飼蠶試驗廠成立;1903年我國開始應用波爾多液，距離法國發明時間僅(jin) 21年;1904年我國已經開始宣傳(chuan) 與(yu) 試用化肥，僅(jin) 比歐美學者開始深入研究化學肥料製造晚12年。民國延續西學東(dong) 漸的熱潮，1921—1927年，全國各省建立了251個(ge) 農(nong) 事試驗場;1927年我國首次用雜交方法育成水稻品種,距離世界第一個(ge) 雜交玉米作物品種問世僅(jin) 6年。

　　雖然自清末起，西式農(nong) 業(ye) 現代化已經在中國萌芽，且清政府和民國政府都嚐試鼓勵對農(nong) 業(ye) 的研究和農(nong) 業(ye) 新技術的推廣;但總體(ti) 而言，政府、民間對農(nong) 業(ye) 的投資仍十分有限，農(nong) 業(ye) 技術的改進和實際推廣規模都較小，廣大農(nong) 村仍然沿用傳(chuan) 統的種植技術和農(nong) 具，農(nong) 業(ye) 現代化發展非常緩慢，難以發揮其對農(nong) 業(ye) 產(chan) 出的促進作用。在20世紀上半葉，中國人口增長幾乎與(yu) 農(nong) 業(ye) 總產(chan) 量的增長同步，農(nong) 民長期處在勉強維持生存的狀態，而且人均農(nong) 業(ye) 產(chan) 量的穩定主要得益於(yu) 東(dong) 北地區耕地麵積的擴大和農(nong) 村勞動力投入的增加，而與(yu) 改良種子、肥料等新技術關(guan) 係不大。

　　（二）以城市為(wei) 中心的現代化與(yu) 凋敝的農(nong) 村

　　盡管清末民國時期農(nong) 業(ye) 現代化開始萌芽，但不論在思想認識領域還是在實踐探索方麵，近代中國的現代化重心都不在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而在城市和工業(ye) ，具體(ti) 表現為(wei) “都市本位、工業(ye) 優(you) 先、成本代價(jia) 向鄉(xiang) 土轉嫁”，由此帶來“鄉(xiang) 土社會(hui) 整體(ti) 性衰敗”。

　　事實上，清末民國時期的現代化主要表現為(wei) 工業(ye) 化和城市化，無論是清末洋務運動中以安慶內(nei) 軍(jun) 械所、江南製造總局、福州船政局等為(wei) 代表的軍(jun) 事工業(ye) ，還是以輪船招商局、上海機器織布局、湖北漢陽鐵廠等為(wei) 代表的民用工業(ye) ，抑或是民國時期發展起來的民族工商業(ye) ，幾乎都集中於(yu) 沿海沿江呈點狀分布的城市。其中，洋務運動所形成的帶有官方性質的產(chan) 業(ye) 因引進西方高價(jia) 設備而帶來巨大的財政開支，給本就麵臨(lin) 財政、外匯危機的清政府帶來更為(wei) 沉重的負擔，於(yu) 是清政府采取加征田賦和鹽稅、濫發鈔票和大錢等方式，造成小農(nong) 負擔過重，進而導致農(nong) 業(ye) 經濟和農(nong) 村社會(hui) 的衰敗。而民國現代化對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經濟的影響，即便在“黃金十年”的相對穩定發展時期，除了政府以田賦預征、苛捐雜稅、兵差等對農(nong) 業(ye) 剩餘(yu) 的“合法”汲取之外，民族工商業(ye) 的發展對小農(nong) 剩餘(yu) 的提取也不可小覷。一方麵，為(wei) 服務以輕紡、食品為(wei) 主的民族工業(ye) ，農(nong) 業(ye) 種植結構有所調整，即比較收益低下的糧食作物被商品化率較高的棉花、油料等經濟作物替代，造成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的穩定性隨糧食自給能力的下降而有所削弱;另一方麵，隨著農(nong) 村經濟商品化和貨幣化程度的提高，工商業(ye) 資本通過價(jia) 格剪刀差、金融資本通過高利貸對農(nong) 民的盤剝愈演愈烈，使得小農(nong) 經濟的剩餘(yu) 大量流出，造成農(nong) 業(ye) 經濟被徹底破壞和農(nong) 村穩態社會(hui) 瓦解，並最終導致農(nong) 民革命和政權傾(qing) 覆。這種西式現代化對鄉(xiang) 土社會(hui) 的破壞，從(cong) 農(nong) 村租佃關(guan) 係的變化及其派生的“良紳劣紳化”可見一斑：過去維持鄉(xiang) 土社會(hui) 穩定治理的在地地主和鄉(xiang) 紳在進城經商操辦實業(ye) 和置地購房享受消費中轉變為(wei) “在外地主”和“商紳”，為(wei) 滿足其在城市投資和消費的貨幣化需求，村社內(nei) 部的租佃關(guan) 係由“實物分成租”和“下打租”轉變為(wei) “貨幣定額租”和“上打租”。這不可避免地造成地主與(yu) 農(nong) 民關(guan) 係的對立衝(chong) 突，加上政府對農(nong) 村基層橫征暴斂的任務需要被執行，造成劣紳驅逐良紳和農(nong) 民被迫“痞化”，鄉(xiang) 村低成本良性治理的基礎徹底崩潰。

　　（三）民國鄉(xiang) 村建設運動對現代化的探索

　　正是在主流的西式現代化啟動旋即造成中國鄉(xiang) 村出現“他毀”和“自毀”的雙重破壞和深刻危機之際，晏陽初、梁漱溟、盧作孚、陶行知、黃炎培等一批持改良主義(yi) 的知識分子於(yu) 20世紀二三十年代另辟蹊徑，深入鄉(xiang) 土社會(hui) 開展鄉(xiang) 村建設運動，以此謀求本土化的農(nong) 村現代化之路。正如梁漱溟所言，“鄉(xiang) 村建設，實非建設鄉(xiang) 村，而意在整個(ge) 中國社會(hui) 之建設”。

