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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讀史料,我們要學會“穿越”

發稿時間:2022-06-08 10:25:51   來源:北京日報理論周刊   作者:周良書(shu)

馬克思說:材料的生命一旦在觀念上反映出來,呈現在我們(men) 麵前的就好像是一個(ge) 先驗的結構了。這一點對我們(men) 讀書(shu) 治學是很有啟發意義(yi) 的。胡適也說過,對於(yu) 一個(ge) 研究者來說,學問的進步也主要體(ti) 現在這兩(liang) 個(ge) 方麵,“一是材料的積聚與(yu) 剖解;一是材料的組織與(yu) 貫通。前者須靠精勤的功力,後者全靠綜合的理解”。黨(dang) 史研究者也不例外。

一般方法:“去粗取精、去偽(wei) 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裏”

毛澤東(dong) 在《實踐論》一文中指出:“要完全地反映整個(ge) 的事物,反映事物的本質,反映事物的內(nei) 部規律性,就必須經過思考作用,將豐(feng) 富的感覺材料加以去粗取精、去偽(wei) 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裏的改造製作工夫”。這裏說的雖是馬克思主義(yi) 認識論的一般原理,但同樣也是我們(men) 在解讀史料中所要遵循的重要方法。

第一,“去粗取精”。就曆史研究而言,史料是形成問題、提煉觀點、建構解釋的基本素材,但在我們(men) 所搜集的史料中,最後被作為(wei) “證據”使用的材料,也隻是很小的一部分。比如,司馬光在作《資治通鑒》前,先寫(xie) 一個(ge) 長編,據說他的底稿,就曾堆滿十九間屋。他要是把十九間屋的底稿全印出來,一定不會(hui) 有人看。所以如何由十九間屋的底稿做成長編,然後再由長編做成後來的《資治通鑒》,就有一個(ge) 材料取舍的問題。梁啟超說:“普通有一種毛病,就是多多的搜集資料,不肯割愛。但欲有好的著作,卻非割愛不可。我們(men) 要去其渣滓,留其菁華。”

由此可見,解讀史料首先就要學會(hui) “去粗取精”。也就是說,在一組同類的材料中,我們(men) 要選取最典型、最具代表性的材料,而那些與(yu) 主題關(guan) 係不大或全然無關(guan) 的材料,無論它本身如何珍貴,都必須舍棄。

第二,“去偽(wei) 存真”。這既是考證史料的基本要求,也是解讀史料的必要方法。“解讀”與(yu) “考證”畢竟不同。一般說來,考證史料的真偽(wei) ,隻是完成任務的一半,還有一半則屬於(yu) 解讀工作,如分析作偽(wei) 者的動機,以及真偽(wei) 之間的聯係,等等。梁啟超說:“偽(wei) 事與(yu) 偽(wei) 書(shu) 異,偽(wei) 書(shu) 中有真事,真書(shu) 中有偽(wei) 事也。事之偽(wei) 者與(yu) 誤者又異,誤者無意失誤,偽(wei) 者有意虛構也”。

比如,陳公博、張國燾、王明等一些黨(dang) 史人物的回憶錄,一般被視為(wei) “偽(wei) 書(shu) ”,但其中也有“真事”;而斯諾的《西行漫記》,一般被視為(wei) “真書(shu) ”,但其中也有不實記載。例如書(shu) 中說:“一九二七年十一月第一個(ge) 蘇維埃在湖南邊界的茶陵成立了,第一個(ge) 蘇維埃政府選舉(ju) 出來了。主席是杜修經。”但杜修經證實,他當時並未作過蘇維埃主席一事。杜修經說:“實際上沒有那回事……我沒當過蘇維埃主席,也不知道是毛澤東(dong) 同誌說錯了,還是斯諾訪問時記錯了。”

由此可見,“去偽(wei) 存真”也需辯證分析,加以區別對待。

第三,“由此及彼”。即由這一現象聯係到那一現象,這種方法要求我們(men) 不能孤立地看一種史料,而應把一類史料聯係起來作全麵考察。在黨(dang) 史研究中,運用“由此及彼”方法解讀史料,關(guan) 鍵是要找出不同史料間的相同點、聯係點和差異點。找出相同點,可以通過不同史料互相印證,來增強我們(men) 認識問題的準確性;找出聯係點,可以幫助我們(men) 理解史事演化的過程,以及曆史的各個(ge) 側(ce) 麵;而找出差異點,則可以提示我們(men) 更深入地研究問題。

