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湯顯祖的《牡丹亭》中有一句台詞膾炙人口：“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宋朝人應該對這句話最有共鳴——因為(wei) 他們(men) 的很多春天，都是在園林中度過的。

北宋時期，中國造園藝術的中心不是江南地區，而是位處中原的東(dong) 京開封和西京洛陽。

《東(dong) 京夢華錄》說“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園圃”，百裏範圍之內(nei) 找不到一塊空閑寂靜的地段，春天到來的時候，“萬(wan) 花爭(zheng) 出粉牆，細柳斜籠綺陌”，城內(nei) 居民競相出遊，從(cong) 城南到城北，皇家禦苑、私家園林、佛寺園林、道觀園林、官署園林和名勝風景區鱗次櫛比，亭台樓榭、畫橋流水美不勝收，令遊者沉迷其中，樂(le) 而忘返。

宋代皇家園林的數量不及秦漢隋唐那樣多，規模也相對較小，但景物的細致程度則明顯超過前代，其中最精雅的是徽宗政和年間所營的艮嶽。艮嶽位於(yu) 開封城東(dong) 北部，三麵均以人工疊造的大假山圍合，中央辟兩(liang) 個(ge) 方形水池，另有曲折的河流和小池蜿蜒其間，山上堆疊來自江南和其他地區的奇石，雄峻險怪，瑰麗(li) 靈秀，千姿百態。此外，大內(nei) 後苑、延福宮、金明池、瓊林苑、玉津園等也各有佳致。

每年三月上旬，金明池、瓊林苑和玉津園都向廣大市民開放，是宮禁森嚴(yan) 的中國曆史上的唯一特例。皇帝與(yu) 群臣在金明池水心殿大開筵席，水麵上有龍舟比賽和彩船表演，東(dong) 岸可以釣魚，還在幾座園林的空地上搭置臨(lin) 時帳幕，充斥各種演藝、雜耍、賭博以及飲食、古玩、百貨，熱鬧之極。

西京洛陽本是前朝故都，宋代降為(wei) 陪都，私家造園的風氣比開封更盛，號稱天下第一。女詞人李清照的父親(qin) 李格非寫(xie) 過一篇《洛陽名園記》，記述了洛陽最有名的十九處園林，其中包括開國宰相趙普的宅園、仁宗時期宰相富弼的宅園、名臣司馬光的獨樂(le) 園、節度使苗授之的宅園以及環溪、湖園等名園。這些園林一般建築數量不多，假山以土山為(wei) 主，常以水池為(wei) 中心，更多以各種花卉以及鬆柏、竹林等植物景觀見長。諸園雖然大多屬於(yu) 官僚階層，卻表現出強烈的文人氣質，而且可以接待外來遊客。

洛陽名園中最受人稱道的是司馬光的獨樂(le) 園。這座園林以“獨樂(le) ”為(wei) 主題，設有讀書(shu) 堂、弄水軒、種竹齋、見山台等七處景致，分別與(yu) 主人仰慕的七位古代先賢一一對應，反映了深刻的哲理和通達的人生態度，被後世視作文臣園林的典範。另一座湖園以大麵積的湖池為(wei) 中心，水中堆大島百花洲，湖北建四並堂，以示同時並有“良辰、美景、賞心、樂(le) 事”四大優(you) 點。

洛陽的水土條件極好，非常宜於(yu) 培植花木。春日百花齊放，以牡丹最為(wei) 明豔，洛陽人對之異常珍愛，甚至以單獨的“花”字作為(wei) 牡丹的專(zhuan) 稱。三四月間，全城市民無論男女、老幼、貧富，都喜歡在頭上簪一支花，然後去逛各處園子。一般進入私家園林，需要給看門人一點“茶湯錢”——這也許可以算是中國最早的公園門票。高官魏仁浦的宅園在池中小島上秘密培育出牡丹名品“魏紫”，輕易不讓人看見，遊者交納十幾錢之後才能乘船前往觀賞。獨樂(le) 園的園丁名叫呂直，得了十幾貫錢，不願私吞，主動在園林增建了一座井亭。

文人更喜歡在園林中舉(ju) 辦各種雅集，在風和日麗(li) 的春天，活動尤其頻繁，特別是立春、二月十二日花朝、三月初三上巳、清明這幾天，往往要在園中賞花、宴飲、吟詩，興(xing) 致勃發。我們(men) 熟悉的很多宋人詩詞，都是春日遊園時所作，比如“滿園春色管關(guan) 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洛陽相望盡名園，牆外花勝牆裏看”。宋代最著名的文人雅集當屬潞國公文彥博留守洛陽時籌辦的耆英會(hui) ，邀請年高德劭的退休官員在各大名園輪流宴集，諸老大多年過七十，須發皆白，與(yu) 穠麗(li) 嬌美的牡丹花相互映襯，傳(chuan) 為(wei) 佳話。

靖康之變後，屢遭兵火的兩(liang) 京淪於(yu) 殘破，被金人所占，所有名園均成廢墟。宋朝的疆域退縮到南方的半壁江山，臨(lin) 安（杭州）、平江（蘇州）、吳興(xing) （湖州）、揚州崛起為(wei) 新一代園林名城，景致更趨於(yu) 婉約秀美，對元明清三代的造園風尚影響深遠。

南宋時期，春日遊園的風俗依然延續。臨(lin) 安皇宮由內(nei) 司在後苑中主辦賞花盛典，亭榭花木裝點一新，錦簾綃幕、器玩盆窠、珍禽異物四處陳列，還讓小太監扮作夥(huo) 計，開設店鋪，售賣各種瓷器、玩具、首飾、龍船、飲食，隻是不再與(yu) 民同享。高官顯宦各擁私園，熱衷於(yu) 在花叢(cong) 中聚會(hui) 暢飲。老百姓們(men) 主要以西湖、虎丘等兼具園林屬性的名勝風景區為(wei) 遊覽地，同樣沒有辜負大好春光。

再美好的春天，也終將逝去。時隔數百年，宋代園林的雅韻恍若一場春夢，早已隨風而逝，卻又憑借少量遺跡、名畫和《東(dong) 京夢華錄》《如夢令》之類的文字，給後世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間，其情其景，令人無比神往。

 （作者係清華大學建築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