　　從(cong) 晏陽初的定縣試驗、梁漱溟的鄒平試驗、盧作孚的北碚試驗、陶行知的曉莊學校和山海工學團、黃炎培的中華職業(ye) 教育社鄉(xiang) 村改進工作等具體(ti) 實踐來看，盡管各有側(ce) 重，但民國鄉(xiang) 村建設對農(nong) 村現代化的不同探索，都意在穩定、保護和發展基層社會(hui) ，在實踐路徑上都倡導建立合作組織。一方麵，提高農(nong) 民的談判地位，盡可能弱化工商業(ye) 資本和金融資本的剝削，並以合作組織作為(wei) 規模主體(ti) 對接外部資金、政策、科技等各類資源;另一方麵，對內(nei) 發展各項農(nong) 村事業(ye) ，包括團防自衛、文化教育、公共衛生、農(nong) 業(ye) 改良、農(nong) 產(chan) 品運銷、鄉(xiang) 村實業(ye) 等，促進形成低成本的鄉(xiang) 村自治。

　　相對於(yu) 主流的“照搬”西式現代化，民國鄉(xiang) 村建設的另類現代化探索的進步性在於(yu) ，充分關(guan) 照鄉(xiang) 土中國小農(nong) 經濟的基本國情，通過合作化、組織化形成對村社內(nei) 部資源要素優(you) 化整合的製度基礎，並有效降低與(yu) 外部主體(ti) 的交易費用，以實現高度分散的小農(nong) 根本無法承受的高製度成本的新式教育、醫療、產(chan) 業(ye) 等資源注入，從(cong) 而一改西式現代化所派生的小農(nong) 剩餘(yu) 大規模流出，而變為(wei) 在地化統籌利用小農(nong) 剩餘(yu) ，衝(chong) 破了城市本位的現代化框架桎梏。當然，在政府官僚資本和帝國主義(yi) 買(mai) 辦壟斷經濟的大環境下，加上經年累月的戰爭(zheng) 和社會(hui) 持續動蕩，民國鄉(xiang) 村建設運動因沒有真正發動群眾(zhong) 、農(nong) 民參與(yu) 度低的局限性而式微。

　　三、1950—1970年代國家建設浪潮下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全麵改造

　　（一）農(nong) 民動員與(yu) 組織建設：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基礎性條件

　　從(cong) 20世紀30年代開始，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人就開始研究和使用“近代化”和“現代化”的概念。1945年，毛澤東(dong) 在《論聯合政府》報告中首次提出了“農(nong) 業(ye) 近代化”，並明確指出國家建設的目標包括“由農(nong) 業(ye) 國變為(wei) 工業(ye) 國”以及“工業(ye) 化和農(nong) 業(ye) 近代化”(在當時語境下，農(nong) 業(ye) 近代化針對的是古代農(nong) 業(ye) ，與(yu) 農(nong) 業(ye) 現代化同義(yi) )。經過長期的民主主義(yi) 革命和農(nong) 村實踐，共產(chan) 黨(dang) 總結出中國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發展所麵臨(lin) 的兩(liang) 個(ge) 根本性問題：一是如何動員占農(nong) 村最廣大人口的農(nong) 民群體(ti) 參與(yu) 農(nong) 業(ye) 發展和農(nong) 村建設;二是如何化解中國農(nong) 業(ye) 經濟的分散性和個(ge) 體(ti) 性特征與(yu) 農(nong) 業(ye) 現代化所要求的社會(hui) 化大生產(chan) 之間的矛盾，亦即如何降低外部主體(ti) 與(yu) 高度分散的億(yi) 萬(wan) 小農(nong) 交易費用過高的問題。

　　針對第一個(ge) 問題，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鑒於(yu) 國民革命和以城市為(wei) 中心的武裝鬥爭(zheng) 一再失敗的教訓，逐漸認識到農(nong) 民問題在中國革命中的極端重要性，農(nong) 民對中國無產(chan) 階級而言是最廣大和最忠實的同盟軍(jun) ，而土地問題則是農(nong) 民問題的核心。於(yu) 是，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通過發動三次土地革命，廢除封建剝削的地主土地所有製，實行按人口平均分配土地的農(nong) 民土地所有製，實現“耕者有其田”;輔以基層的政治和文化建設，從(cong) 而實現對底層社會(hui) 的全麵動員。這也就從(cong) 根本上超越了民國改良主義(yi) 鄉(xiang) 村建設的局限性。

　　針對第二個(ge) 問題，與(yu) 民國鄉(xiang) 村建設知識分子不謀而合，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同樣意識到唯有開展組織建設、形成合作化和集體(ti) 化才是小農(nong) 經濟的發展出路和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的前進方向。1943年，毛澤東(dong) 在《組織起來》的報告中指出，農(nong) 民分散的個(ge) 體(ti) 生產(chan) 會(hui) “使農(nong) 民自己陷於(yu) 永遠的窮苦”，強調“克服這種狀況的唯一辦法，就是逐漸地集體(ti) 化;而達到集體(ti) 化的唯一道路，依據列寧所說，就是經過合作社”。在土改完成對農(nong) 民廣泛動員的基礎上，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進一步領導和組織農(nong) 民開展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互助合作。新中國成立前部分農(nong) 村出現了耕田隊、變工隊、換工班、互助社，新中國成立後大規模推廣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互助組，以及在互助組基礎上廣泛組織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合作社;尤其是1953年過渡時期總路線提出以後，通過政治化手段在全國範圍內(nei) 逐漸掀起了合作化高潮。全國參加各種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互助合作組織(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的農(nong) 戶占總農(nong) 戶的比重從(cong) 1950年的10.91%逐漸增長到1953年的39.47%，到1957年暴漲到接近98%。1953年之前，農(nong) 村的生產(chan) 互助合作組織主要以農(nong) 民自發結成的互助組為(wei) 主，加入互助組農(nong) 戶占全部參與(yu) 合作的農(nong) 戶比例高達99%以上;而到1957年，96%以上的農(nong) 戶都參加了土地等主要生產(chan) 資料歸公的高級社。隨著合作化的快速推進，農(nong) 業(ye) 集體(ti) 化在過渡時期總路線提出後的短短3年多時間裏就得以基本實現，並在後續人民公社化進程中得到強化，人民公社從(cong) 單純的經濟組織演變為(wei) “政社合一”的綜合性組織。