比如,關(guan) 於(yu) 陳獨秀的生年,起初大家的說法就不一致。1979年版《辭海》中的“陳獨秀”辭條說是1880年,1980年版《周恩來選集》(上卷)和1981年版《劉少奇選集》(上卷)也持這一說法。而1980年出版的《後期的陳獨秀及其文章選編》一書(shu) 則說是“一八七九年陰曆八月生”。後來研究者查閱《陳氏宗譜》,才知其生於(yu) 清光緒五年(1879年),這也與(yu) 1937年陳獨秀寫(xie) 的《實庵自傳(chuan) 》說法一致。這樣陳獨秀的確切生年才真相大白。

第四,“由表及裏”。即從(cong) 現象看本質,要透過紛繁複雜的曆史現象,抓住其內(nei) 部本質的必然的聯係。毛澤東(dong) 說:“我們(men) 看問題必須要看它的實質,把它的現象隻看作入門的向導,一進了門就要抓住它的實質,這才是可靠的科學的分析方法。”就曆史研究而言,運用“由表及裏”的方法,就是要從(cong) 眾(zhong) 多資料中抽出曆史理論來。但這種工作隻有借助邏輯思辨力,並在辯證法的指導下才能完成。對此,翦伯讚曾有過一個(ge) 形象的比喻,他說:“最初,是把各組史料加以提煉,由一千條史料中抽出一百條,一百條中抽出十條,十條中抽出一條,這一條,就是一千條史料中提煉出來的精髓。再把這一條史料的精髓放在科學高溫之下加以蒸發便汽化為(wei) 曆史原理。”

在人類發展史上,達爾文就做過類似的工作。梁啟超說:“達爾文養(yang) 鴿蒔果數十年,著書(shu) 數十萬(wan) 言,結果不過是詒吾輩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八個(ge) 大字而已。然而試思十九世紀學界中,若少卻此八個(ge) 大字,則其情狀為(wei) 何如者?”而在中共黨(dang) 史上,鄧小平也做過這樣的工作。他說:“毛澤東(dong) 思想是個(ge) 體(ti) 係”,它的精髓就是“‘實事求是’四個(ge) 大字”;“過去我們(men) 打仗靠這個(ge) ,現在搞建設、搞改革也靠這個(ge) ”。

特殊方法:“曆史鉤沉法”、“剝繭抽絲(si) 法”、“通盤聯絡法”

就黨(dang) 史研究而言,我們(men) 首先必須堅持馬克思主義(yi) 的曆史觀和方法論。除此之外,還應當重點把握以下三種方法。

第一,“曆史鉤沉法”,即重新尋出業(ye) 已沉沒的史實。但“曆史鉤沉法”也不同於(yu) 一般的史實考證,它更類似於(yu) 胡適所說的“實驗的方法”。其實質是依據新問題,查找新證據。

比如,1949年雲(yun) 南金平縣發生過一次暴動,但關(guan) 於(yu) 它的日期卻有兩(liang) 種觀點,一說是新中國成立以前,一說是新中國成立以後。這不僅(jin) 是一個(ge) 黨(dang) 史研究問題,而且還關(guan) 係到一些幹部離休還是退休。最初查到一份證據支持後一種觀點,這就是金平一名地下黨(dang) 員當年寫(xie) 的報告,說明暴動時間是1949年10月15日。但持前一觀點的人並不認可,因為(wei) 這名地下黨(dang) 員沒有參加暴動,所以日期不可靠。接著又找線索,有人回憶暴動當晚縣裏有個(ge) 張姓人家孩子滿月,並有地下黨(dang) 員前往參加酒會(hui) 。研究者到張家落實結果,問明不是過滿月,而是過周歲,時間是1949年11月15日。大多數人覺得這個(ge) 結果可信,但反對者仍不信服。於(yu) 是繼續找線索,發現一個(ge) 鎮長是在暴動這天被殺的。而研究者又在舊檔案中,查到一份鎮長簽發的公文表格,時間是1949年11月8日,上麵還有鎮長蓋的印章,證明在11月8日以前他並沒有死。究竟是哪一天,他們(men) 又找到鎮長的墓碑,記載其死於(yu) 農(nong) 曆1949年9月25日,即公曆1949年11月15日。由此可見,隻有通過這種福爾摩斯式的“訪案”,才能尋得多條線索證實,這次暴動的確發生在新中國成立以後。

