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裏頭文化南下與(yu) 桀放南巢

南方的故事或許要從(cong) 夏代晚期說起，在大約3800年前這個(ge) 時間點上，位於(yu) 中原伊洛盆地的二裏頭文化突然崛起，巨大的城池、最早的複雜青銅器、跨越地域的文化影響力都表明，一個(ge) 不同於(yu) 以往任何古文化的全新政治實體(ti) 已經形成，它或許就是中國王朝時代的起點——夏王朝。二裏頭文化在形成後不久，就開始大範圍擴散，二裏頭上層貴族們(men) 使用的陶禮器和一種被稱為(wei) “牙璋”的玉禮器在此時出現在南方各地，其範圍遠達中南半島，這是二裏頭文化向外輻射的證據，三星堆文化的出現可能正與(yu) 此相關(guan) 。在這股“二裏頭之風”的吹拂之下，商洛東(dong) 龍山、荊州荊南寺等遺址建立起來，位於(yu) 長江不遠處的黃陂盤龍城遺址此時也迎來了最早的居民。

二裏頭文化對南方的影響是顯著的，三星堆等文化在這次文化擴張中獲益；二裏頭對南方的影響又是有限的，他們(men) 的擴張淺嚐輒止，並沒有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在南方建立統治，真正對南方產(chan) 生深遠影響的則是不久之後誕生的商王朝。

在位於(yu) 河南北部、太行山東(dong) 麓的下七垣文化南下取代二裏頭文化在中原的霸權之後，新生的商王朝很快向南方擴張。有趣的是，商人似乎是緊緊跟隨著夏人的腳步南下，荊南寺、盤龍城等二裏頭文化遺址很快都被商文化所占領，商人在此長久地居住下來。

有人認為(wei) 商人在定鼎中原後急不可耐地南下是為(wei) 了搶奪資源，還有人認為(wei) 這是商人追趕南逃的夏人“無心插柳”的結果。2018年，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對安徽肥西縣三官廟遺址進行發掘，這是一個(ge) 年代在夏商之交的遺址，規模並不大、文化層也不厚，卻出土了18件帶有二裏頭風格的精美青銅器，其中更有數件在古代象征軍(jun) 權的青銅鉞。在夏商之交，即便對於(yu) 強大無比的二裏頭文化來說，青銅器都是極為(wei) 珍貴的國之重寶，為(wei) 什麽(me) 這些隻有頂級貴族才可能擁有的重寶，竟然出現在遠離王都千裏之外的南方，又被埋葬在一個(ge) 不起眼的小村落中呢？

在三官廟發掘中，除了發現大量高等級器物，考古工作者還注意到一個(ge) 不尋常的現象，與(yu) 青銅器同出的，還有一些人類屍骨，經鑒定其中一人為(wei) 成年男性，還有一具屬於(yu) 兒(er) 童，這些屍骨殘缺淩亂(luan) ，表明並非自然死亡後被埋葬於(yu) 此的。而在屍骨和青銅器上，覆蓋著一層因過火形成的火燒土，這表明在3人被殺死後不久，此地還經曆了一場大火，大火燒塌了建築，將死者的屍體(ti) 掩埋起來。而這場殺戮之後，凶手並沒有取走死者身邊那些造型精美、象征權力的青銅器，或許他們(men) 的目的隻在“殺人”，而並不在乎“越貨”，死者的生命本身對他們(men) 來說要比器物重要得多。在三官廟遺址這場殺戮之後不久，早商文化在巢湖邊建立了大城墩聚落，將自己的影響力投射到這片南土。

根據《竹書(shu) 紀年》《史記正義(yi) 》等文獻記載，夏王朝的末代君主夏桀在為(wei) 商軍(jun) 所敗之後，被成湯放逐到一個(ge) 叫“南巢”的地方（也有說法是夏桀主動逃往南巢），《水經注》又說：“湯伐桀，桀奔南巢，即巢澤也。”其中所說的“巢澤”就是今天的安徽巢湖。在夏桀南逃至此後不久，也未能擺脫死亡的命運，《呂氏春秋》就說：“雖有險阻要塞、銛兵利械，心無敢據，意無敢處，此夏桀之所以死於(yu) 南巢也。”

有人認為(wei) 三官廟遺址正與(yu) 傳(chuan) 說中的“桀放南巢”有關(guan) ，該遺址時代為(wei) 夏商之交，正是成湯擊敗夏王朝、夏桀南逃之時；三官廟遺址正位於(yu) 巢湖西麵不遠處，與(yu) 古書(shu) 中所說的南巢地理位置相符；遺址中發現的二裏頭文化高等級青銅器如青銅鉞正是王權的象征，將這些器物帶到巢湖邊的隻可能是夏王朝地位最高的君王夏桀；三官廟殘酷的暴力遺存正與(yu) 夏桀死於(yu) 南巢的記錄相呼應。或許在二裏頭軍(jun) 隊被商軍(jun) 擊敗於(yu) 鳴條之後，走投無路的夏桀帶著王家重器踏上了南逃之路，希望在商人尚未染指的南方聚集夏人殘部反攻中原，卻在南巢被緊隨而至的商軍(jun) 斬草除根。