　　（二）服務國家工業(ye) 化的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方式變革

　　新中國成立後的前30年，在周邊地緣政治環境持續惡化的背景下，國家戰略被迫轉向以優(you) 先發展軍(jun) 重工業(ye) 為(wei) 核心的國家工業(ye) 化。為(wei) 支撐國家工業(ye) 化建設，農(nong) 業(ye) 領域成為(wei) 積累提取和成本轉嫁的對象。具體(ti) 方式除了大規模集中使用農(nong) 村勞動力於(yu) 國家基本建設外，主要通過推行“統購統銷”製度，以強製性的高價(jia) 銷售工業(ye) 品、低價(jia) 統購農(nong) 產(chan) 品的“剪刀差”方式占有農(nong) 業(ye) 剩餘(yu) 。在這一過程中，由於(yu) 傳(chuan) 統分散的個(ge) 體(ti) 小農(nong) 在內(nei) 卷化條件下難以承接城市工業(ye) 所生產(chan) 的農(nong) 業(ye) 機械、化肥等物質投入品，於(yu) 是，集體(ti) 化改造所形成的高級社和人民公社作為(wei) 規模主體(ti) ，發揮了“統購統銷”的基層組織載體(ti) 功能和工農(nong) 業(ye) 兩(liang) 大部類交換的媒介功能，由此派生出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方式機械化、化學化的變革，而這也正是這一時期國家主導的農(nong) 業(ye) 現代化內(nei) 涵的核心。

　　具體(ti) 而言，高級社建立之後，農(nong) 村土地所有製發生了改變，土地從(cong) 過去的農(nong) 民私有轉變為(wei) 合作社集體(ti) 所有，並取消了土地報酬。換句話說，合作社得以無償(chang) 占有社員土地財產(chan) ，實行統一核算、統一分配。之後，從(cong) 高級社合並而來的人民公社可以無償(chang) 占有全公社範圍內(nei) 的資源和調配勞動力，實行更高一級的公社統一核算，並作為(wei) 國家農(nong) 村基層的財政單位，服從(cong) 國家在政策、計劃和資金方麵的統一管理。正是通過這種製度安排，當國家工業(ye) 化發展形成不斷增加的工業(ye) 品產(chan) 出卻沒有對外出口空間時，高級社和人民公社因能夠集中土地而順勢成為(wei) 機械、化工、能源等工業(ye) 部門產(chan) 品按計劃分配的承接主體(ti) 。於(yu) 是，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在一定規模化的基礎上增加了拖拉機、化肥、電力等現代要素的投入。據統計，1957—1979年，相較於(yu) 農(nong) 業(ye) 總產(chan) 值1.6倍的增長幅度，農(nong) 業(ye) 機械總動力增長了109.6倍，化肥使用量增長了28.4倍。由此可見，集體(ti) 化時期的農(nong) 業(ye) 現代化完全服務於(yu) 國家工業(ye) 化戰略，基層農(nong) 村隻是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方式變革的被動接受者。也因此，盡管這一階段農(nong) 業(ye) 產(chan) 量實現了大幅增長，但並沒有帶來農(nong) 民收入的同步增加;相反，由於(yu) 國家提取積累之後可供分配的剩餘(yu) 僅(jin) 可維持農(nong) 民生存，農(nong) 民陷入普遍貧困。

　　（三）農(nong) 村社會(hui) 的全麵改造與(yu) 建設

　　1950—1970年代的農(nong) 村變革，絕不僅(jin) 僅(jin) 是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領域的調整，而是農(nong) 村社會(hui) 的整體(ti) 性改造，這種改造甚至可以說是革命性的。通過合作化和集體(ti) 化的組織建設和製度安排，農(nong) 村基層被納入國家建設的統一管理而使全麵改造成為(wei) 可能，國家建設的具體(ti) 內(nei) 容通過農(nong) 村改造得以有效落實。在某種意義(yi) 上，農(nong) 村改造就是國家建設。

　　首先，在產(chan) 業(ye) 發展方麵，突破農(nong) 業(ye) 及農(nong) 副業(ye) 的傳(chuan) 統業(ye) 態，實現鄉(xiang) 村工業(ye) 化起步。人民公社時期，為(wei) 支持國家工業(ye) 化發展，給農(nong) 業(ye) 機械化創造物質基礎，各地人民公社在中央政策要求下紛紛建立了拖拉機站，並以社隊辦企業(ye) 的方式發展起農(nong) 機廠、農(nong) 具廠以及“五小”工業(ye) 等，從(cong) 而拉開了農(nong) 村工業(ye) 化的序幕，並為(wei) 後續鄉(xiang) 鎮企業(ye) 異軍(jun) 突起奠定了堅實基礎。農(nong) 村工業(ye) 化在起步階段，除個(ge) 別年份出現波動外，總體(ti) 發展十分迅速，1958—1979年，社隊企業(ye) 工業(ye) 總產(chan) 值從(cong) 62.5億(yi) 元增長到424.5億(yi) 元，占全部工業(ye) 總產(chan) 值的比重從(cong) 5.8%上升到9.2%。