第二,“剝繭抽絲(si) 法”,即通過一層層剝繭,一根根抽絲(si) ,以發掘史料的意義(yi) 。在此過程中,一定要摒棄已有的成見。倘若發現前人記載有誤,我們(men) 不但不可盲從(cong) ,而且應當改正。其實,在黨(dang) 史資料中,這種不實記載也在所難免。比如,講成功,好像就沒有失誤;講錯誤,好像就沒有成績;講英雄,好像就沒有缺點;講壞人,好像一直就壞,從(cong) 未幹過一件好事;或是根據“需要”,伴隨政治氣候的變化,對研究對象作拔高或貶低。先是“任性”地評判,然後又“任性”地翻案,這樣隻會(hui) 使黨(dang) 史學蒙上一層反複無常的外表。對此,我們(men) 是需要引以為(wei) 戒的。

但是說起容易做來難。因為(wei) 在精密的考證以外,我們(men) 還需具備以下兩(liang) 個(ge) 條件。一是要有善於(yu) 懷疑的精神。堅信所有人,都要接受曆史的裁判,所以他們(men) 的“證詞”也隻是一種陳述,不能理所當然地成為(wei) “證據”。二是要有放下主觀的勇氣。正如朱子所說:學者觀書(shu) ,“大概病在執著,不肯放下。正如聽訟:先有主張乙底意思,便隻尋甲底不是,先有主張甲底意思,便隻見乙底不是。不若姑置甲乙之說,徐徐觀之,方能辨其曲直”。

第三,“通盤聯絡法”,即將同類分散的史料聯絡起來,以顯現其意義(yi) 。因為(wei) 有許多史實,在散落零亂(luan) 時,看不出它們(men) 的價(jia) 值,但一經聯絡,意義(yi) 便極其重大。比如,在1928年1月到1930年8月間,上海郊區一共發生六次農(nong) 民暴動。若分開來看似乎沒有意義(yi) ,但聚在一起就會(hui) 發現問題。因為(wei) 有五次省委沒有批評,隻有第四次遭到省委批評了,而且還特別嚴(yan) 厲。但是比較起來,這一次既不是“左”得最厲害的,也不是損失最慘重的,為(wei) 什麽(me) 上級隻對它作嚴(yan) 厲批評呢?於(yu) 是再分析六次暴動的時間和背景。前三次發生在第一次“左”傾(qing) 錯誤時,本是由省委部署的,所以不會(hui) 批評;而後兩(liang) 次是貫徹“立三路線”的,所以也沒批評。隻有第四次發生在第一次“左”傾(qing) 錯誤糾正後,“立三路線”尚未形成時,因此才受到省委的嚴(yan) 厲批評。這樣一類比分析,對於(yu) 我們(men) 研究中共黨(dang) 史的史事原委,意義(yi) 就很大了。

語境分析:將史料置於(yu) “曆史”和“史學”的雙重語境中

解讀史料,除運用上述方法以外,我們(men) 還需考慮史料生成的特殊背景。可以說,一切史料都是曆史的產(chan) 物,都打上了“占主要地位的社會(hui) 經濟關(guan) 係的印記,並背負著與(yu) 這些關(guan) 係相適應的意識形態的‘包袱’”。因此,隻有將史料置於(yu) “曆史”和“史學”的雙重語境中,才能理解它的確切含義(yi) 。

