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城市功臣”變身“二等農民”
發稿時間:2022-04-19 15:57:37

姚江村的外來戶們(men) 站在“4·28”被拆遷的廢墟上。他們(men) 在寧波種地多年,如今才發現自己隻是沒有任何保障的外來人員。
◎曾經,他們(men) 離開家鄉(xiang) 來到這裏種田種菜,被視作功臣;
◎如今,部分人為(wei) 爭(zheng) 取“本地人”的身份和待遇舉(ju) 步維艱
從(cong) 1980年代早期到1990年代初期,浙江省寧波市因為(wei) 非公經濟快速發展,農(nong) 民拋荒嚴(yan) 重。為(wei) 了完成糧食蔬菜的統購任務,就從(cong) 台州、溫州等地招徠大量種田種菜農(nong) 戶,定居當地,據不完全統計,超過1萬(wan) 多戶、3萬(wan) 多人。
這些人在寧波辛苦勞作、生根發芽,年長者已繁衍至第三代。但中國的戶籍和土地產(chan) 權等製度,決(jue) 定了他們(men) 的人生各不相同:有人戶口轉到了寧波,有人沒有;有人加入了農(nong) 村經濟合作社,享受分紅和土地補償(chang) ,有人沒有。近年來,伴隨著城市化的發展,寧波的農(nong) 用地麵積不斷縮減,外來農(nong) 戶和傳(chuan) 統農(nong) 業(ye) 一樣,越來越顯得過時。部分感覺被“拋棄”的外來農(nong) 戶開始努力爭(zheng) 取本地農(nong) 戶的各種待遇,試圖解決(jue) 身份認同、社會(hui) 保障等問題,然而他們(men) 發現,隨著時代和政策的發展變遷,這越來越成為(wei) 一個(ge) “不可能的任務”。
遭遇強拆的“二等農(nong) 民”
快樂(le) 隻屬於(yu) 貓狗和雞鴨。
當寧波的太陽開始落山時,蔣水信就會(hui) 從(cong) 借住的瓦房出發,到300多米外的一堆廢墟上,憑吊自己過去的28年光陰。這堆廢墟又像一個(ge) 小垃圾場,其前身,是他和7個(ge) 鄰居的家。那是一排大集體(ti) 時代生產(chan) 隊的瓦房,已經被挖掘機推倒三個(ge) 多月了。
廢墟中,最顯眼的,是十幾個(ge) 空農(nong) 藥瓶。每看到它們(men) ,蔣水信就想起過去種菜的日子。除了種菜,他什麽(me) 都不會(hui) 。
對65歲的蔣水信來說,今年是他人生最灰色的一年。他經曆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強拆,右腿被打傷(shang) ,卻因“暴力抗法”,被拘留了12天,成了一個(ge) “坐過牢”的人。多年前,他從(cong) 台州臨(lin) 海遷來寧波時,從(cong) 沒想到會(hui) 有這樣的收場。
這裏是寧波市江北區甬江街道姚江村。當地法院在4月底的一起執法中,強拆了包括蔣水信在內(nei) 的8戶外來戶居住的房屋,行政拘留了11人,刑事拘留了5人。法院判決(jue) 要求,這些外來戶20多年來一直租住在姚江村,現在,房東(dong) 不再出租房屋,他們(men) 必須離開。
但離開的話,去哪裏呢?外來戶們(men) 要求安置。這樣的要求讓他們(men) 吃盡了苦頭。
從(cong) 1999年,第二輪土地承包開始,外來戶與(yu) 寧波本地村集體(ti) 的糾紛一直不斷。類似姚江村的強拆,隻是這些糾紛的一次高潮,也是尾聲。外來戶對寧波來說,已越來越過時,漸漸成為(wei) 一個(ge) 曆史詞匯。他們(men) 要麽(me) 融入了當地,要麽(me) 成為(wei) 官方眼中的不穩定因素。