　　其次，在基礎設施建設方麵，依靠大規模動員勞動力，實現農(nong) 村水利設施有效供給。麵對水患肆虐、幹旱頻發的重大民生問題，新中國成立後，將水利建設置於(yu) 國家基本建設的突出位置。因資本極度稀缺，水利建設主要依靠合作化和集體(ti) 化的組織體(ti) 製，以近乎無償(chang) 的方式調集農(nong) 村勞動力大規模投入開運河、築堤壩、建水庫、修渠道、打機井等各項治水工程，不僅(jin) 完成了黃淮海等流域治理的大型水利工程建設，還興(xing) 建了大量防洪、排澇、灌溉、治漬的農(nong) 田水利基礎設施，農(nong) 田水利基礎設施實現了從(cong) 無到有的飛躍。以水庫建設為(wei) 例，新中國成立初期，僅(jin) 有大中型水庫20餘(yu) 座，而到1979年，已累計建成大中型水庫2571座，另有小型水庫8.36萬(wan) 座、塘壩642萬(wan) 座，總庫容達4081億(yi) 立方米，極大地改善了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用水條件。

　　最後，在基本公共服務供給方麵，堅持走群眾(zhong) 路線，實現國家財力有限條件下教育和醫療衛生的普及。1950—1970年代，國家財政收入在絕大多數年份裏僅(jin) 有數百億(yi) 規模，並且大部分都投入經濟和國防建設，用於(yu) 基本公共服務方麵的財力難免捉襟見肘。正是在此背景下，憑借政治動員和組織優(you) 勢，充分發動群眾(zhong) ，在廣大農(nong) 村形成群眾(zhong) 參與(yu) 式的基本公共服務供給體(ti) 係，實現了教育和醫療衛生的低成本普及。在教育方麵，依托農(nong) 民互助合作組織舉(ju) 辦農(nong) 民夜校、掃盲培訓班、記工識字班等各種活動，著力掃除文盲，將我國文盲率從(cong) 新中國成立時的80%降低到改革開放初期的22.8%。以社隊提留資金和自身積累為(wei) 基礎，發展起“小學不出村、中學不出隊、高中不出社”的農(nong) 村三級基礎教育就近入學體(ti) 係，覆蓋全國80%以上鄉(xiang) 村，徹底改變了農(nong) 村基礎教育匱乏的局麵，極大地改善了鄉(xiang) 村青少年接受教育境況，全國小學淨入學率、初中毛入學率、高中毛入學率分別從(cong) 1949年的20%、3.1%、1.1%提高到1978年的94%、66.4%、35.1%，為(wei) 改革開放後的經濟增長奠定了堅實的人力資本基礎。在醫療衛生方麵，通過開展愛國衛生運動，創立推廣半農(nong) 半醫的“赤腳醫生”製度，動員群眾(zhong) 實施除“四害”、講衛生、“兩(liang) 管五改”等行動，迅速控製或消滅了鼠疫、霍亂(luan) 、天花等傳(chuan) 染病，曆史性地改變了農(nong) 村缺醫少藥的狀況和衛生落後的麵貌，將國民人均壽命從(cong) 1949年的35歲提升到1979年的66歲。

　　四、1980—2003年集體(ti) 權能弱化條件下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激進現代化發展

　　（一）“大包幹”改革與(yu) 農(nong) 村集體(ti) 權能的弱化

　　1980年代，為(wei) 緩解國家財政壓力，政府全麵推行了以放權讓利為(wei) 名、以“大包幹”為(wei) 實質內(nei) 涵的農(nong) 村家庭聯產(chan) 承包責任製改革。“大包幹”的本質是“均分製+定額租”一方麵，在承認村社集體(ti) 對本村土地排他性占有所有權的前提下，按戶內(nei) 人口把農(nong) 村土地生產(chan) 經營權分配到戶，於(yu) 是農(nong) 村土地產(chan) 權“兩(liang) 級構造、兩(liang) 權分離”的基本經濟製度得以確立。另一方麵，在農(nong) 業(ye) 剩餘(yu) 的分配上，規定稅費負擔總額不得超過農(nong) 民上年人均純收入的5%。這對農(nong) 民而言相當於(yu) 是一個(ge) 穩定預期的定額租，形象的說法就是“交夠國家的,留足集體(ti) 的,剩下都是自己的”。政府借此大幅度減少支農(nong) 投入，“讓農(nong) 民自己包生產(chan) 、包肚子”。因此，如果從(cong) 政府和農(nong) 村二者關(guan) 係來看，“大包幹”可以理解為(wei) 政府通過在土地等農(nong) 村財產(chan) 產(chan) 權上向村社集體(ti) 和農(nong) 戶讓步，來換取其自行承擔農(nong) 村公共管理職能和農(nong) 民福利保障。

　　“大包幹”的實施從(cong) 根本上打破了人民公社時期建立的集體(ti) 化體(ti) 製，並在後續製度變遷中因國家權力的強製幹預導致農(nong) 村土地集體(ti) 所有權不斷弱化：從(cong) 1984年中央政策提出土地承包期延長到15年不變，到1996年規定集體(ti) 機動地預留比例不得超過5%，到1997—1999年第二輪承包政策對農(nong) 村土地調整的幹預、對“兩(liang) 田製”的整頓和對集體(ti) 機動地的嚴(yan) 格管控，再到21世紀初以《農(nong) 村土地承包法》的法律方式確立了“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的政策思想，事實上徹底剝奪了村社集體(ti) 對農(nong) 村土地的分配調整權。在此背景下，村社集體(ti) 的整合協調功能大幅削弱，普遍遭遇村莊組織化程度顯著下降、農(nong) 民原子化日趨明顯等問題。