這些推測或許還需要更多的證據，但是不管如何，在二裏頭探索南方的基礎上，新生的早商政權開始了對南方地區真正用心的經營。

2.  青銅文化南下

商人對南方的經營與(yu) 二裏頭文化相比顯得有規劃得多，他們(men) 不僅(jin) 迅速占領了原先二裏頭文化在南方建立的聚落，還在江漢平原腹地建立了一座規模不小的城池。盤龍城位於(yu) 湖北省黃陂區盤龍湖畔，是一座建於(yu) 商代早期並使用至商代中期偏晚的城址，城牆以版築法層層夯築，據說幾十年前還高出地麵七八米，今天仍殘留的部分高1-3米，現存周長約1100米，城內(nei) 麵積約7.5萬(wan) 平方米。2016年，武漢大學對盤龍城進行了遙感考古，發現在盤龍湖水下還存在大量早商遺存，表明盤龍城繁榮之時，其規模要比今天看到的大得多。在這座大城之中，商人們(men) 建造了大型建築，建設了青銅作坊，儼(yan) 然將其建成了王朝在南方地區的一大都邑。

投入如此巨大的成本，商人所求不小，根據目前發現的線索，學者們(men) 推測建立盤龍城並非商人覬覦南方的領土，而是他們(men) 希望借此控製南方不遠處湖北大冶銅綠山、江西瑞昌銅嶺等銅礦石產(chan) 地，以此為(wei) 王朝獲取珍貴的銅礦資源，並通過扼守長江水道，保證向北方運輸銅礦道路的通暢。盤龍城在商王朝的南方戰略中是一個(ge) 核心支點，在這個(ge) 核心支點周邊，嶽陽銅鼓山、含山大城墩、荊州荊南寺等遺址成為(wei) 商文化對外交流的“口岸”。在荊南寺遺址，除了商文化，其他來自江漢地區的土著文化因素也並不罕見，甚至連四川盆地腹地深處的三星堆文化也出現在這個(ge) 遺存之中。商人通過核心城池、外圍據點編織起的網絡，不僅(jin) 將控製力滲透到遙遠的南方，更是將商文化帶到這裏，並在南方的眾(zhong) 多土著文化中留下了烙印。

事實證明，商人的戰略眼光相當了得，不久之後，早商迎來了遠超二裏頭的輝煌時代，“商邑翼翼，四方之極”並非空話。然而這樣的好日子並不會(hui) 永遠持續下去，一方麵維持這種遠程控製成本過高，另一方麵受到了商文化影響的南方民族也在不斷變強，一旦王朝國力衰弱、無力繼續為(wei) 南方軍(jun) 團“輸血”，那麽(me) 在此消彼長之下，王朝在南土的統治將無法長期維持下去。

3.  中商的崩潰和吳城興(xing) 起

商中期之後，隨著“九世之亂(luan) ”的發生，商王朝用兩(liang) 百餘(yu) 年在中原地區建立起來的統治結構發生動搖，王都鄭州二裏崗、重鎮偃師商城，以及其他中原早商城池都被廢棄，這在考古學上被稱為(wei) “白家莊期崩潰”，他們(men) 狼狽地逃離了原先的國土，直到盤庚在殷墟建立新都為(wei) 止，顛沛流離的商王朝再也沒有重建過對中原地區的統治，更遑論千裏之外的南土了。

被拋棄的盤龍城雖然仍勉力維持了一段時間，但是再多的努力都無法扭轉它衰頹的命運。在盤龍城最晚的遺存中可以看到，在原先是城牆的地方出現了新的墓穴，這表明城池已經毀壞，也不再有人試圖重建它，盤龍城作為(wei) 軍(jun) 事重鎮已經不再設防，之後，盤龍城被徹底廢棄。大洋此岸的蝴蝶扇動翅膀能在大洋彼岸掀起風暴，誰也不會(hui) 想到盤龍城的“死亡”，卻宣告了南方青銅文明的興(xing) 起。

盤龍城曾是早商在南方地區首屈一指的大城，商王朝為(wei) 了經營好這座城池，將王都壟斷的青銅技術也帶到了城中，在最輝煌的時代，盤龍城出產(chan) 的青銅器甚至不遜於(yu) 王都二裏崗。而在城池敗落後，青銅鑄造技術也隨著人口的流失而散落，這點星星之火最終形成了燎原之勢。

在盤龍城興(xing) 盛時，商人的前鋒部隊溯長江而上，沿著支流贛江進入距離瑞昌銅嶺不遠的清江盆地，在那裏建造了吳城遺址，商人們(men) 在此駐守最初的目的可能是獲取當地的原始瓷器。這是中國最早的瓷器。得益於(yu) 特殊的原材料和高溫燒造，原始瓷表麵堅硬、光滑、細膩，叩擊有金屬聲，是一種廣受社會(hui) 上層青睞的奢侈品。由於(yu) 生產(chan) 這種器物的原材料瓷石主要分布在南方地區，因此統治核心位於(yu) 北方的商王朝在來到南方之後，開始在南方收集原始瓷器。以盤龍城為(wei) 樞紐，通過運送銅料的交通路線將這些奢侈品運往王都鄭州供貴族們(men) 使用，吳城所在的江西地區瓷石礦豐(feng) 富，正是商王朝采集原始瓷器的重鎮。