他們(men) 曾被視作功臣。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一共有數萬(wan) 外地農(nong) 民到寧波種田種菜,替當地農(nong) 民完成國家統購任務。但現在,幕布已經落下。推土機張著巨臂,將這段曆史一塊塊鏟平。部分外來戶的生計,也被鏟出一個(ge) 巨大的問號。
他們(men) 說,自己是“二等農(nong) 民”。
被驅逐的外來戶們(men)
4月28日之後,姚江村失去住所的8家外來戶,5家搬離姚江村,3家則跟另一塊聚居區的3家外來戶擠在一起。和被拆掉的8家一樣,這3家也是住的老生產(chan) 隊的倉(cang) 庫。
每一家有十幾平方米大,陰暗又燥熱。每兩(liang) 家人擠在這樣的一間屋子裏,電扇24小時全開著,嘎嘎作響。
寧波市江北區法院的《拘留決(jue) 定書(shu) 》顯示,蔣水信被處以拘留15天的處罰:從(cong) 2011年4月18日到5月12日。但在拘留所裏呆了12天之後,他就被放了出來。
有關(guan) 部門的執法似乎有些潦草。在當天的強拆中,有11名外來戶被行政拘留。其中,蔣水信有拘留決(jue) 定書(shu) ,沒有解除拘留證明書(shu) ;毛雪蘭(lan) 沒有拘留決(jue) 定書(shu) ,卻有解除拘留證明書(shu) ;朱小姣什麽(me) 都沒有。
不過,他們(men) 原也不奢望自己會(hui) 被正常對待。他們(men) 既不會(hui) 說普通話,這麽(me) 多年來學的寧波話,也因為(wei) 摻著老家方言而含糊不清。他們(men) 大部分人又是文盲半文盲,眼睛也老花了,連自己的訊問筆錄上究竟寫(xie) 了什麽(me) ,都看不懂。
現在,這些訊問筆錄即將成為(wei) 指控那5名被刑拘者的呈堂證供。想起這些,大家便惶恐不安。
官司是從(cong) 去年開始打的。姚江村經濟合作社狀告蔣水信等十幾家外來戶,要求搬遷出其租賃的房屋。這裏臨(lin) 近灣頭大橋,地段很好,政府想在這塊土地上建一個(ge) 大型的商業(ye) 休閑區。原住村民都已搞定,隻差外來戶。
挖掘機和推土機越來越近,蔣水信每天散步,就要路過它們(men) 。這些大家夥(huo) 成排地停在路邊。這個(ge) 老農(nong) 知道,它們(men) 隨時會(hui) 去推平他現在借住的那排房子,將外來戶徹底趕出姚江村。
外來戶不走,是想要求官方提高青苗補償(chang) 費,以征地時的2010年為(wei) 準,而非2003年。更重要的,他們(men) 援引寧波市政府辦公廳《關(guan) 於(yu) 妥善解決(jue) 外來種田農(nong) 戶生產(chan) 生活用房拆遷有關(guan) 問題的通知》(甬政辦發(2004)141號),想享受臨(lin) 時性生產(chan) 生活用房被拆遷的安置條件。
在過去的7年間,141號文件曾給寧波無數外來戶帶來了希望,但大部分都以失望告終。因為(wei) ,在當地有關(guan) 部門看來,他們(men) 居住的房屋,要麽(me) 原本屬於(yu) 村子,要麽(me) 屬於(yu) 違建。當地人因拆遷告狀都贏不了,外來戶的這些訴求,就更像是一個(ge) 笑話。
2010年11月9日,寧波市中院終審判決(jue) ,姚江村外來戶居住的村集體(ti) 倉(cang) 庫屬於(yu) 租賃,其產(chan) 權本歸村經濟合作社,不屬於(yu) 臨(lin) 時性生產(chan) 生活用房。因此,141號文件並不適用於(yu) 該案。外來戶必須搬離。
在此之前的幾個(ge) 月裏,姚江村外來戶在40℃高溫時被停過電,被“道上的人”趕過。他們(men) 都扛了下來,直到4月28日,他們(men) 才發現,一些事情扛不過去。
被刑拘的5人中,3人是姚江村外來戶,還有兩(liang) 人來自鄰近的甄隘村。兩(liang) 年來,他們(men) 一直同聲相應,相互扶持,聽聞當日有強拆,淩晨便趕來助陣。