　　（二）農(nong) 業(ye) 二產(chan) 化成為(wei) 彼時農(nong) 業(ye) 現代化主流

　　農(nong) 村家庭承包製改革客觀上是將作為(wei) 國家資本的人民公社地產(chan) 和農(nong) 業(ye) 固定資產(chan) 向村戶進行再分配，從(cong) 而為(wei) 農(nong) 村經濟的再積累提供“啟動資本”。由此帶來了農(nong) 村改革之初農(nong) 業(ye) 和鄉(xiang) 村工業(ye) 的快速發展，緊接著便形成了城鄉(xiang) 之間和不同經濟部門之間旺盛的市場交易需求，政府順勢放棄了統購統銷製度，並從(cong) 農(nong) 村開始逐步放開農(nong) 產(chan) 品和一般消費品市場。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市場化由此拉開帷幕，並為(wei) 後續企業(ye) 下鄉(xiang) 和農(nong) 業(ye) 產(chan) 業(ye) 化創造條件。

　　1990年代，針對出現的農(nong) 產(chan) 品賣難問題，以農(nong) 工貿一體(ti) 化、產(chan) 加銷一體(ti) 化等為(wei) 內(nei) 涵的農(nong) 業(ye) 產(chan) 業(ye) 化逐漸上升為(wei) 中央政策，並被推廣至全國。在農(nong) 業(ye) 產(chan) 業(ye) 化推進過程中，鄉(xiang) 鎮企業(ye) 作為(wei) 在地化、與(yu) 農(nong) 民利益關(guan) 係穩定且緊密的經營主體(ti) ，對農(nong) 業(ye) 產(chan) 前、產(chan) 中、產(chan) 後各個(ge) 環節進行利益整合。這原本更能實現產(chan) 業(ye) 鏈綜合收益和社會(hui) 效益的統一，進而更有條件促進農(nong) 業(ye) 可持續發展，卻因1980年代末政府為(wei) 應對滯脹危機，要求鄉(xiang) 鎮企業(ye) “兩(liang) 頭在外”讓出國內(nei) 的原材料和產(chan) 品市場以及1990年代後期的鄉(xiang) 鎮企業(ye) 改製而成為(wei) 泡影。取而代之的是代表城市產(chan) 業(ye) 資本利益的大企業(ye) 下鄉(xiang) ，並在1997年亞(ya) 洲金融風暴導致外需陡然下降、產(chan) 業(ye) 資本出現過剩危機的背景下，城市大型工商企業(ye) 紛紛要求進入農(nong) 業(ye) 領域。值得注意的是，在農(nong) 業(ye) 比較收益低於(yu) 其他行業(ye) 的條件下，追求利潤最大化的企業(ye) 之所以進入農(nong) 業(ye) 領域投資，主要是為(wei) 了占有農(nong) 業(ye) 資源和要素資本化的增值收益，在實際操作中表現為(wei) 試圖將土地轉變為(wei) 企業(ye) 資產(chan) 、把農(nong) 民轉變為(wei) 農(nong) 業(ye) 產(chan) 業(ye) 工人占有其剩餘(yu) 價(jia) 值、零成本或低成本使用農(nong) 村環境而無須承擔汙染代價(jia) 等。

　　大企業(ye) 主導的農(nong) 業(ye) 產(chan) 業(ye) 化，本質上是農(nong) 業(ye) 二產(chan) 化，即以工廠化、車間化方式改造農(nong) 業(ye) ，並不斷追加物質裝備和科技投入。從(cong) 1991年到2003年，我國農(nong) 業(ye) 機械總動力從(cong) 1.47億(yi) 千瓦增加到6.04億(yi) 千瓦;化肥、農(nong) 藥、農(nong) 膜使用量分別從(cong) 2805.1萬(wan) 噸、76.5萬(wan) 噸、64.2萬(wan) 噸增長到4411.6萬(wan) 噸、132.5萬(wan) 噸、168.0萬(wan) 噸，均位居世界第一。以溫室大棚為(wei) 代表的設施農(nong) 業(ye) 獲得迅猛發展，第二次全國農(nong) 業(ye) 普查數據顯示，到2006年末，我國溫室和大棚麵積分別達到8.1萬(wan) 公頃和46.5萬(wan) 公頃，同樣在世界上名列前茅。農(nong) 業(ye) 的二產(chan) 化發展，很快帶來農(nong) 業(ye) 產(chan) 出的大幅度提高，在21世紀的第一個(ge) 10年，我國糧食、棉花、油料、蔬菜、水果、肉類、禽蛋、水產(chan) 品等農(nong) 產(chan) 品產(chan) 量全部攀升至世界首位。

　　但與(yu) 此同時，農(nong) 業(ye) 二產(chan) 化的負外部性也日益凸顯：一是農(nong) 業(ye) 產(chan) 能過剩催生食物消費領域的浪費主義(yi) 盛行，反過來又刺激農(nong) 業(ye) 繼續擴張產(chan) 能，形成惡性循環，每年在餐桌上浪費的食物相當於(yu) 2億(yi) 多人一年的口糧。二是高度資本化的農(nong) 業(ye) 追求短期經濟利益，加劇了食品安全風險。過去食品不安全事件鮮有發生，而進入21世紀之後食品不安全事件屢禁不止。三是化肥、農(nong) 藥、農(nong) 膜等化學產(chan) 品的過量使用和畜禽糞便的排放造成水土資源和生態環境持續惡化，農(nong) 業(ye) 如今已成為(wei) 我國最大的麵源汙染產(chan) 業(ye) 。

　　（三）農(nong) 村基層治理問題凸顯

　　經濟基礎決(jue) 定上層建築，農(nong) 村財產(chan) 關(guan) 係決(jue) 定基層治理狀況。農(nong) 村“大包幹”改革之後，農(nong) 村集體(ti) 產(chan) 權主體(ti) 的弱化直接導致農(nong) 村公共品供給能力減弱，難以形成有效的治理基礎。加之，宏觀財政、行政體(ti) 製改革不斷向“三農(nong) ”領域轉嫁製度成本，造成農(nong) 民負擔不斷加重，進一步惡化了農(nong) 村治理的局麵。