然而，盤龍城的衰落成了轉折，原先以此為(wei) 核心的貿易運輸網在盤龍城廢棄之後徹底崩潰，散落南方各地的商文化人群因此中斷了與(yu) 故鄉(xiang) 的聯絡，從(cong) 此隻能依靠自己。從(cong) 吳城遺址發掘情況看，在遺址二期，即中原中商晚期，吳城遺址原本濃烈的商文化底色發生了改變。雖仍然保留了不少商文化器物，但是如小口折肩甕等創新型器物也在此時增多，這或許說明在失去與(yu) 中原的交流渠道之後，留在清江盆地的商人們(men) 開始獨立自主地發展自己的文化；與(yu) 此同時，在遺址中也開始出土帶有明顯當地土著風格的陶器，這說明在此立足的商人也開始與(yu) 周邊的土著民族互通有無。

或許得益於(yu) 南逃至此的盤龍城青銅工匠，吳城遺址的青銅鑄造活動也在此時開啟，他們(men) 鑄造的青銅尊、鼎、斝等青銅禮器在相當程度上繼承了早商的技術和藝術風格，實際上直到晚商時期，在晚商王朝殷墟青銅器風行之時，吳城青銅器依然保持著非常鮮明的早商特色。

4.  經略南方的策略之變

另一邊，在“白家莊期崩潰”之後，商王朝拋棄了經營數百年的中原沃土返回位於(yu) 冀南豫北的老家。雖然飽受重創，但是南方地區豐(feng) 富的銅礦、原始瓷資源仍讓殘存的商人們(men) 念念不忘，他們(men) 依然在嚐試返回南方，試圖重建在那裏的影響力。這一次，他們(men) 將目光投向淮河流域，那裏不僅(jin) 同樣出產(chan) 高品質的銅礦石，且距離商王朝更近，通過淮河水道，礦產(chan) 可以方便地運送到商王朝的南部邊境。安徽阜南台家寺遺址便是出現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其中出土的青銅龍虎尊等青銅器在精美程度上已經遠超早商的作品，表明在得到了淮河流域的銅礦之後，商王朝衰敗的青銅產(chan) 業(ye) 終於(yu) 又獲得了複興(xing) 。

然而隨著研究工作的展開，學者發現“炭河裏文化”的複雜性超乎想象：高砂脊出土的青銅器帶有明顯的西周早期風格，而在此發現的墓葬中卻出現了腰坑，即墓壙底部中間部分先挖一個(ge) 小坑，將部分隨葬品埋入小坑後再將棺木放入墓壙，這種葬俗為(wei) 商人所重，卻並不流行於(yu) 湘江流域；炭河裏古城出土的陶器麵貌複雜，既有西周才出現的“周式風格”，又有來自商王朝的商式風格，並且這種商式風格的來源並不是時代更近的殷墟，而是早得多的早商風格；炭河裏出土的青銅器含有高放射性成因鉛，這種鉛料在廣漢三星堆、新幹大洋洲青銅器中均得到使用，在殷墟僅(jin) 流行於(yu) 殷墟一期，在此後的殷墟文化二、三、四期中則變得非常罕見；而在不遠處的高砂脊遺址中，青銅器鑄造卻並未使用高放射性成因鉛，這表明兩(liang) 個(ge) 遺址采用的鉛料來源並不相同。

這或許表明寧鄉(xiang) 青銅器的來源並不簡單。炭河裏發現的早商陶器表明這裏的居民可能在早商時期就與(yu) 商王朝有所接觸，甚至居民中就有離散的商人。而之後出現在炭河裏的那些高放射性成因鉛青銅器則說明，炭河裏古城中在商代晚期仍然與(yu) 出產(chan) 這種鉛料的河南南陽地區有所聯係，甚至兩(liang) 地之間存在穩定的貿易聯係。此時炭河裏的青銅鑄造技術得到長足發展，造型奇詭的寧鄉(xiang) 青銅器出現，再之後，隨著商周二朝更迭，更多的商人南逃至此，在望城高砂脊寄居，埋骨於(yu) 此。

從(cong) 目前我們(men) 已經掌握的證據看，商代初期，隨著商王朝的大舉(ju) 南進，青銅這種最為(wei) 先進的材料在南方現身，並在中商的變局中促進了長江流域各地本土文化的質變。最遲在商代晚期，中國南方地區已有多個(ge) 文明邁入“青銅時代”，它們(men) 的青銅文化各有特點，卻又聯係緊密，長江像紐帶一樣將它們(men) 連接在一起，形成了南方地區獨具特色的青銅時代風貌。而在之後的周代，南方諸青銅文化最終匯入了楚文化之中，成為(wei) 燦爛楚國青銅文明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