“寧波數萬(wan) 外來戶,數他們(men) 最慘。”代理姚江村外來戶的北京律師王令說。在過去的十年間,他所在的律師事務所一直關(guan) 注寧波的外來戶問題。
姚江村14家外來戶的戶口都在原籍。這意味著,在他們(men) 的住所被拆掉後,他們(men) 將與(yu) 寧波毫無瓜葛。不要說集體(ti) 分紅,征地補償(chang) ,連醫療和養(yang) 老報銷都沒有。
而原籍,他們(men) 現在隻有清明節才會(hui) 回去一次。
他們(men) 一直以為(wei) 自己是寧波人了,故鄉(xiang) 的人也這樣看他們(men) 。但20多年後,他們(men) 才發現,自己其實一直是個(ge) 租房戶,隨時都可能被這個(ge) 城市趕走。
要是他們(men) 當年把戶口轉到寧波,待遇是不是就會(hui) 好些呢?也未必。在蔣水信和鄰居以年邁之軀對抗拆遷時,比他小一歲的麻萬(wan) 明等人,正聚合數十名外來戶四處喊冤,要求享受原住村民的待遇。
他們(men) 跟寧波的故事,還在持續。
1983年:拋荒的寧波歡迎你
外來戶最早來到姚江村,是在1983年。當時的寧波,還是一個(ge) 被稻田和菜地包圍的小城市。
市場經濟的萌芽已經破土,寧波本地農(nong) 民發現,種地遠不如進廠。“很多土地拋荒。”鄞州區農(nong) 林局副局長翁為(wei) 民回憶說,國家對農(nong) 產(chan) 品的統購價(jia) 格比市場低得多,質檢卻更苛刻,讓種地在本地人眼中,毫無吸引力。
但是,寧波市糧食蔬菜的統購任務,並沒有因此而減少。統購跟現在的維穩一樣,成為(wei) 各級政府必須完成的鐵任務。壓力層層分解,在鄉(xiang) 鎮和村兩(liang) 級,幹部們(men) 的首要任務,就是找到足夠的會(hui) 種田又願種田的人。
他們(men) 把目光投向台州、溫州等地的山村。那些山村離最近的公路最少都有十幾裏遠,背著背簍,進出一次便是一天。山民們(men) 辛苦勞作一年,也僅(jin) 能糊口。除了幾間石砌竹搭的房屋,和吃苦耐勞的秉性,他們(men) 一無所有。
但他們(men) 渴望新生活。“能有一點活路,誰會(hui) 離開老家呀。”蔣水信說。這是姚江村外來戶的共識。老家有宅基地,有薄田,還有祖墳。更重要的是,如果你不想走,永遠不會(hui) 有人趕你。
蔣水信是最早的一批來寧波的外來戶。他們(men) 受到了當地政府和村子的熱烈歡迎。最早的幾年,種田能手會(hui) 被戴上大紅花,在集體(ti) 大會(hui) 上表揚。當他們(men) 回到老家後,也被看做是有麵子的能人。呼朋引伴,不少親(qin) 友也跟隨而至。
但外來戶在寧波的日子並不輕鬆。以姚江村為(wei) 例,該村屬於(yu) 寧波市的蔬菜基地。外來農(nong) 戶們(men) 平均租種三四畝(mu) 菜地,每月需向政府出售三四千斤計劃菜。計劃菜的最大特點,就是價(jia) 格極賤,市場上一角多一斤的青菜,計劃菜隻能賣一兩(liang) 分錢。
一年365天,他們(men) 天天呆在菜地裏。每晚七八點睡覺,第二天淩晨兩(liang) 點起來收菜,然後去十幾裏外的蔬菜市場賣,賣得順利了,6點前還可以回來睡一會(hui) 兒(er) ,不順利,8點以後回來,就得直接上工。
當困到無法堅持時,蔬菜大棚有時候會(hui) 變成他們(men) 的臥室。
更多的外來戶,是在種稻田。那更讓人談之色變。每一年春天和夏天,稻農(nong) 們(men) 要先後經曆兩(liang) 次雙搶———搶收、搶種。每次雙搶持續一個(ge) 多月。這些天,稻農(nong) 們(men) 每天的睡眠不會(hui) 超過3小時。