　　具體(ti) 而言，1980年代初，在“大包幹”改革過程中，國家按黨(dang) 政分開、政企分設原則改製人民公社體(ti) 製，實行“撤社建鄉(xiang) 、撤隊建村”，從(cong) 而形成鄉(xiang) 村兩(liang) 級行政組織，客觀上在鄉(xiang) 村基層構建了成本極高的所謂“現代化”上層建築。隨著鄉(xiang) 鎮一級“六套班子”的組建和代表上級政府部門的“七所八站”的設立，基層行政開支大幅度增加。而1984年財政分級承包改革賦予了鄉(xiang) 鎮政府“自收自支”的權利，使得鄉(xiang) 村行政運轉和公共服務的費用“合法化”地通過“三提五統”等方式從(cong) 農(nong) 民身上收取，無疑增加了農(nong) 民負擔。彼時，正處於(yu) “黃金增長”之中的鄉(xiang) 鎮企業(ye) 尚能夠承擔以工補農(nong) 職能，通過上交經營利潤支持農(nong) 村基本建設和集體(ti) 福利保障事業(ye) 的發展，緩解基層矛盾。但從(cong) 1980年代末期開始，因鄉(xiang) 鎮企業(ye) 發展受挫，其承擔的政策性負擔的功能也逐漸減弱;及至1990年代後期，隨著大規模推進鄉(xiang) 鎮企業(ye) 私有化改製，鄉(xiang) 鎮企業(ye) 提供農(nong) 村公共品的職能徹底喪(sang) 失了，也就再也無法緩衝(chong) 因農(nong) 民負擔過重而導致的基層幹群矛盾——更何況從(cong) 1990年代到2004年中央宣布取消農(nong) 業(ye) 稅之前的這段時間，農(nong) 民負擔事實上不斷加重。

　　1994年，財政體(ti) 製進一步改革為(wei) 分稅製，從(cong) 中央到地方各級政府，“財權上收、事權下移”經過層層傳(chuan) 導，造成基層政府陷入財政困境，隨即演化為(wei) 業(ye) 已公司化的地方政府進一步增加稅費和稅費之外的收費、罰款、集資、攤派，以及越來越多地圈占農(nong) 村土地“以地生財”，造成農(nong) 民財產(chan) 權益受損、負擔加重。同期，政府為(wei) 緩解財政赤字，將教育、醫療等公共服務推向市場化、產(chan) 業(ye) 化，進一步增加了農(nong) 民現金支出壓力。到1998年，為(wei) 應對亞(ya) 洲金融風暴而推出的國有銀行商業(ye) 化改革，資金加速從(cong) 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領域流向非農(nong) 部門和城市地區，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發展遭遇資金短缺困境，更加不利於(yu) 農(nong) 民生計。再加上精英俘獲和扈從(cong) 關(guan) 係問題的存在，農(nong) 村治理形勢日趨嚴(yan) 峻，基層矛盾逐步演化為(wei) 對抗性衝(chong) 突和群體(ti) 性事件。

　　五、2003年以來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的調整與(yu) 優(you) 化

　　（一）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發展的外部環境整體(ti) 性改善

　　農(nong) 村群體(ti) 性事件的激增代表農(nong) 民群體(ti) 在利益訴求難以正常表達情況下的“用腳投票”，執政黨(dang) 出於(yu) 維護最廣大人民群眾(zhong) 利益和社會(hui) 穩定大局的需要，逐漸改變長期以來以城市為(wei) 中心、從(cong) 農(nong) 村提取剩餘(yu) 的政策導向，轉而采取統籌城鄉(xiang) 發展、對“三農(nong) ”多予少取放活的政策方針，並從(cong) 2003年起延續至今，一以貫之地將解決(jue) “三農(nong) ”問題作為(wei) 全黨(dang) 工作的重中之重。

　　2003年，深化糧食流通體(ti) 製改革，把過去對流通環節的補貼轉移到對種糧農(nong) 民的直接補貼上，有效增加了農(nong) 民收入;同年，開始推行新型農(nong) 村合作醫療製度。2004—2006年，逐步減免直至全麵取消農(nong) 業(ye) 稅，並同步取消“三提五統”及其他各項規費、雜費，明確農(nong) 村基本建設和社會(hui) 事業(ye) 開支的責任由中央和省兩(liang) 級財政承擔，自此財政支農(nong) 力度大幅度提高。2005年，進入“以工促農(nong) 、以城帶鄉(xiang) ”“工業(ye) 反哺農(nong) 業(ye) 、城市支持農(nong) 村”的發展新階段，提出“社會(hui) 主義(yi) 新農(nong) 村建設”重大戰略，要求按照“生產(chan) 發展、生活富裕、鄉(xiang) 風文明、村容整潔、管理民主”的方針對農(nong) 村經濟、政治、文化、社會(hui) 等方麵進行全方位建設。2007年，在農(nong) 村全麵實行免費義(yi) 務教育和農(nong) 村低保製度。2009年，開始推行新型農(nong) 村社會(hui) 養(yang) 老保險。2009—2012年，為(wei) 應對全球金融危機衝(chong) 擊，實施“家電下鄉(xiang) ”政策，將原本用於(yu) 刺激出口的13%的退稅優(you) 惠轉用於(yu) 補貼農(nong) 民，實現財政資金投入消費領域的首次創新。2012—2020年，將脫貧攻堅作為(wei) 全麵建成小康社會(hui) 的底線任務擺在治國理政的突出位置，並於(yu) 2020年曆史性地消除了絕對貧困。2013年，強調加強農(nong) 村基層組織建設，支持各類農(nong) 民合作組織發展，保障農(nong) 民財產(chan) 權利。2016年，提出發展新型集體(ti) 經濟。2017年，明確新發展階段“堅持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優(you) 先發展”，把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工作擺在黨(dang) 和國家工作全局的優(you) 先位置;提出“鄉(xiang) 村振興(xing) ”重大戰略，要求按照“產(chan) 業(ye) 興(xing) 旺、生態宜居、鄉(xiang) 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總方針加快推進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2020年，提出實施“鄉(xiang) 村建設行動”。2021年，強調農(nong) 業(ye) 現代化與(yu) 農(nong) 村現代化要一體(ti) 設計、一並推進，並要求“舉(ju) 全黨(dang) 全社會(hui) 之力”加快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