首先,要從(cong) 特定的“曆史”語境來解讀史料。解讀史料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要從(cong) “現在”回到“過去”,重現曆史的“場景”,重構曆史的“話語”。否則,我們(men) 領會(hui) 其“言下之意”尚且困難,更不用說它的“弦外之音”了。這尤其表現在對書(shu) 信和日記一類史料的解讀中。因為(wei) 它們(men) 往往夾雜著隱語,甚至還有許多暗指和曲筆,有些內(nei) 容隻有接受方才能意會(hui) ,其隱含之義(yi) 外人無從(cong) 知曉。因此解讀這類材料,必須事先深入了解當事人的經曆或習(xi) 慣,以及通信人之間的關(guan) 係或交往等背景知識,否則就隻能像看天書(shu) 一樣。

在黨(dang) 史資料中,上述情況也很突出。比如,1924年9月,中共中央製定一個(ge) 黨(dang) 內(nei) 文件,叫《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中國社會(hui) 主義(yi) 青年團中央關(guan) 於(yu) 民校工作合作辦法》。我們(men) 若脫離曆史的“語境”,就不理解“民校”所指為(wei) 何物。其實,當時正處國共合作期間,“民校”指的就是“國民黨(dang) ”。因為(wei) 在中共話語中,“國民黨(dang) 是C.Y.(青年團)的預備學校,C.Y.是C.P.(共產(chan) 黨(dang) )的預備學校”。所以在革命團體(ti) 內(nei) ,它以國民黨(dang) 為(wei) 第一級,稱之“民校”;以青年團為(wei) 第二級,稱之“中學”;以共產(chan) 黨(dang) 為(wei) 第三級,稱之“大學”或“西校”。這一方麵是由於(yu) 黨(dang) 所處的特殊環境,對文件和稱謂必須“加密”處理;另一方麵也因為(wei) 黨(dang) 當時還保留著濃鬱的“學生”氣息。

其次,要從(cong) 特定的“史學”語境來解讀史料。我們(men) 知道,“曆史事實從(cong) 來不會(hui) ‘純粹地’呈現在我們(men) 麵前”,它們(men) “通常是通過記錄者的心靈折射出來的”。這如同司法審判時不會(hui) 原封不動地照錄被審者所說的話,法庭的書(shu) 記員甚至當場就開始整理口述的內(nei) 容,使之符合語法結構。不過在這個(ge) 環節上,史料尚可大體(ti) 保留自己的“原生態”。但當法庭總結陳詞時,“書(shu) 記員”還必須依照現行法律的規定格式,對他的“記錄”作重新加工。這時史料就會(hui) 因這種“規定格式”,而失去它的“原生態”。因此解讀史料的另一項工作,就是重構曆史的觀念,並在特定的史學語境中,打撈那些已經被格式化的內(nei) 容。

當然,從(cong) 特定“語境”解讀史料,我們(men) 還需掌握一些必要的“社會(hui) 常識”,否則也難以從(cong) 中獲得準確信息。比如,一些地名的古今稱謂,這是我們(men) 考察黨(dang) 史人物活動,閱讀中共文件特別是電文時需要掌握的知識。還有一些人物的表字別號,也是必備的知識。因為(wei) 中共早期人物還較為(wei) 傳(chuan) 統,常以字號代名,且彼此稱兄道弟,不像後來以“同誌”相謂。如果缺乏這方麵知識,就無法確知黨(dang) 史資料中所提到的人和事。

此外,一些社會(hui) 風俗,我們(men) 也要有所了解。比如,舊社會(hui) 有句俗語:“窮不離卦攤,富不離藥罐,不貧不富,不離當鋪。”因為(wei) 窮人想富,常花小錢,算算何日發財;富人怕死,常吃補藥,以求延年益壽;而一般人家雖無大錢,但多少也有兩(liang) 個(ge) 值錢的物什,所以一時救急便去當鋪,等有錢時再贖回來。這也就是中共黨(dang) 員在革命年代,常以卦攤、藥店和當鋪作為(wei) 掩護的一個(ge) 重要原因。而研究者如果缺乏這些知識,就無法“重現”一些黨(dang) 史事件的曆史“場景”。總之,解讀史料,我們(men) 要學會(hui) “穿越”,習(xi) 慣於(yu) 超越時空的往來穿行。正如翦伯讚指出的:“不鑽進史料中去,不能研究曆史;從(cong) 史料中跑不出來,也不算懂得曆史。”

(作者為(wei) 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yi) 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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