在當時,隻有租田超過20畝(mu) 者,才能被評上“種田大戶”,享受一年數百元的補貼。這讓過度勞累成為(wei) 外來戶的常態,等他們(men) 步入老年後,高血壓、腰肌勞損、頸椎病和關(guan) 節炎成為(wei) 常見病。
他們(men) 不能不拚命。雙搶“搶”不到的話,收獲的稻米淋了雨,秧插得晚了,下一季的收成不好,一家人就得挨餓。
挨餓是你自己的事,你還得完成村裏的糧食統銷任務。如果收成不夠,隻能自購市場的高價(jia) 糧,然後再以統銷價(jia) 賣給政府。要是棄田而逃,按照寧波市農(nong) 村20多年前的慣例,需賠償(chang) 村裏或原農(nong) 戶500元人民幣。
1992年,外來戶蔣玉英為(wei) 鄞縣鍾公廟鎮(現為(wei) 鄞州區鍾公廟街道辦)黃泥橋村種田,她每年一畝(mu) 地要上交850斤統購糧,其中83斤屬於(yu) 稅費,其餘(yu) 的按照2角/斤的價(jia) 格,而市場價(jia) 超過3角。
“簡直是做牛做馬。”蔣玉英說,村裏派義(yi) 務工、交提留款、交軍(jun) 屬費等,大部分都由外來戶承擔。原村民每人還有7分的自留地不需要“交公糧”,外來戶沒有一厘。
此種情況,在當時頗為(wei) 普遍。對世居的村民來說,外來戶更像一群打工者。“沒人強迫他們(men) 來這裏。”鄞州區雅渡村經濟合作社社長周碧宜說,外來戶與(yu) 村裏,在當時是一種“雙贏”。
對外來戶來說,他們(men) 也沒有感到太多的不公平。文化程度低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們(men) 覺得,告別種梯田、吃野菜的日子,自己和後代的人生,將從(cong) 此改變。
但事實上,身份不平等的人,童年也不會(hui) 平等。外來戶的孩子,都會(hui) 講述同樣的童年:他們(men) 上學必須繳納借讀費;在學校裏因為(wei) 口音被嘲笑;放學後,就得下地幹活放牛。
“人一窮,就自卑,還幹活,成績咋能好?”姚江村外來戶的後代蔣崇波說。他的父親(qin) 是5名被刑拘者之一。
姚江村的14名外來戶中,隻有3個(ge) 孩子考上大學。外來戶的後代,絕大部分都靠打工為(wei) 生。跟本地年輕人比,他們(men) 不但工作差,還無老可“啃”。
轉戶:交錢成為(wei) “寧波人”
寧波開始招徠外來戶,正值中國農(nong) 村進行土地第一輪承包之時。土地製度的改革,私營經濟的發展,讓農(nong) 民的收入逐年增長。1978年,浙江省農(nong) 民人均純收入為(wei) 165元;1998年,增加到3815元。
20年間,橫跨一輪土地承包和二輪之間,23倍多的增長,對寧波的外來戶來說,感受卻很一般。家有餘(yu) 糧,卻無存款,是普遍現象。這也是他們(men) 離開宅基地,就無法在寧波定居的最大原因。
寧波市究竟有多少外來戶,難以確數。2004年,寧波市委政研室、市委農(nong) 工辦、農(nong) 業(ye) 局、國土資源局《關(guan) 於(yu) 跨區遷移農(nong) 戶經濟權益問題的調查報告》稱,據不完全統計,寧波農(nong) 村土地一輪承包後跨區遷移種地(田)農(nong) 戶超過1萬(wan) 1千戶、3萬(wan) 1千多人。
但該數字因統計口徑等原因,“不完全統計”似乎太不完全。據公開數據,在1999年之前,寧波鄞州、江北這兩(liang) 個(ge) 外來農(nong) 戶最多的區,僅(jin) 遷入戶籍的外來戶就有4700多戶、1萬(wan) 6千多人。
寧波市委牽頭的上述調查報告稱,種田農(nong) 戶跨區遷移主要發生於(yu) 1980年代後期和1990年代初期,到第二輪土地承包結束後基本停止。這些農(nong) 戶中,跨大市的有2124戶,主要來自台州市的三門、臨(lin) 海、溫嶺和溫州市的永嘉、樂(le) 清等縣(市)農(nong) 村。種田大戶主要集中在經濟較發達的鄞州、江北、北侖(lun) 、鎮海、江東(dong) 、海曙等區的近郊鎮(鄉(xiang) )的農(nong) 村。