　　在“三農(nong) ”政策戰略性調整背景下，國家對“三農(nong) ”領域的投入不斷攀升，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發展的外部環境得到整體(ti) 性改善。據統計，全國財政支農(nong) 資金規模從(cong) 21世紀之初的剛過千億(yi) 元快速增加到近年來的接近2萬(wan) 億(yi) 元水平。寬鬆利好的政策條件有效縮小了城鄉(xiang) 差距，促進了城鄉(xiang) 發展的再平衡。從(cong) 2010年到2020年，農(nong) 民收入增速已連續11年快於(yu) 城鎮居民。

　　（二）生態文明階段農(nong) 業(ye) 現代化以農(nong) 業(ye) 三產(chan) 化為(wei) 內(nei) 涵

　　隨著農(nong) 業(ye) 二產(chan) 化的弊端不斷顯現，這種單純追求農(nong) 產(chan) 品數量增長的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方式引發越來越多的反思。2007年中央一號文件指明，農(nong) 業(ye) 不僅(jin) 具有食品保障功能，而且具有原料供給、就業(ye) 增收、生態保護、觀光休閑、文化傳(chuan) 承等多種功能，並強調建設現代農(nong) 業(ye) 必須注重開發農(nong) 業(ye) 的多功能性。自此，隨著農(nong) 業(ye) 多功能性的不斷開發，其衍生出農(nong) 業(ye) 三產(chan) 化的業(ye) 態創新逐漸成為(wei) 農(nong) 業(ye) 現代化發展的新潮流。尤其是2007年提出生態文明理念，2008年明確提出要建立資源節約型和環境友好型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體(ti) 係，2012年將生態文明建設上升為(wei) 國家戰略，2015年提出加強農(nong) 業(ye) 供給側(ce) 結構性改革和推進農(nong) 村一二三產(chan) 業(ye) 融合發展等一係列帶有生態文明轉型色彩的重大政策實施以來，生態農(nong) 業(ye) 、景觀農(nong) 業(ye) 、休閑農(nong) 業(ye) 、康養(yang) 農(nong) 業(ye) 等三產(chan) 化農(nong) 業(ye) 在各地如火如荼地發展起來，帶動了旅遊度假、餐飲民宿、文化體(ti) 驗、健康養(yang) 生、養(yang) 老服務等產(chan) 業(ye) ，不斷豐(feng) 富農(nong) 村業(ye) 態。

　　農(nong) 業(ye) 三產(chan) 化及其派生的多種產(chan) 業(ye) 之所以取得快速發展，主要得益於(yu) 兩(liang) 方麵的製度紅利。一是國家對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的大規模基本建設投資創造出巨大的機會(hui) 收益空間。2003年以來，國家對“三農(nong) ”投入累計已超過20萬(wan) 億(yi) 元，可以概算出平均每個(ge) 區縣獲得投資超過70億(yi) 元、每個(ge) 村居獲得投資超過2800萬(wan) 元。數以十億(yi) 計的縣級投入和數以千萬(wan) 計的村級投入絕大多數用於(yu) 基礎設施建設，廣大農(nong) 村基本實現到行政村的“五通”，甚至有些地區實現到自然村的“五通”。哪怕是相對落後的貧困地區，經過脫貧攻堅的投入，製約其發展的水電路訊網等基礎設施條件也實現了曆史性跨越。對農(nong) 村中小微企業(ye) 等微觀經營主體(ti) 而言，這些基本建設所形成的設施類資產(chan) 因無須支付使用租金而轉化為(wei) 自身機會(hui) 收益，表現為(wei) 創業(ye) 創新門檻的降低、固定資本投入的節約等，從(cong) 而使得三產(chan) 化農(nong) 業(ye) 及農(nong) 村各類新業(ye) 態得以低成本起步。例如，國家對農(nong) 村信息化基礎設施的投資，讓農(nong) 村地區很快融入新一輪數字經濟浪潮，助推農(nong) 村“互聯網+”的發展。二是農(nong) 村生態和文化資源再定價(jia) 形成增值收益空間。作為(wei) 縱深廣闊的大陸型國家，中國擁有多樣化的氣候類型和地形條件，由此也孕育出多元燦爛的地方民俗文化。這些優(you) 質的生態資源和文化資源主要富集於(yu) 農(nong) 村地區，在工業(ye) 文明階段因未被二產(chan) 化農(nong) 業(ye) 定價(jia) 而長期沉澱;而到生態文明戰略轉型階段，工業(ye) 文明階段的“窮山惡水”在生態文明階段作為(wei) “青山綠水”而擁有再被定價(jia) 為(wei) “金山銀山”的條件。隨著外部金融整體(ti) 性、長期性過剩，加之城市中產(chan) 階級崛起帶來的對親(qin) 近自然、返璞歸真、健康養(yang) 生、文化體(ti) 驗等的多元旺盛的消費需求，在地化的生態和文化資源要素客觀上都具有巨大的潛在增值空間，能夠轉化為(wei) 農(nong) 業(ye) 三產(chan) 化的投資收益。

　　（三）以重構新型集體(ti) 經濟為(wei) 基礎，實現農(nong) 村現代化中的農(nong) 民主體(ti) 性

　　如果說農(nong) 村集體(ti) 權能弱化條件下農(nong) 民主體(ti) 性的缺失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宏觀經濟危機演化為(wei) 基層治理危機的中心環節，那麽(me) 隨著21世紀宏觀政策向“三農(nong) ”傾(qing) 斜，尤其是農(nong) 村集體(ti) 產(chan) 權製度改革以來，不少地方在鄉(xiang) 村振興(xing) 和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實踐過程中通過重構農(nong) 村新型集體(ti) 經濟，切實保障了農(nong) 民主體(ti) 地位，有效改善了鄉(xiang) 村治理局麵。