該調查報告認為(wei) ,外來農(nong) 戶為(wei) 寧波市做出了巨大貢獻,並建議政府出台各種措施,解決(jue) 他們(men) 的戶籍和待遇問題。但這些建議大部分並未在實際中被采納。
“隻是我們(men) 內(nei) 部的資料,不是公開文件。”寧波市農(nong) 業(ye) 局農(nong) 經處負責人表示。
2004年這次調查,背景和1999年的外來戶集中上訪有些類似。兩(liang) 次上訪潮,都是擁有戶籍的外來戶為(wei) 了爭(zheng) 取世居村民的待遇而發起。姚江村的外來戶還是老家戶籍,而且拆遷隊伍的推土機還沒有推到姚江村,他們(men) 仍可以安寧地種菜。
兩(liang) 次上訪潮的源頭,是寧波市委[1994]26號《關(guan) 於(yu) 進一步推進糧田適度規模經營的意見》。該文件明文允許外來戶遷轉戶口。“對於(yu) 具有一定規模,承包經營糧田三年以上,安心農(nong) 業(ye) ,經營效益較好,且能遵紀守法的外來種糧大戶,可以發給定居務農(nong) 的戤社戶(記者注:僅(jin) 掛靠戶口),其建房、子女入學,以及享受必要的生活設施等待遇應與(yu) 本地農(nong) 戶一視同仁”。
事實上,在這份“26號文件”之前,寧波市以鄞州區為(wei) 主的郊區農(nong) 村,外來戶已開始大規模地遷入戶籍。其中,有原本種田的農(nong) 戶,也有僅(jin) 為(wei) 寧波戶口而投靠的外地人。這些外地人日後上訪的理由之一,就是他們(men) 有種地意願,但當時已無地可種,所以他們(men) 也有權享受“種田大戶”的待遇。
麻萬(wan) 明就是這樣一個(ge) 外來戶。他老家在寧海縣,於(yu) 1993年遷入鄞縣石碶鄉(xiang) (現為(wei) 鄞州區石碶街道)雅渡村。他的中間人,是鄰村的一個(ge) 村幹部。
在麻萬(wan) 明看來,當時基層財政吃緊,故大發承諾,以轉戶口為(wei) 名,收取大量費用,所以除了政府允許的種田大戶,還有很多無地可種的人都放棄原戶籍,來到寧波。結果等到了1999年土地二輪承包,和2004年大規模入村經濟合作社時,激起大量矛盾。
不過,麻萬(wan) 明也承認,他所交費用並不多。一家四口,隻花了2500元。這在當地的轉戶行情中最為(wei) 便宜。在臨(lin) 近的石碶村轉戶,戶主一人2500元,其他家庭成員一人1500元。
隨著行情的紅火,這些被稱為(wei) “遷戶費”和“村莊建設費”等的價(jia) 格也不斷上漲。1997年,外來戶金從(cong) 進和兩(liang) 個(ge) 孩子遷入鄞縣鍾公廟鎮黃泥橋村,“城市容納費”高達1.5萬(wan) 元。
這時,收費更加“正規”,以前僅(jin) 有鄉(xiang) 鎮政府、派出所或村委會(hui) 開一紙收據,這時也改為(wei) 了打印有編號的“鄞縣行政事業(ye) 性收費統一票據”。
轉戶費,耗盡了之前就來到寧波的種田大戶不多的積蓄。還有人舉(ju) 債(zhai) ,直到十年之後才還清。也有一家數口人,因為(wei) 錢不足,隻好先讓丈夫和孩子轉,妻子的戶籍至今仍留在原籍。這在外來戶聚集的村子,並不少見。
入戶不入社“戤社戶”之爭(zheng)
寧波市多部門《關(guan) 於(yu) 跨區遷移農(nong) 戶經濟權益問題的調查報告》稱,截至2004年初,已遷入戶口並加入村經濟合作社(入社)的外來戶為(wei) 4639戶,占跨區遷移種地農(nong) 戶總數的40.5%,戶口遷入但未入社的為(wei) 1365戶,占11.9%.