　　從(cong) 各地實踐經驗來看，重構農(nong) 村新型集體(ti) 經濟首先需要積累初始“公共財”，其主要來源包括：一是村集體(ti) 經過曆史積累本身擁有一定規模的資產(chan) 。據農(nong) 村集體(ti) 清產(chan) 核資統計，全國農(nong) 村集體(ti) 賬麵資產(chan) 6.5萬(wan) 億(yi) 元，相當於(yu) 每個(ge) 村集體(ti) 擁有近千萬(wan) 元規模的資產(chan) 。二是村集體(ti) 所有的山水林田湖草等生態空間資源通過市場化的定價(jia) 機製形成貨幣化的生態資產(chan) 。三是村社成員以私人資產(chan) 入股。四是國家投入農(nong) 村所形成的實體(ti) 資產(chan) 在保留所有權條件下，將使用權和收益權賦予農(nong) 村集體(ti) 經濟組織。五是隨著國家對農(nong) 村小微型建設項目允許農(nong) 村集體(ti) 經濟組織自建自管政策的出台，農(nong) 村集體(ti) 經濟組織作為(wei) 項目承接主體(ti) 能夠將施工利潤和項目管理費用結餘(yu) 補充到集體(ti) 資產(chan) 中。以此為(wei) 基礎，農(nong) 村集體(ti) 經濟組織作為(wei) 村社資產(chan) 管理公司，對內(nei) 發動村社成員廣泛參與(yu) ，形成生產(chan) 、供銷、信用合作“三位一體(ti) ”的綜合性經營;對外招商招租，與(yu) 外部各種經營主體(ti) 和投資主體(ti) 建立合作，進一步放大集體(ti) 資產(chan) 效益。

　　重構農(nong) 村新型集體(ti) 經濟，不僅(jin) 提高了農(nong) 民財產(chan) 性收入，還憑借集體(ti) 資產(chan) 收益增強了農(nong) 村社區公共品的有效供給和村社成員的福利保障，並在一定程度上扭轉了家庭承包製以來農(nong) 村社會(hui) 原子化的趨勢，逐漸在村社成員中重建共同體(ti) 意識和社區文化認同。可以說，重構農(nong) 村新型集體(ti) 經濟是重塑農(nong) 民經濟、社會(hui) 、文化主體(ti) 性的基礎，也是健全自治、法治、德治“三治合一”的鄉(xiang) 村治理體(ti) 係、推進農(nong) 村治理體(ti) 係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關(guan) 鍵。

　　六、小結與(yu) 啟示

　　百餘(yu) 年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探索，經曆了不同發展階段，也產(chan) 生了差異化後果。如果總結規律性的經驗認識，不難發現：當外部製度環境趨緊，農(nong) 村剩餘(yu) 被大規模汲取，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的激進推進反而會(hui) 與(yu) 鄉(xiang) 土小農(nong) 社會(hui) 產(chan) 生“摩擦”。若農(nong) 村擁有組織基礎，尚能緩和這種矛盾;反之，若農(nong) 村組織瓦解，則容易導致鄉(xiang) 土社會(hui) 的治理危機，甚至整體(ti) 性衰敗。而當外部製度環境寬鬆，政府對農(nong) 村增加投入和賦權，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的推進則相對順暢，而且農(nong) 民組織化建設能夠更高效地促進這一過程。換句話說，對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而言，政府賦能與(yu) 農(nong) 民組織二者缺一不可。

　　事實上，對於(yu) 分散經營、積累率低下的小農(nong) 經濟而言，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發展本就是困難而漫長的過程。唯有依靠農(nong) 民組織承接國家政策性投入以提高積累率，同時國家政權依靠農(nong) 民組織形成對基層的有效治理，方能在鄉(xiang) 土社會(hui) 形成經濟、政治、社會(hui) 相互促進的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良性發展格局。其中，國家對相對不經濟的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領域投入和賦權，體(ti) 現出“社會(hui) 主義(yi) ”政府致力於(yu) 補齊不平衡不充分發展短板的“無限責任”屬性，相較於(yu) 西方“有限責任”政府及其派生的作為(wei) 政治常態的“政府失靈”，具有明顯的製度優(you) 越性。而農(nong) 民組織建設，在新時代主要表現為(wei) 重構新型農(nong) 村集體(ti) 經濟組織——村社成員將村域資源性資產(chan) 的承包權作股形成村集體(ti) 經濟組織內(nei) 部的股份合作，村集體(ti) 經濟組織對由政府賦能和成員入股而得到的公共資產(chan) 進行統一處置，所得收益可用於(yu) 村級公益事業(ye) 建設。這不僅(jin) 是適應“中國特色”的農(nong) 村“兩(liang) 級構造”基本產(chan) 權製度的創新，還提供了破解西方私有產(chan) 權製度基礎之上公共品供給領域普遍發生的“集體(ti) 行動困境”和“市場失靈”問題的中國方案。因此可以說，政府賦能條件下的農(nong) 民組織建設，恰是社會(hui) 主義(yi) 與(yu) 中國特色的有機結合，構成本土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現代化可持續發展的製度保障。
 

【作者簡介：計晗，男，中國農(nong) 業(ye) 科學院農(nong) 業(ye) 信息研究所副研究員，博士;許佳偉(wei) ，男，中國農(nong) 業(ye) 科學院農(nong) 業(ye) 信息研究所碩士生;聶鳳英(通信作者)，女，中國農(nong) 業(ye) 科學院農(nong) 業(ye) 信息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