在此前5年內(nei) ,因為(wei) 第二輪土地承包,遷入戶籍的外來戶要求承包土地,與(yu) 世居村民發生大量糾紛。政府介入後,讓外來戶繳納從(cong) 數百元到上萬(wan) 元不等的入社費,解決(jue) 了一批。
那次未入社的外來戶,在進入本世紀後,因土地補償(chang) 和勞動力安置等問題,與(yu) 當地的矛盾又越來越尖銳。
爭(zheng) 執的焦點,就是“戤社戶”問題。該詞為(wei) 浙江特別是寧波所特有,原本指1960年代初,國家困難時期,地方精簡下放到農(nong) 村落戶的人員,也指農(nong) 村無固定職業(ye) 的居民被確定去某一個(ge) 村集體(ti) 經濟組織購買(mai) 糧食的對象。在全國其他地方稱之為(wei) “買(mai) 糧戶”。
在寧波市1994年“26號文件”中,遷入戶籍的外來戶都被納入“戤社戶”,不享受村經濟合作社社員的待遇。為(wei) 此,各村在與(yu) 外來戶簽訂轉戶協議時,都要求後者放棄一些待遇。
比如,拆遷戶金從(cong) 進與(yu) 黃泥橋簽訂的協議就規定,他放棄享受自留田、口糧田、土地征用補償(chang) 費、合作醫療費、養(yang) 老保險費和勞動力安置費等。
為(wei) 了將這種“非社員待遇”確定下來,不少村子還專(zhuan) 門到公證處將協議公證。十幾年以後,這些公證書(shu) 成為(wei) 村集體(ti) 對外來戶勝訴的力證。
進入本世紀以來,寧波市的拆遷日甚一日。現在,寧波市近郊鄉(xiang) 鎮90%以上的勞動力都轉入二三產(chan) 業(ye) 。耕地麵積也不斷減少,以鄞州區為(wei) 例,截至2010年,鄞州區土地流轉總麵積超過30萬(wan) 畝(mu) ,占耕地總麵積的77.3%.
之前,“戤社戶”隻要有土地可種,入不入經濟合作社問題不大,但當土地減少甚至沒有時,經濟合作社成為(wei) 他們(men) ,尤其是其中的老人獲得收入的唯一渠道。
和“戤社戶”一樣,經濟合作社曆史也很悠久。“這是從(cong) 上世紀50年代發展過來的一個(ge) 詞。”鄞州區農(nong) 林局一位副局長說。
查詢曆史資料可知,早在1951年,寧波市便有農(nong) 民組織互助組,數年後,中國進行社會(hui) 主義(yi) 改造,互助組上邊又有了合作社、高級社,乃至人民公社。改革開放以後,土地包產(chan) 到戶,在全國絕大部分地方,合作社已成為(wei) 一個(ge) 曆史名詞。而在浙江,該名詞依然具有生命,負責判定村民:是可以分享集體(ti) 利益的世居村民,還是僅(jin) 僅(jin) 掛靠的“戤社戶”?
原本,村民入社條件比較寬鬆。《浙江省農(nong) 村經濟合作社組織條例》(1992版)規定,“戶籍關(guan) 係在本村、年滿16周歲的農(nong) 民,均可以參加村經濟合作社”。
在二輪土地承包糾紛中,“戤社戶”以此維權。但當時鄞縣政府乃至寧波市以“浙江省農(nong) 村工作辦公室”(1999)28號批文為(wei) 由,將上述條文細化為(wei) ,在合作化運動後,遷入戶籍的農(nong) 民及其子女,除國家政策有規定外,要加入合作社,必須繳納公共積累,並由社員開會(hui) 通過。
而且,這些人要成為(wei) 社員,還得是官方認可的種糧大戶。衡量大戶的標準,各村並不一致。在雅渡村,除了口糧田外,承包土地必須在2畝(mu) 以上,戶口遷入5年以上。
土地麵積和年限,卡住了一部分在轉戶潮中遷戶到寧波,卻從(cong) 事非農(nong) 業(ye) 的外來戶。而且,要入甲村的合作社,比如戶口在甲村,種田也在甲村,這又過濾掉了一部分外來戶。
還有另一部分無法入社的,那就是符合種糧大戶標準,但拒不繳納公共積累的外來戶。1999年左右,寧波市農(nong) 村經濟合作社的入社積累,一個(ge) 人從(cong) 數百元到上萬(wan) 元不等。經濟越好的村子,積累就越多。對外來戶來說,這是他們(men) 為(wei) 了融入寧波,所繳納的第二筆巨款。
“他們(men) 不交公共積累,政府也沒辦法。”寧波市農(nong) 業(ye) 局農(nong) 經處處長朱秀麗(li) 說。“原住村民世世代代都在村裏,土地宅基地,集體(ti) 工廠,都是他們(men) 掙下的。你不能遷個(ge) 戶口,就分享他們(men) 的東(dong) 西。”
而像姚江村蔣水信這些戶籍都不屬於(yu) 寧波的外來戶,能爭(zheng) 取的,隻有更高的青苗費和住房安置。不過,以之前的案例,他們(men) 很難成功。
現實:入社之路越來越難
提起外來戶,基層官員感觸最深。鄞州區農(nong) 林局農(nong) 經科副科長錢洪說,十年來,農(nong) 經科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緩解外來戶與(yu) 村集體(ti) 的矛盾,減少上訪量。簡而言之,就是讓盡可能多的外來戶入社。“1999年那次,我們(men) 解決(jue) 了60%的外來戶入社問題,2004年達到了80%.”錢洪說,官方為(wei) 此派出了多個(ge) 工作組駐村協調。財政上也采取了一定的贖買(mai) 措施,幫助外來農(nong) 戶入社。僅(jin) 2004年,鄞州區為(wei) 補助入社積累就耗資一千多萬(wan) 元。
鄞州區農(nong) 林局數據顯示,截至目前,全區外來農(nong) 戶有18942人已入社,占其總數的96%.其中,前年和去年的入社人員為(wei) 1282人。“目前仍在上訪的外來戶主要是戶籍遷入到鄞州農(nong) 村、在當地從(cong) 事二、三產(chan) 業(ye) 的人員。”
現在再協調此問題,“越來越難辦。”鄞州區農(nong) 林局副局長翁為(wei) 民說,農(nong) 村土地拆遷越來越多,村集體(ti) 經濟的盤子也越來越大,幾乎所有合作社社員都會(hui) 拒絕新成員的加入。
入社需要繳納的公共積累也狂增。當年,隻需要數百幾千元,現在至少兩(liang) 三萬(wan) 元。據官方稱,這些公共積累還刨除了土地的價(jia) 值。
對寧波市外來戶尚未入籍者,以及入社者的總數,寧波市農(nong) 業(ye) 局農(nong) 經處負責人稱尚無統計。“可以肯定,絕大部分外來戶的問題,已經得到解決(jue) 。”
長期關(guan) 注該問題的北京理工大學經濟學教授胡星鬥(微博)說,於(yu) 2008年實施的《浙江省村經濟合作社組織條例》,對之前比較寬鬆的入社條件又做了限製,其實就是想阻止新社員的加入。政府其實缺乏解決(jue) 問題的誠意。
因為(wei) 規定“政策性移民”可以入社,外來上訪戶們(men) 寄希望於(yu) 官方承認自己的這個(ge) 身份。為(wei) 此,鄞州區人大常委會(hui) 致函浙江省人大常委會(hui) 法工委,於(yu) 2009年9月22日得到的答複稱,“政策性移民落戶”指的是國家為(wei) 了重點工程等需要,根據縣級以上政府規定,在一定時間內(nei) “有計劃、有組織地將特定人員遷移到指定地點落戶的人員”。
顯然,外來戶們(men) 不屬於(yu) “政策性移民”。他們(men) 被官方解釋為(wei) “人口的自然流動”。“他們(men) 來寧波,是因為(wei) 比老家好。”鄞州區中河街道辦副主任陳紅光說。
在寧波外來戶上訪較多的鄞州區,農(nong) 林局專(zhuan) 門為(wei) 這些人辦了一份台賬。共有117人,記載了每個(ge) 上訪戶的個(ge) 人情況,和其享受不到社員待遇的原因。
麻萬(wan) 明名列前幾名,其“上訪情況和要求”是,“因政策與(yu) 其實際情況不同,不能達到享受入戶和福利待遇等等”。
這本台賬中,還有一份公證書(shu) 的複印件,以證明1995年,鄞縣下應鎮江六村,一外來戶承諾放棄村民待遇的《戶口遷入人員居住協議書(shu) 》的真實性。
這份協議書(shu) 顯示,外遷戶除了子女上學須交借讀費外,還沒有宅基地、養(yang) 老保險、合作醫療,福利分紅等。
事實上,上訪很少能解決(jue) 問題,也使問題更加複雜。
“我們(men) 不能鬆口。”鄞州區中河街道一名幹部稱,“不符合政策的人通過上訪如願了,上訪的人會(hui) 更多。”
“政策”,是各級幹部解答外來戶問題的最常用理由。在鄞州區農(nong) 林局農(nong) 經科辦公室,有一大包白皮的《浙江省村經濟合作社組織條例》,凡遇到谘詢外來戶問題的訪客,副科長錢洪便從(cong) 牛皮紙大包裏拽出一本遞過去。省人大關(guan) 於(yu) 外來戶不屬於(yu) “政策移民”的答複,也被打印了很多份,隨要隨拿。
在姚江村外來戶的官司中,律師王令向法庭陳述,稱外來戶對寧波貢獻巨大,審理其房屋安置問題,不能不考慮到具體(ti) 的曆史背景。
但此說並沒有被法院采信。而在鄞州區農(nong) 林局幹部錢洪看來,貢獻並不是其入社的理由,“難道乞丐對社會(hui) 沒貢獻嗎?”
他勸說那些拒交入社積累而無法入社的上訪戶,入社積累越漲越高,現在不交,以後更交不起。鄞州區目前的集體(ti) 資產(chan) (不含土地,下同)已超過70億(yi) 元,寧波市則高達490億(yi) 元。如此大的基數,讓公共積累正逐年猛增。
越來越多的征地補償(chang) ,也使原社員越發抵製申請加入者。2011年,鄞州區新入社的外來戶已不足十人。
還有更棘手的是,當地村集體(ti) 經濟正進行股份製改造,以後將“生不增,死不減”,徹底堵死外來戶入社之路。
問題解決(jue) 遙遙無期,日子仍在繼續。即使數寧波“最慘”的姚江村外來戶,仍憧憬著有一天會(hui) 等到安置房。
“4·28”強拆中,姚江村有8戶外來戶被拆屋,他們(men) 的家畜家禽也不知所終。他們(men) 不但想念那排破舊的房子,更想念在強拆中丟(diu) 失的貓狗和雞鴨。
不過又有什麽(me) 辦法呢?連人都沒家了。
在離強拆現場不遠處,是甄隘村的外來戶窩棚區。每天傍晚,涼快的時候,總有一群狗在草叢(cong) 間嬉戲。不過主人們(men) 卻高興(xing) 不起來,從(cong) 各自老家來到寧波20多年後,他們(men) 從(cong) 沒有像現在這麽(me) 焦灼。
對外來戶問題,街道辦和村幹部都表示不願多說。“這事法院說了算”,姚江村經濟合作社社長包軍(jun) 表示。
姚江村委和甬江街道拆遷辦,在同一座大院裏聯署辦公。他們(men) 目前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盡快推平外來戶的菜地,趕走人和家禽家畜,把土地平整好,交給開發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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